馬光水
常聽說五里鋪、十里鋪、三十里鋪,給人長亭短亭的感覺。《說文解字》里,“鋪”有好幾種釋義,這里指舊時的驛站。日本現(xiàn)在照舊用“驛”代替“站”,日本人抄襲了不少中國的老東西,看來老東西老得有底蘊(yùn)。三十里鋪是個村,《三十里鋪》是首膾炙人口的陜北愛情民歌。木瓜鋪也是個村,地處九華山東北,木瓜鋪有木瓜山,《望木瓜山》是李白留下的詩歌。
古時木瓜鋪里的木瓜樹密集成林。木瓜蜜餞、木瓜泡酒,一個健胃消食,一個舒筋活血。這是木瓜鎮(zhèn)的歷史,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成為過去,只能在線裝書里找點(diǎn)回憶。成熟的木瓜悠悠地散發(fā)淡淡的香氣,案上擺幾個,滿屋子清香,在木瓜香中讀書有紅袖添香之愜意。木瓜長得像葫蘆。鐵拐李隨身攜帶葫蘆,裝酒,小時候我喜歡把木瓜揣在荷包里,不裝酒也不賣藥,那是一個少年的秘密。
木瓜鋪也有秘密,最清楚的恐怕要算村里那口爬滿苔蘚的老井。誰也說不清這口老井的生辰八字,井圈的勒痕記錄著光陰的故事。記得有位詩人寫過,井是水的博物館。那水呢?老子說“上善若水”,孔子說“智者樂水”,荀子說“原清則流清,原濁則流濁”,韓非子說“遠(yuǎn)水不救近火”。面對一口老井,我的第一感覺是:它是老天爺安插在人間的眼睛。老井把一切看在眼里,見證地域的歷史發(fā)展,像位不卑不亢的史官,雖沉默,但從不曲筆。車前子好像對井圈頗有研究,在一篇文章中透露:“宋朝的井圈靜穆,仿佛吃素的老居士。明朝的井圈簡潔。清朝的井圈只圖實用功能?!睋?jù)此來判斷,木瓜鋪的老井大概是清朝的。以前我這樣把它寫在詩里:
一位老奶奶/晃晃悠悠地垂在陽光下/一雙眼睛是村子里的那口老井/對我說的故事/都停留在上個朝代的時光
即便孩子們上學(xué)去了,在井邊,不止有曬太陽的老人家,還有熱鬧的青壯年婦人。離井不遠(yuǎn)處有個小池塘,池塘沿邊排列著十幾條長長的石跳板,十幾位婦人在池塘邊洗衣的棒槌聲此起彼伏。衣物撩起的圈圈漣漪豐滿,木瓜山的倒影豐滿,木瓜樹的倒影豐滿。人影樹影山影搖曳在池塘里,大白鵝浮在魅影上,曲項向天歌,仿佛豐滿的唐朝復(fù)活起來。
村里已經(jīng)找不到一棟老房子,但行走于此,總覺得木瓜鋪的民居布陣與其他村落是不一樣的。除了老井,木瓜鋪的秘密還藏在那些不知是哪個朝代的石頭里。它們見到過李白、杜牧、范仲淹、滕子京、王陽明,我們見到了它們。盡管在房前屋后,我們只是零星地找到些滲透歷史包漿的無名石條、石塊、旗桿石,但前前后后一串,老街道漸漸明朗起來——繁華隱去,然而從前的古樸與莊重,時光卻無法把它悄悄地帶走。
一條古道,連接著古今,前有古人,后有來者。論歷史,木瓜鋪是不折不扣的古村落,談發(fā)展,木瓜鋪已被納入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20世紀(jì)八十年代,我第一次來木瓜鋪,在塘邊學(xué)李白望木瓜山,總覺得缺點(diǎn)什么。后來聽說那里原先的確有個古亭子,不知什么時候拆了。這回看到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復(fù)建了古亭,真好,有了亭子就更有了詩意,即便談笑無鴻儒也沒關(guān)系。還看到了一個牌坊,雖然單薄了些,但古意彌漫。其實,生活本身就是最大的鴻儒,與很多空巢村及衰敗的古村落相比,木瓜鋪的熱鬧至少說明村民的理想照進(jìn)了現(xiàn)實。
可憐李白的理想沒有照進(jìn)現(xiàn)實。木瓜鋪的熱鬧是有基因的,史書記載,舊時這是一處極熱鬧的驛站,商品琳瑯滿目。話說李白當(dāng)年被流放夜郎路過此地,雖極度郁悶,也忍不住停下來小住一宿。詩人的心情,從那首《望木瓜山》便可品出一二:
早起見日出,
暮見棲鳥還。
客心自酸楚,
況對木瓜山。
李白是何等的曠世高懷,用筆灑脫飄逸,境界清逸邈遠(yuǎn)。可這首詩,起句用對詩(至少是意對),在李白一生所寫的詩中是很少見的。重復(fù)的兩個“見”字,說明了李白當(dāng)時的百無聊賴。好比八大山人畫魚、鴨、鳥等,皆以白眼向天,充滿倔強(qiáng)之氣。馬戴的《灞上秋居》寫道“灞原風(fēng)雨定,晚見雁行頻”,寫的正是閉門寥落之感,風(fēng)雨過而雁行不斷,無聊之極,心煩意亂。一個“暮見棲鳥”,一個“晚見雁行”,異曲同工。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詩人與畫家不過分別通過文字和線條向世人傳達(dá)了各自所見所思所感。
寂寥客居異鄉(xiāng),政治失意的李白此刻多想有位老友陪在身邊說說話啊,面對我行我素的大自然(慷慨的日,自由的鳥,沉默的山),千言萬語只好匯成一首滿懷酸楚的詩。此詩語言雖平淡無奇,與著名的《靜夜思》倒頗有相似之處。這兩首詩,李白都使用了白描的手法,所表達(dá)的情感卻濃烈地?fù)涿娑鴣?,無論婦孺老幼,一聽就懂。禪一樣的木瓜山啊,與月光一樣,讓詩人心有靈犀。
木瓜山不高,但行車不易,上去只有一個字——爬。盛夏,人皆汗流浹背。到了木瓜廟,離山頂就不遠(yuǎn)了。一陣風(fēng)過,宛若拽了塊白云洗了個澡,神清氣爽。木瓜廟缺了僧人,蛛網(wǎng)遍布。別看這廟如今冷落,當(dāng)年香火旺得很。由杜牧《祭木瓜山神》一文可見一斑:“今易卑庳,變?yōu)槿A敞,正位南面,廟貌嚴(yán)整。”
這祭文是當(dāng)年杜牧帶領(lǐng)官員到木瓜山求神祭天祈雨所撰。據(jù)說皇天不負(fù)有心人,果真顯靈下雨了。地是此岸,天是彼岸,小杜成了擺渡的船。歷代君王皆自稱真龍?zhí)熳?,天子自然不敢與天斗、與地斗,何況杜牧是一介文官。且不論時代與科學(xué)的局限性,為官一方,心系蒼生總是好的。
木瓜鋪往北一里多路,有一條七星河,直通長江。一千多年前,杜牧在文中并沒有提到,是不是那時候還沒形成這條河流呢?
責(zé)任編輯 洪 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