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
我的大學時代,讀的是法學院,上課的時候,每每昏昏欲睡。因為我愛的是文學,礙于父親的壓迫,不得不選擇了法律。
直到有一天,我特意找了一個位于階梯教室中間的位置,打算偷偷摸摸地吃完我的早餐——三鮮豆皮和雞蛋米酒,就開始享受我的回籠覺?!坝械耐瑢W其實很笨,他們以為坐在教室后面幾排就可以離開老師的目光。其實在最后面特別容易被發(fā)現(xiàn),反倒是躲在中間,剛剛好?!?/p>
我剛剛把自己的教科書豎立起來,就聽見一個洪亮的聲音在說:“后面的同學,統(tǒng)統(tǒng)給我坐到前面來。有的同學想睡覺可以,但是不許打呼?!?/p>
我被逗樂了。隔著十幾排座位,望見一個小老太太。
說她小,我一點也沒夸張。如果不是她滿頭飛雪,白了無數(shù)頭發(fā),臉上些許皺紋和雀斑,看她的身形輪廓,就跟一個女中學生沒兩樣。她矮矮的,大約只有一米五幾的樣子,身材特別小??墒撬杨^發(fā)留得特別長,都過了腰,綁了一個長長的馬尾辮。
這小老太太一臉笑容,開腔繼續(xù)說:“我這個人喜歡說實話。你們想睡覺,我不反對。聽我的課你還能睡得著,那是我講得不好。學生聽不進去老師的課,不是學生的問題。我保證不處罰你們。這學期開始我教你們中國古代法制史。”
哇,好牛氣,居然不反對上課睡覺。我頓時佩服她起來。教室里其他的同學,同我一樣,冒出一片此起彼伏的驚嘆聲。
臺下有調(diào)皮膽兒肥的同學,居然還接話:“真的嗎?”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哈哈笑了,說道:“那當然,我一直說話算數(shù)。你知道我是誰嗎?”
第一次上她的課,大家還真不熟悉她。那同學茫然搖了搖頭。
老太太也樂了:“你連我都不知道?我是你們法學院的院長?!?/p>
這下所有人都哄堂大笑了。那個學生很識相,哎呀,院長的課,趕緊坐直了,拿出一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樣子。
玩笑歸玩笑,她馬上就轉(zhuǎn)到課程內(nèi)容,“在古代,這叫教而后誅,我們研究法律的人,包括制定法律的人,決不能不教而誅。先得讓老百姓知道法律是什么,規(guī)矩是什么,然后才能懲罰違反法律的人?!?/p>
老太太侃侃而談,旁征博引信手拈來。平時喜歡跟我一樣打瞌睡的兄弟,這會兒也聽得精神抖擻。
上了幾周她的課之后,大家都對她熟悉起來。法學院的頂梁柱之一,響當當?shù)睦辖淌?。做學問厲害,給本科生上課,也不同凡響,有口皆碑。
平時聽別的教授的課,真的是催眠曲,輕而易舉就見了周公。但是聽她的課,一條又一條的段子,夾雜著古代法律制度的知識點,實在是挺有趣的,這覺沒法睡了。
其實,自從我畢業(yè)棄法從文之后,學過的絕大部分的法律都忘光了??墒沁@個老太太的風范,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一個把學問做透了的老教授,原來可以這么自信,這么揮灑自如。
一個人擁有幽默感,學識淵博,即便是個子那么矮,堪稱小巧玲瓏的老太太,也能令你見識到什么叫學問的力量,師者的尊嚴,她是我見過的最瀟灑的老太太。
我開始覺得學法律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并不都是枯燥堅硬的。
等到大學要畢業(yè)的時候,我們的畢業(yè)論文是電腦隨機選擇安排導師的。
“別的老師可能馬馬虎虎,懶得看那么多字,放你一馬。我這可沒這么容易過關(guān),不許抄,要認認真真自己寫。”她把話一放出來,我們這些恰好分到她手里的學生,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心里哀嘆,我怎么就運氣這么好呢?
好在當時的我已經(jīng)見過大世面,全校號稱才子,在中央級的國家大報發(fā)表過法學文章,還有老牌子的文學名刊,也頻繁地露臉兒。于是我醞釀了好幾天,又是查資料又是打腹稿,洋洋灑灑寫了五六千字,第一時間交上去。自我感覺挺良好,心想拿去發(fā)表也夠格了。
很快,我的論文被她打回來了。她的批語是:文采很好,格式不對,像隨筆,不像法學論文,要修改。
最搞笑的是,我手把手教我宿舍的幾個同學寫的論文,他們反而過關(guān)了。我的同學們,簡直笑掉大牙,請我吃了兩頓飯,才平息了我的懊惱。
我痛定思痛,照著她的批語,換了個選題,重新寫了一篇,忐忑不安地再度交上去。這次她沒有通知我什么,一個月后我順利畢業(yè)拿到學位。后來我的一個學妹在圖書館里查資料,告訴我,她翻閱到了我的論文。
原來,她把我的論文推薦到那一屆畢業(yè)生優(yōu)秀論文集里收錄了。
(蔡正兵摘自《傳奇故事(上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