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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老父親

        2019-10-18 05:32:16馬曉燕
        陽光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芒果樹果樹母親

        馬曉燕

        父親著實老了,即使不仔細打量,父親老去的速度也很驚人,腰背駝得厲害,眼袋松弛,眼皮浮腫且往下耷拉,眼珠呈灰色,臉色暗淡無光,稀疏且分布不勻的灰白色頭發(fā)也毫無光澤,父親那一臉的慈祥,時常讓我有想流淚的沖動。

        我給父親添置的新衣服,父親也不常穿,平素穿的都是些耐臟的舊衣裳。很多時候,我都不敢正眼瞅父親,和父親說話,我多是佯裝看著他,其實我的眼神是虛的,我不愿把老去的父親就這樣銘記在心。我知道這是我很自私的想法和表現(xiàn),但愿父親能原諒他最疼愛的小女兒的自私。

        這樣的父親,在外人看來,離神采奕奕是有距離的??晒亲永餆o人能代替父親在我心里的位置。不提父親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參加三線建設(shè)所經(jīng)歷的那些風(fēng)霜雨雪,就說前年他得的那場大病,就足以印證他是一個多么堅強的父親,讓我們這些做兒女的心生敬佩,更自嘆弗如。

        父親生病前,煙酒每日忠誠地伴隨著他,父親說:“我這一輩子沒啥愛好,麻將不會打,智能手機也搞不明白,更沒那閑工夫去泡茶館、下象棋、遛彎兒,唯一的愛好無非就是抽個煙、喝個酒,你們和你媽就不要老是管著我了,不要連我人生的這一丁點兒愛好也給剝奪了?!备赣H說這話時的語氣,讓我覺得父親有點兒可憐兮兮的。我們?nèi)⒚糜谛牟蝗蹋悴辉賴Z叨父親的煙酒,也勸母親少嘮叨些,母親答應(yīng)了。不僅如此,逢年過節(jié),我們還給父親買些煙酒。家里來客人,父親拿出酒來,樂呵呵地對客人說:“今天高興,好好喝幾杯,看,這些酒都是我這三個孩子買的!”父親高興,我們也高興。

        十七年前,父親退休了,原以為一生辛勞的父親可以歇息下來,過上閑適自在的退休生活,我們是多么希望不到二十歲就打起背包,跋山涉水,來到深山峽谷的寶鼎礦區(qū),用艱辛和血汗建設(shè)大三線,沒過上一天舒適日子的父親,退休后也能過上有品質(zhì)的退休生活?。?/p>

        尤其是父親在建礦初期還曾受過較為嚴(yán)重的工傷,那還是一九七一年的事,也就是我出生,父親原本要提前休探親假回鄉(xiāng)照顧母親的,但那年父親卻未能回家,只給母親寫了封信,說單位任務(wù)緊,探親假休不了了,還讓母親把外婆接來侍候她坐月子。母親現(xiàn)在有時還說起這事,母親說:“你爸當(dāng)年出那么大的事兒,都只字未向家里人提,我當(dāng)時還誤會他一點兒也不懂得關(guān)心人,就知道工作,直到第二年你爸探親回來看到他的傷,我才曉得錯怪他了。你爸這人?。∫惠呑佣际沁@樣,就是‘鐵人一個!”

        說起四十多年前的那次工傷,父親到現(xiàn)在仍記憶猶新,當(dāng)時正值雨季,父親單位堆碼物資的庫房漏雨,建礦初期的房屋極其簡陋,房頂蓋的都是油氈,當(dāng)時看庫房的就父親和劉師傅,劉師傅比父親大幾歲,父親又是黨員,就主動爬上房頂,眼看爛掉的油氈都已經(jīng)換完了,可雨太大了,父親不小心腳踩空了,從房頂上摔到水泥地板上,父親的右臂手腕摔成粉碎性骨折,整個下嘴唇連皮帶肉摔得全翻了出來,把劉師傅嚇壞了。父親說:“當(dāng)時藥療條件差得很,醫(yī)院床位又緊張,井下工傷的也多,比我的這點兒傷可嚴(yán)重多了,我這傷都不算啥,只住了十三天院就回單位休養(yǎng)了,下嘴唇兩邊各縫了十幾針。那會兒生產(chǎn)任務(wù)緊得很,也沒休養(yǎng)多久就上班了,也沒敢告訴你媽,怕她擔(dān)心?。 ?/p>

        父親說起自己受的那次傷,平靜得就像這事未發(fā)生一樣。我卻聽得心驚膽戰(zhàn)。至今,父親的右臂只要是天陰下雨都會隱隱作痛。我們是多么希望終于可以松口氣的父親能好好享受生活,也過一過舒心的日子。

        我們甚至為父親規(guī)劃了他的退休生活:旅游、下棋、打牌、喝茶、練書法、打乒乓球。父親年輕時喜歡打四川長牌,一種由各種點子組成的、我永遠也看不懂的長條形紙牌。父親文章寫得好,字也寫得好,退休前的父親是一名黨務(wù)干部。我想著,父親退休了,有時間了,會重拾這些曾經(jīng)的喜好。

        父親說:“你們就莫為我退休后干啥操心了,你們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日子過好、孩子教育好就行了。至于我嘛,這一輩子干活都成習(xí)慣了,你們給我安排的那些花哨的退休生活好是好,但不適合我,你爸我是莊稼人出生,骨子里就是一個農(nóng)民,如今,終于可以回歸我的老本行了,我打算把那幾塊地種好就行了,這就是我一直以來最想做也最喜歡做的事。”

        打那以后,父親幾乎每天都戴著那頂麥草編的破舊草帽,穿上退休前單位發(fā)的早已洗得泛白的藍布工作服或是姐夫淘汰下來的舊衣服,成天沒歇氣兒地在地里忙活著。

        父母在家屬區(qū)附近的邊坡上開墾了大大小小幾十塊菜地,面積比過去鄉(xiāng)下種的自留地還要多,茄子、黃瓜、南瓜、冬瓜、豆角、玉米、花生、紅薯……但凡市場上有的,我家地里幾乎不缺。除了品種繁多的蔬菜,父親還在地壟邊、崖坎上和一片拆除了的廢棄的倉庫周圍種植了芭蕉、芒果、石榴。說也奇怪,幾年后,芒果樹旁邊竟然長出一棵棗樹,石榴樹毗鄰生出一棵柑橘樹,芭蕉樹邊上也冒出一棵酸角樹。

        這下可把父親樂壞了,我開玩笑說:“老爹,那幾株果樹敢情也羨慕嫉妒咱家園子里的果樹待遇好,不請自到,都爭先恐后到咱家來聚會了,看這情形,咱家這是要發(fā)財?shù)墓?jié)奏?。 ?/p>

        父親每天起五更睡半夜,把地里的瓜果蔬菜當(dāng)作孩子般小心侍弄。我有時周末回父母家,也喜歡到家里的菜園子、果樹林子里轉(zhuǎn)悠,尤其是看著那些父親雙手搭建的、錯落有致的、在我看來頗有些藝術(shù)味道的瓜架,我就心生歡喜,就連讀美術(shù)學(xué)院的女兒也覺得她外公搭的這些瓜架子頗具藝術(shù)范兒。有時看著那些爬滿瓜架的各種瓜藤和長勢喜人的各種瓜果,我甚至?xí)呱駜?,感覺如同生活在世外桃源,似乎一切煩心事都不復(fù)存在了。我偶爾還用手機拍幾張長勢正旺的果蔬,在朋友圈炫耀一番。

        父親退休十多年,地里的蔬菜一茬又一茬,品種也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不斷翻新。我們姊妹每次回家,臨走時父母都大包小包地裝滿,讓我們拎回自個兒家里慢慢吃。父親說:“你們上班辛苦,多吃些綠色蔬菜對身體好!”尤其是我姐姐家離父母較遠,每次回去,父親都用蛇皮口袋給姐姐裝滿瓜果蔬菜,我每次看到姐夫把沉沉的蛇皮袋扛在肩上,姐姐走在姐夫身后,手里還拎著幾個塑料袋,我都覺得我們不像是回家看望父母的,倒像是隔三差五地到父母家來“打劫”的??筛改缚粗覀儩M載而歸,眼里心里都是笑,而且每次一直要把我們送到房頭才慢慢轉(zhuǎn)身回去。無數(shù)次,看著父母回身佝腰駝背的身影,我的心里都難受得要命,有種心痛的感覺。

        我也當(dāng)了母親后,更深切體會到父母對我們無私寬厚毫無保留的愛,恨不能傾其所有,把整個世界都給我們。我偶爾也把父母接到家里給他們做頓飯吃,可父母每次都怕麻煩我們。而我們每次去父母家,父母卻從不嫌煩,相反,還高興得如同過節(jié)似的。

        我女兒懂事、孝順且廚藝極好,每年大學(xué)寒暑假,女兒都要到父母家給疼愛她的外公外婆做幾道拿手的菜,父母每次見到外孫女,都樂開了懷,外孫女系著圍裙在廚房忙活著,還不讓他們插手,他們樂得如同孩子般,眉眼深處都是笑??粗@一切,我不知有多開心。

        和父母生活幾十年,我有時想來感覺很是遺憾,父母是如此勤勞能干,而他們的小女兒——我,卻連一棵小蔥也不會種,至于四季都該種什么樣的菜,更是茫然。

        說來也好笑,父親果園里野生出來的那幾株不請自到的果秧子,在父親的精心照料下,沒幾年工夫,都長成了大果樹,開了花,又結(jié)了果,而且果實比一般果園子結(jié)的多,我們好不歡欣??傻鹊焦映墒鞎r,采摘下來,迫不急等地嘗一口,棗是澀澀的;柑橘模樣倒是好看,可放進嘴里能酸掉牙;可偏偏酸角是甜的,不過,這滿枝頭掛著一串串、一嘟嚕褐色的彎鉤形酸角,實在讓人不敢恭維,外形干癟,剝?nèi)ネ鈿?,果實如同發(fā)育不良的小孩,除去籽,果肉就是一層薄薄的連著筋的皮兒,毫無口感可言。這下,全家人都很失望。父親倒挺樂和:“本來嘛,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不勞而獲的東西,就如同天上不會掉餡餅一樣,這幾棵果樹能生長在咱家地里,又開花又結(jié)果的,已經(jīng)是個奇跡了,是上天對咱們的恩賜呢!”

        父親栽種的芒果樹和石榴樹長勢不錯,待到開花結(jié)果時,用碩果累累來形容,一點兒也不為過。果子太多,吃不了的,母親就拿到市場上去賣,由于是自家產(chǎn)的,母親賣得自然就便宜,有時還半賣半送,一來二去,許多人都知道了父親的果園。待到來年果子成熟時,有的“老顧客”就主動到家里的果園采摘,相中哪個摘哪個,即感受了采摘的樂趣,又省去了母親大老遠背去集市的辛勞。芭蕉收獲更是喜人,偌大的一片,收獲時節(jié),父親戴著草帽,手持一柄用竹竿綁著的鐮刀,站在芭蕉樹下,去鉤那外形彎曲如月牙的芭蕉,乍看上去,我覺得父親像極了蕉農(nóng),那模樣極為生動。父親種植的果樹中,我最得意的,是那果形飽滿且香甜細軟的大芭蕉,一氣兒能吃上好幾個,有時能吃到撐。

        大前年的五月,父親心血來潮,說他向一個農(nóng)民學(xué)習(xí)了果樹嫁接技術(shù),準(zhǔn)備把家里這些芒果樹也進行嫁接,那樣收成會更好。的確,這些老芒果樹從來沒有嫁接過,頭幾年產(chǎn)量還行,這幾年產(chǎn)量越來越低,品質(zhì)也大不如從前。

        父親說干就干,沒幾天工夫,就完成了地里幾十棵芒果樹的嫁接,還大刀闊斧地砍去了繁茂的枝杈。我們覺得父親還真是無所不能。我們眼巴巴地盼著來年的大豐收,可左等右盼,眼瞅著周圍農(nóng)戶家的芒果開了花、掛了果,我家地里的芒果樹卻絲毫不著急,父親上了火,天天到地里去查看果樹的生長情況。無奈,那些果樹壓根兒沒有什么變化。我和母親生怕父親急出個好歹,安慰父親說果樹和人一樣,也是需要休養(yǎng)生息的,等到休養(yǎng)好了,明年準(zhǔn)是個豐收年,父親方作罷。

        母親后來悄悄告訴我:“姑娘,其實,那些果樹之所以不結(jié)果,是你爸剪枝過度造成的,你沒瞧見那些芒果樹全是光禿禿的嗎?都是讓他給剪的?!蔽衣犕旰螅Φ貌恍?,沒想到父親這個農(nóng)家好手,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還好,去年,經(jīng)父親嫁接后的芒果樹總算是開了花,掛了果,果實較嫁接前大了不少,產(chǎn)量也增加了,父親笑瞇瞇地看著這些果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也暗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總算沒白費父親的辛勞。

        長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度的勞累,加之煙酒的侵蝕,父親患上了高血壓、高血脂、冠心病、慢性支氣管炎、還伴有腦動脈硬化等各種我也說不上名的疾病。原本以為父親在眾多的疾病面前會低頭,戒掉煙酒,放棄種地,過上我們盼望已久的那種喝茶、下棋、遛彎兒的老年閑適生活。我們也反復(fù)勸年過七旬的父親應(yīng)該過這樣的生活??筛赣H說:“我一天不摸鋤頭,一天不去地里,不看著那些瓜果蔬菜,心里就空落落的,沒精神,比生了病還難受?!?/p>

        前年,父親在挑糞時不小心摔了一跤,突發(fā)腦溢血,結(jié)果造成半身不遂,嘴歪眼斜,生活幾乎不能自理,吃飯都得家人喂,上下樓梯也得由弟弟背著。

        我們都難過地想,這回父親怕是要長期和輪椅相伴了。那段時間,父親的心情也差到極點,一生要強的父親用含混不清的話對我們說:“我討厭這樣的自己?!逼鋵崳赣H是怕拖累我們。聽父親說這樣的話,我們好生難過,那個曾經(jīng)連感冒都很少吃藥的父親,咋就毫無征兆地倒下了?我先是給父親買了拐杖,他默許了。我又張羅著再給他買個輪椅,一聽說要買輪椅,父親生了很大的氣,連飯都不吃了。我們明白,干凈利落要強的父親,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與輪椅相伴的生活。

        我們聽說礦區(qū)總醫(yī)院的理療技術(shù)不錯,就建議父親去理療,父親欣然答應(yīng),父親也堅信理療一定能治好他的病,父親積極配合醫(yī)生,每天堅持在醫(yī)院進行理療和康復(fù)訓(xùn)練。三個月過去了,父親不僅能自己吃飯穿衣,還扔掉了拐杖,說話也利落了。半年過去了,父親口不歪了,眼也不斜了,除了左腿有些使不上力,一切如常,根本就看不出是險些偏癱在床的人。我們那個高興勁兒,就甭提了。不久,父親和生病前已沒什么兩樣,而且又重操舊業(yè)——種地,每天忙得不亦樂乎,伴隨他老人家大半輩子的煙也主動戒了,每天只喝少許酒,父親說是干活累了,喝點兒酒能解乏。

        父親理療那段時間,我只要看到父親頭上、臉上、身上扎滿的大小長短不一的銀針,我都心慌緊張得要命,那得是一種什么樣的疼痛??!可父親卻連眼都不眨一下。父親說:“姑娘?。∵@點兒疼對你爸來說不算個啥,只要能治好病,所有的疼痛都是值得的。”

        左鄰右舍都說:“但凡得老馬這種病的,即使治好了,也會留下后遺癥,手腳都不如先前那樣利索。能像老馬這樣恢復(fù)如常,又是刨地,又是施肥,又是薅草的,可真沒幾個,奇跡!”

        可不是,我也認識好幾個得了父親這種病的退休老人,大多生活都不能自理。而我的父親,不僅恢復(fù)如常,每天除了在地里忙活,還要負責(zé)家里的一日三餐。父親歷來對烹飪有著一種從骨髓里透出的深情,喜歡在鍋頭灶上忙活,看著自己辛勤種植出來的瓜果蔬菜、精心飼養(yǎng)出來的雞鴨,再經(jīng)自己的巧手變成餐桌上的一道道美味,那種成就感就甭提了。我們每次吃飯時,都不忘記狠狠地夸獎一番父親的廚藝,父親更是樂不可支,如同受到表揚的孩子。

        父親喜歡做飯,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原因:我上班的單位離父母家極近,父母要求我每天中午下班后必須回家吃飯,以便有充足的時間午休。我每天中午下班,一邁進家門,那熟悉的味道就迎面而來,父親知道我喜歡吃鹽菜蒸肉和他的獨門絕技——炸酥肉,每周都做給我吃,有時吃不了的,還讓我?guī)Щ丶覂霰淅锝又?。時常有同事、朋友羨慕已屆不惑之年的我身體好、氣色好,有的還夸張地說我每天如同打了雞血似的。的確,這些年,我的身體一直都很好,一年到頭也沒個頭疼腦熱的,即使偶爾有點兒小感冒,不吃藥也能抗過去。我認真總結(jié)了一下,主要得益于長期食用父母用心血和汗水種植出來的無公害綠色果蔬,還有就是父母搭配得當(dāng)?shù)纳攀场?/p>

        我時常想,能夠當(dāng)父母的女兒,這是我多大的福氣啊!我心里美得不行,每天回家就能吃上父親做的熱乎乎的飯菜,那自小就銘記在心的樸實的味道,始終幸福地圍繞著我。其實,我和父母都是有福氣之人,對父母而言,每天能看到心愛的女兒吃著自己親手做的飯菜,應(yīng)該也是一種幸福吧!我甚至把每天回家吃飯看成是愛父母的一種方式,這已然成為了我生活的一種習(xí)慣。

        又回歸“農(nóng)耕”生活的父親,渾身仿佛充滿了活力,從父親忙碌的背影里,我讀懂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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