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為山
(作者為中國美術館館長)
編者按:近期“中國美術館捐贈與收藏系列展:筆墨松喦—錢松喦誕辰120周年紀念展”于中國美術館開幕,今年是山水畫家錢松喦誕辰120周年,此次展覽以“祖國山河抖擻描”“迢迢我自江南來”“拾翠披云尋我?guī)煛比齻€主題,展出了中國美術館館藏及家屬提供的錢松嵒作品以及詩稿、創(chuàng)作草圖等珍貴文獻資料。展覽不僅展示了錢松喦有感于時代、有感于生活而記錄下的真與美,更在于鼓勵和引導當下畫家“不忘初心”,繼承和發(fā)揚“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努力創(chuàng)作出更多藝術精品,也希望觀眾能通過這些作品,認識到“筆墨當隨時代”的藝術統(tǒng)一性,堅定文化自信,凝聚民族力量。本專題遴選展覽部分作品及文章一并刊發(fā),以饗讀者。
我對錢松嵒先生的了解,是從他的一件作品開始的。
記得20世紀70年代,家中墻上掛著錢先生《泰山頂上一青松》的印刷品。我當時便覺得,這件作品完全不同于畫冊或瓷器上的常見山水樣式。畫面中,一株參天昂立的青松盤虬于縱勢高聳的巨巖之上,鐵鑄般凜然,濃光綠浸,拂云障空,松針郁勃勁拔,翠蓋煙籠,涌動著一股撼人心魄的精神力量。山石右側題著“泰山頂上一青松,歷盡滄桑不改容。戰(zhàn)雨戰(zhàn)風戰(zhàn)霜雪,鐵柯?lián)沃诟叻濉钡脑娋洌c畫面主體松樹相得益彰。雖然只是一幅印刷品,但少年的我卻從中欣賞到了松樹“矯矯千歲姿,昂霄猶舞翠”之風儀,體會到了松樹“朝昏有風月,燥濕無塵泥”之氣度,更感受到了松樹“凌風知勁節(jié),負雪見貞心”之品質。這幅畫在家中掛了很長時間,錢松嵒的名字也深深地刻進了我的心里。
機緣巧合的是,幾年后我在南京玄武湖畔寫生時,第一次見到了恰好也在寫生的錢松嵒先生,真是名如其人,畫如其人。先生身材清瘦挺拔,滿頭銀絲,長髯飄飄,年逾古稀而氣質凌然出塵,其形象氣質與我多年想象完全契合,讓我興奮不已。至今想起那湖光山色之間的邂逅初見卻仿佛故人重逢的場景與心情,依然歷歷在目,記憶猶新。多年之后,我為宜興市創(chuàng)作的錢松嵒塑像,便選擇了他寫生時的動作狀態(tài)—其實正是我記憶中的錢先生形象。
錢松喦 紅巖 104cm×81.5cm 紙本設色 1962年 中國美術館藏款識:風雨萬方黑,紅巖一幟紅。仰欽奮彤筆,揮灑曙光中。錢松喦寫紅巖詩句。鈐印:錢松巖(白) 松巖長壽(白)錢松喦(1899—1985),江蘇宜興人。1918年考入江蘇省立第三師范學校,1923年畢業(yè)。先后在蘇州、無錫等地的中小學及無錫師范學校、無錫美術??茖W校任教。1950年,當選無錫市第一屆文聯(lián)主席。1957年,由無錫師范學校調(diào)往江蘇省國畫院(籌備處)。1960年,任江蘇省國畫院副院長,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江蘇分會副主席。此后歷任江蘇省國畫院院長、名譽院長,江蘇省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常務理事、顧問,第四、五、六屆全國人大代表。
錢松喦 錦繡江南魚米鄉(xiāng) 117cm×67.5cm 紙本設色 1972年 中國美術館藏款識:解放以來,太湖漁民在黨的領導下重新安排河山,墾田建村,亦漁亦農(nóng)。從此登陸定居,不再終年飄泊水上,年年歡慶魚米獲豐收,一片繁榮景象。此謹寫其一角,一九七二年,錢松喦并記。鈐?。核蓭r(白)
錢松嵒先生傳統(tǒng)繪畫功力深厚,早年受唐寅、石溪、石濤影響頗深,既有文人畫家的清雅溫潤,也不乏職業(yè)畫家的扎實造型,在江南特有的人文精神熏染下形成了凝定渾穆的畫風。早年錢先生雖在古賢范本中得秀逸之氣,但畫風尚未擺脫古人樣貌,直到新中國建立,其藝術才真正發(fā)生質變走上巔峰。隨著新的歷史時期揭開序幕,錢松嵒先生發(fā)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人畫主觀意象的局限性,轉變了畫家脫離大眾自視高雅的身份意識,重新認識到生活與人文之于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重要意義,開始思考如何將時代精神灌注于筆墨意境之中,以傳統(tǒng)毫端追蹤時代大勢,表現(xiàn)時代變遷,將曾經(jīng)空洞貧乏且遠離生活的山水拉回現(xiàn)實,實現(xiàn)了藝術的經(jīng)世致用。
憑著這份來自內(nèi)心的社會責任感,錢松嵒先生敏銳而準確地把握了時代脈搏,滿懷對理想的期待,真誠地擁抱新社會,并且用作品由衷地禮贊新生活。尤其是他經(jīng)過審時度勢,研精覃思,利用自己的水彩畫基礎突破了傳統(tǒng)中國畫的構圖和色彩規(guī)則束縛,成為新中國山水畫“推陳出新的樣板”(華君武語)。眾所周知,傳統(tǒng)山水畫的經(jīng)營位置自明清以降便趨于程式化。錢松嵒先生從此處著眼,大膽取舍,打通花鳥山水之界限,模糊主次景別之差異,甚至以某單一植物作為主景而將山川平原為配景,創(chuàng)造了一批迥異于傳統(tǒng)的山水畫構圖。如先生常以獨松為題材“一樹成圖”,將傳統(tǒng)經(jīng)典圖像符號進行大刀闊斧的個性化改造,推出了造型雄奇瑰偉的“錢家松”圖式。錢松嵒先生對構圖的推敲打磨、穩(wěn)中求變亦值得關注。很多圖式在大小不同的作品中被反復運用,舉一反三的微妙差異使匠心彰顯無遺。比如《常熟田》系列,先生跳出了傳統(tǒng)“三遠法”窠臼,以一種鳥瞰的視角將原本應該水平展開的稻田“豎”了起來,同時采用“滿構圖”的方式將占據(jù)整個畫面絕大部分的稻田進行了由實到虛的處理,單純而豐富。這種構圖脫胎于寫生又超越了寫生,和古人拉開了距離,令人常看常新。至于色彩運用,先生更是標新立異,別出心裁。比如其代表作《紅巖》,用朱砂把種滿芭蕉的土坡畫成猶如赤霞的紅色山巖,建筑前高入云天的古柏以濃墨點厾而成,襯以一叢叢用雙鉤法畫出的芭蕉。黑、白、紅色彩對比帶來的強烈視覺沖擊力,烘托出氣勢磅礴的革命激情—這是中國山水畫領域令人擊節(jié)稱絕的色彩創(chuàng)新。錢松嵒先生還將很多古人從來沒有表現(xiàn)過的題材入畫,除了當時流行的礦山、工地、井架、水電站、船港等重要建設場景之外,他也表現(xiàn)如海邊浴場、窯洞等很少出現(xiàn)在江南畫家筆下的內(nèi)容。特別是先生60歲后壯游祖國名山大川,似乎打通了藝術的“經(jīng)脈周天”,靈光迸發(fā),佳作頻出,《錦繡山河春常在》《延安頌》《芙蓉湖上》《山岳頌》《梅園新村》《井岡大瀑布》《棗園曙光》《北戴河》《太湖偉觀》等傳世名作讓他聲動天下。在此,傳統(tǒng)山水意境與現(xiàn)實主義題材被糅合得天衣無縫,崇高的信仰意志與民族繪畫菁華的完美統(tǒng)一折射出無與倫比的時代美學。
錢松嵒 西陵峽 54.7cm×71.2cm 紙本設色 1960年 中國美術館藏款識:一九六○年十一月十四日自渝出峽,舟過西陵,得此畫稿。錢松喦長沙作并記。鈐?。核蓭r(白)
錢松嵒先生作品風格成熟時期的筆墨亦極有特色。他強調(diào)骨法用筆,以金錯刀的“顫筆”寫出沉澀雄渾、遒勁古拙的線條,行而不滑,留而不滯。而這與先生書法風格亦完全一致。“文革”中,錢先生開始青睞隸書,頓筆外拓,方折平直,透出一種勁健奮發(fā)的美感,其畫風也隨書風為之一變,獨樹一幟的皴法線條重重密密,亂中有序,通過曲直、剛柔、疏密的對比醞釀出豐富的韻律節(jié)奏。在墨法方面,錢先生注重破墨、焦墨、積墨諸法并用,層層深厚,混沌而分明,蒼潤華滋,墨彩粲然。概言之,錢松嵒先生的筆墨體現(xiàn)了一種苦心孤詣的內(nèi)在性轉化。打個比方,就像一杯濃茶,其激情的釋放是悠緩的,審美的情致是醇澀的,但細細品味,就能感受到其中深邃曠奧的大美。而先生筆下的物象造型,具有極強的雕塑感:飛瀑懸天,蒼松屹立,奇峭凝重的山石層層疊疊,在片片白云繚繞之中虛實掩映,昭彰本色。還有那方正、堅毅,骨線構成的峰巒巖崖,詳略簡繁之間,盡顯作者對大自然最硬朗的石頭由衷的美化和詩化??梢哉f,錢松嵒先生為我們創(chuàng)造、呈現(xiàn)了一片更加美好的自然天地。
錢松嵒先生的藝術生涯中經(jīng)歷了數(shù)次社會劇變。在時代節(jié)點上,他以卓越的才情和非凡的勇氣進行中年變法,從由傳統(tǒng)所編織的層層羅網(wǎng)中沖決而出,成為大器晚成的一代中國山水畫大師。如今,我們再次面對錢先生的作品,欣賞他對藝術的出色理解和領悟,體會他聆聽時代聲音,堅持與時代同步伐的創(chuàng)作理念,感受他在藝術與生活、繼承與創(chuàng)新等關系上的自我轉化。透過那些云蒸霞蔚的畫面,我們不僅將再次看到一個熱氣騰騰、蒸蒸日上的現(xiàn)實世界,同時也會見證著一條穿越時空序列的中華文脈,生機勃勃,欣欣向榮,歷久而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