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雅意
去年夏天,我興沖沖從花市拉回一缸荷花,放在屋檐下。花有兩朵,一朵盛開,一朵含苞。立時,整個環(huán)境氣場都變了。人雖俗,花卻雅。一雅一俗,功大于過,清雅占據(jù)了優(yōu)勢地位。
誰知第二天,她就迫不及待地給我顏色看:盛開的那朵花瓣掉了一半,含苞的那朵,變得軟軟的,臊眉耷眼,不打算開了。果然是溫室的花朵,質(zhì)地都變了。她跟池塘里那鋪向天際的潑辣辣開在驕陽下的荷花已然不同。
今年,我早早地買好藕段埋在大缸的淤泥里,大缸就放在院子里。這樣她一生出來,才是自然的,生機勃勃的吧。
雅可不易得。先是荷葉慢慢從水里冒出來了。一支支曲線優(yōu)美的莖擎起一片片碧綠的葉子。大小均衡,高低有致,禪意十足。
拎起噴壺噴灑,要制造人工露珠。結(jié)果葉面太光滑,噴向她的水瞬間化作大珠小珠,輕快地滾動下來,且勢頭很猛,慣性很大,散落到你意想不到的距離。即使有一兩顆小珠兒因精確的物理平衡在上面頑強停留,也是搖搖欲墜。細細觸摸,葉面有一層肉眼注意不到的絨毛,就是它拒絕了外物。這恐怕也是她出淤泥而不染的原因。
荷花終于躥出來了。這枝荷花非常有個性,完全無視視覺的比例,自顧自長到一個不可能的高度。我記得荷塘的花朵高度大約跟荷葉平齊,或者超出一些。可我這枝荷花,一眼望過去,她的莖你就能看到三四尺。就她一朵,也不知要出誰的風(fēng)頭。
這樣的荷花,觀音菩薩都不會選她當(dāng)寶座,太不穩(wěn)當(dāng)。
《浮生六記》里,“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蕓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
蕓娘的這種行為藝術(shù)被自詡文藝的女人們爭相模仿。我不大喜歡荷花那一系列的香味,便試著用牡丹花效顰,撒茶葉在含苞的牡丹里。結(jié)果還沒等我準備好天泉水,牡丹呼啦一下開了,茶葉撒了一地。
朋友說:你想過花兒怎么想嗎?美人只喜歡在臉上搽粉,你給她添一堆麻子,她能高興嗎?
花朵的香氣這個事情,細想起來非常神奇。就說荷花,腳底是淤泥,上面是不太清澈的水,頭上是陽光、空氣,晚上也許有露水,有風(fēng),有月。就這幾樣簡單的物事,她經(jīng)過了怎樣的操作,便能讓自己散發(fā)出源源不絕的香氣來?
細看眼前這朵荷花,黃色花蕊,粉紅花瓣,泛出一些白。很干凈,瓣瓣分明,不像某些花糾纏不清。她呈現(xiàn)給人的意象是純潔、莊嚴。這是文化給我們的暗示,我們也很難將眼前這朵花只看做單純的花,而忽略她背后傳達出的跟她的本質(zhì)完全無關(guān)的含義。
如果剝除這些后天的有色眼鏡,花和花之間哪里有什么分別。《小王子》里,小王子對著五千株玫瑰說:“她單獨一朵就比你們?nèi)w更重要,因為她是我澆灌的,因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為她是我用屏風(fēng)保護起來的……因為她是我的玫瑰?!?/p>
這是人加諸于花的另外一種分別。
我眼前的這朵荷花,雖然也算生在自然中,沐浴陽光風(fēng)露,但我殘忍地剝奪了她生在池塘的權(quán)利,只給了她一缸水。也許她是委屈的。不知我天天出來看她,賞玩、拍照、贊嘆、思考……把她算作“我的荷花”,能不能給她些許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