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淡黃色的面包車緩緩駛出市委大院,沿著寬闊的解放大街平穩(wěn)地奔馳。
坐在車里的市委常委們準備開會研究金家溝小區(qū)的改造問題,而會議的第一項議程就是參觀金家溝。
金家溝在市郊的西海頭,車行不到半個小時。過了木蘭河橋,面包車駛上了一條泥濘的土路。
時值清明,冰消雪融。路面吸足了水分,再加上往來車輛行人的輾壓,早已變成一條凸凹不平的泥溝了。司機不斷地退擋。最后掛上一擋,把油門一直踩到底。馬達吃力地吼叫著,后輪卷起的泥漿甩到后窗玻璃上,但車終于還是拋錨了。
司機跳下車,手忙腳亂地折騰了一大頓,想把車子重新開動起來,可都無濟于事。
“算啦算啦,”主管城建的市委書記秦越站起來,朝大家揮揮手:“還是下去開步走吧!”
在秦越的帶領下,常委們沿著泥濘的土路,向兩山峽谷中的金家溝出發(fā)了。
金家溝最早只是峽谷間的一個小村。本世紀初,日本人在附近的西海頭建起了碼頭和造船廠以后,大批的工人陸續(xù)住了進去。他們蓋起了各式各樣的板棚、鐵皮房和干打壘,成了遠近聞名的貧民窟。近二十年來,人口急遽膨脹,各種簡易住房如雨后的蘑菇,見縫而生。
金家溝更加擁擠雜亂了。
四十年前,在這里搞過地下工作的秦越對眼前的一切了如指掌。粉碎“四人幫”后,他又一次來到金家溝。當年管他叫“秦哥”、“秦黑子”的一些老鉗工、老鉚工,如今都已兩鬢如霜了,卻仍然住在這些破板房里,并且住得更擠了,因為還添了兒孫。
一位抱著小孫女的老太太熱情地邀請他們進屋作客。不到十二平米的屋子幾乎被一鋪大坑占去了大半間。老太太說,他家祖孫三代,六口人擠在這鋪炕上。為了充分利用空間,墻上架起了擱板,上面放著一臺十二英寸電視機,一個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書架。炕旁的五斗柜上,罩著雪白的網(wǎng)扣,大座鐘、玻璃魚花瓶擦拭得一塵不染。
看得出,金家溝人都懷著美好的生活理想,即使是在如此困窘的境遇里,仍然盡力想把自己的生活裝扮得豐富多彩。
一路上,常委們?nèi)寄蛔髀?。秦越知道,每一個稍有良知的共產(chǎn)黨員,看到這些都不會無動于衷的。他覺得討論改造金家溝方案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了。
第二天,沒費什么周折,常委們就一致通過了改造方案。秦越又立即同建委、城建局、房產(chǎn)局、建工局等有關部門領導一起提出了一項安置拆遷戶的方案。金家溝一千多家住戶,有一少半人家可以投親靠友,暫時借住。剩余的六百多戶,在全市非主要交通干線上,選擇十條左右小街,在道旁建臨時住房。秦越建議,高干住宅區(qū)翠華街帶頭接納一百家拆遷戶。
會議室里頓時起了一陣騷動。多數(shù)常委最后還是表示同意了。有個別人提出治安保衛(wèi)問題,還有人提出自己腦神經(jīng)不好,怕過分吵鬧,夜里睡不好覺。
“那就暫時委屈一下吧?!鼻卦綐O力抑制著自己不要發(fā)作,“睡不著,正好可以想想怎么快點兒建設金家溝。當然啦,實在受不了,可以去住療養(yǎng)院,黨辦負責聯(lián)系,散會后報名!”
二
市人大常委會不到半個月就批準了市委關于改造金家溝,建設新小區(qū)的方案。秦越興奮得抓起電話,叫通了人大常委會高主任辦公室:“你們這些老頭子們真行哩!我還準備跟你們打持久戰(zhàn)呢,什么?積德?是啊,該積點德啦,要不,將來見了馬克思也不好交代嘛!”
接著,他又把造船、海港、化工、煉油幾大企業(yè)負責人找來討價還價:“你們都是大闊佬,比我腰桿硬,人、財、物大把搭著。怎么樣?這次來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吧!”
秦越這次準備把金家溝小區(qū)建設分片包干給各大企業(yè)單位。規(guī)劃由市里統(tǒng)一做,房子由各大企業(yè)去蓋,建成之后和市里分成。究竟如何分,各得百分之幾十,吵了一天也定不下來。最后秦越火了,“就按這個方案辦!你們再跟我扯皮,鬧翻了,我下一道死命令,從此一分地皮不給你們,還要發(fā)動群眾去跟你們要房子,搬到你們辦公室和你們家里去?。 ?/p>
敬酒不吃吃罰酒?!按箝熇袀冏詈蠼K于在協(xié)議上簽了字,畫了押。
現(xiàn)在就剩規(guī)劃問題了。規(guī)劃設計院送過兩套方案,秦越都不滿意。第一次嫌沒有氣魄,第二次又嫌不切實際。究竟應當是什么樣子的,他也想不好。他好像做過一個夢,夢見金家溝小區(qū)已經(jīng)大功告成。他在大樓之間的柏油輔道上走著,路旁是剛栽上的白楊,路中間是開著美人蕉和白玉簪的花壇……他覺得那么對心思,越琢磨越順眼??墒且挥X醒來,又什么全忘了?!八锏?,夢還靠得住嗎?”可他倒真有點兒信他的夢了,魯班當年修故宮角樓,不就是從夢里得來的樣子嗎?
這兩天,他一直在想一個人,五十年代城建局的總工程師李元初。但他隨即又苦笑著搖搖頭,這不是又在做夢嗎?
不料一天傍晚,他的老伴兒、外辦主任林慧賢下班回來對他說:“老秦,李元初申請去美國呢!”
你說誰?秦越扔下手中的報紙,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
“李元初呀!就是那個李總。怎么,你忘了?”
“他?他現(xiàn)在在哪兒?”
“上月剛平反出獄,住在市委招待所里?!?/p>
秦越忽然感到一陣暈眩,撫著額頭,重新埋進沙發(fā)里。
“剛剛平反出獄……他在心里嘆息著。這就是說,李元初整整遭受了二十三年的不白之冤??!
李元初是解放前夕從美國歸來的留學生,當時還只有三十歲出頭?;謴徒ㄔO時期,這位青年規(guī)劃專家表現(xiàn)出杰出的才能,很快被任命為城建局總工程師。他的一項改造舊城的規(guī)劃方案,曾在華沙國際建筑師年會上,獲得金質(zhì)獎章。國家城建總局幾次下文調(diào)他進京,都被秦越軟磨硬泡頂了回去。那時,李元初深得秦越的器重,兩人幾乎形影相隨。第一個五年計劃完成以后,家底厚實起來。秦越雄心勃勃地提出了一項大規(guī)模改造城市的總體規(guī)劃。第一個工程,就是要擴建從海港到市中心的解放大街,并要在路旁蓋一批高樓大廈。社會主義優(yōu)越性嘛,應該通過高樓大廈同外國洋人留下來的小巧玲瓏住宅的對比表現(xiàn)出來!再者,這個城市是上邊準備對外開放的。所以必須把“門臉兒”搞得富麗堂皇。
李元初堅決反對。他認為在道旁亂建高樓大廈,會破壞這條街道原有的風格,即使增建新建筑,也必須考慮與原來街道的風格保持諧調(diào)。并且,他認為本城改造的當務之急是重建金家溝,消滅貧民窟。
兩人在各種會議上進行激烈的爭吵。火爆脾氣的秦越吹胡子瞪眼晴拍桌子,書生氣十足的李元初據(jù)理力爭,分毫不讓。
整風運動開始以后,李元初在市委擴大會議上針對秦越的計劃做了一篇尖銳的發(fā)言。他說,人民現(xiàn)在需要的是雪中送炭,而不是錦上添花。秦越同志這樣瞎指揮,實際是好大喜功,卻不關心人民疾苦,如此下去,遲早會碰壁的!
不久,反右斗爭開始了。秦越指名把李元初定了個極右,并親自在中山公園露天劇場主持召開了建委系統(tǒng)批判李元初大會。李元初不服,到處投書上訴,最后被定為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逮捕法辦。后又因其態(tài)度惡劣,不斷加長刑期,竟至身陷囹圄二十三年。
最近,李元初在美國開建筑營造所的哥哥聽說弟弟平反出獄了,專程來接他去美國。
“你們同意了?”秦越問妻子。
“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放著人家不用,還抓進監(jiān)獄!就是一盆火也早涼透了?!?/p>
“別說了!”秦越大聲吼叫著,像是要把滿腹的懊惱都一古腦兒潑到妻子的身上。林慧賢知道丈夫的脾氣,怔在那里沒再出聲。秦越用拳頭狠狠敲了敲自己那寬闊的前額,“明天我去找他!”
三
秦越不能想象,面前這個人就是當年那個瀟灑英俊、才華橫溢的青年規(guī)劃專家!是啊,他已經(jīng)不年輕了,怕也年近六十了吧?肩背佝僂著,滿頭白發(fā),左眼下一塊深陷的傷疤,似乎使整個面部都失去了平衡。臉上毫無血色,就像歷史博物館里展覽的出土木乃伊。
他完全是一副漠然的表情。秦越進來以后,他既沒讓座,也沒倒水,陰冷的兩道目光,像是從冰洞里發(fā)出來的。
“昨天,才聽說你回來了。”秦越覺得很尷尬,不知從哪里說起?!坝惺裁丛?,盡可以講出來,你放心,現(xiàn)在不是二十三年前了?!鼻卦秸\懇地望著他。
“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北M管李元初說得很平靜,可秦越還是看出了他內(nèi)心的波瀾。
一陣痙孿似的顫抖掠過他的嘴角,迅速傳遍全身。
“我不能替你補償失去的歲月??晌医裉焓莵砀嬖V你,你二十三年前的愿望,就要實現(xiàn)了。”
“什么愿望?”
“改造金家溝,建設新小區(qū)!”
“金家溝?”李元初的眼睛里,霎時閃過兩朵火花。雖然轉(zhuǎn)瞬即逝,但仍然被秦越捕捉到了。這給了他一點兒隱約的希望。
“怎么樣?有興趣嗎?”秦越問,他一向不會轉(zhuǎn)彎抹角?!拔抑滥阋吡耍峙虏粫敲纯?。要是有時間的話,能不能幫助設計院把規(guī)劃做一下?也算是……留個紀念吧?!?/p>
“誰負責?”
“我?!鼻卦胶敛贿t疑地答道。
李元初抬頭望了一眼秦越,不做聲了。
“有什么想法,你講嘛!”秦越最受不了這種難堪的寂寞,催促著。
“你?不行?!崩钤醯吐晠s又斬釘截鐵地回答他。
秦越完全沒想到他會講出這樣的話。但他深知李元初的爽快。便說:“我要是這次瞎指揮,你可以罵娘?!?/p>
李元初的心弦被撥動了。他感到秦越己經(jīng)不是二十三年前的秦越了。即使是在二十三年前,他也完全是真誠的。難道自己的不幸,僅僅是秦越一個人造成的嗎?
“你這次打算怎么辦?”李元初認真地問。
秦越興奮起來。李元初畢竟是李元初。同知識分子打了幾十年的交道,秦越日益懂得了他們的脾氣。對自己的專業(yè),他們都有一種近乎發(fā)狂的癖好。他們可以掩飾自己一切真實的感情,唯獨克服不掉對自己專業(yè)的那股狂熱勁兒。秦越湊到李元初身邊,拍著他的肩膀說:“你是專家,我來就是向你請教的?!?/p>
“規(guī)劃好做,但是首先要立祛!”李元初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立法?”秦越頓時想起,這也是五十年代他與李元初爭論的一個焦點。李元初當時提出,要大規(guī)模開展城市建設,必須先搞城建立法,不然寸步難行。而秦越則跟著蘇聯(lián)專家一起,批判李元初搞資本主義的老一套。什么立法?依靠黨的領導,可以掃除一切障礙!強調(diào)立法,就是懷疑黨的領導,取消黨的領導。直到今天,秦越這個觀點仍然沒有多少改變。他總覺得,立法是消極的,只要堅持黨的領導。發(fā)揮群眾的積極性,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當然,他現(xiàn)在也不再認為李元初堅持立法是反黨了,無非是他留學美國,對資產(chǎn)階級那一套過于執(zhí)著,容當慢慢改變嘛!
“立法問題,我們再研究,還是先把規(guī)劃抓起來吧?!鼻卦阶钇惹行枰氖强吹剿{圖,簡直是望眼欲穿呀!
“沒有立法,規(guī)劃只是一紙空文?!崩钤鹾敛煌俗?。那副勁頭仍和二十三年前一樣,就是四千馬力的內(nèi)燃機車也拉不回來。
“同志,還是要相信黨嘛!我這個書記難道是吃干飯的?”秦越盡量和顏悅色地勸說著。
“吃干飯?”李元初嘴角掠過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嘲諷的微笑,“我喜歡坦率。在城建方面,你可能就是多吃了點干飯!”
秦越火了:“你這個人,怎么還是這樣的脾氣?”
“也許,再關二十年,我仍然秉性難移?!?/p>
“你不要糊涂!”秦越一巴掌把桌子拍得山響,“過去把你搞錯了,我們不賴賬!可是你心里得明白,這個錯誤是共產(chǎn)黨自己糾正的,不是你們鬧成的!簡直豈有此理!”說完,秦越摔門走了出去。
鉆進轎車,胸前像有盆火烤著,把他灼得透不過氣來。他一口氣把車窗玻璃搖到底,讓早春的寒風一直吹到滾燙的臉頰上;又一把扯開了領口的衣扣,連連催促著司機:“快點,再快點!娘的,尾巴翹到天上去了!”
四
改造金家溝的工程開始了。
推土機、翻斗車、鏟車、汽車吊日夜不停地工作著,工地上煙塵滾滾,人聲鼎沸。在震耳的馬達轟鳴聲中,鏟車把一斗斗瓦礫倒進翻斗車,一座座棚戶的廢墟轉(zhuǎn)瞬夷為平地。
然而,一條新開辟的通往金家溝的大道,被商業(yè)局一個汽車庫的大院攔腰砍斷了。測量隊還沒派人去劃線,人家連夜扒了鐵絲網(wǎng),砌起了高大的圍墻,把線路擋得嚴嚴實實。
秦越把商業(yè)局長找來訓了一頓:“告訴你。同志,三天之內(nèi)扒墻讓路!”他撓了一下黑臉膛上的花白胡子茬兒,“三天不動的話,我讓建工局出十輛推土機撞翻你的墻!”
商業(yè)局長連聲答應著退下了。
第二天,主管財貿(mào)的書記來找秦越說情,希望延緩一段,等蓋了新車庫,馬上就騰地方。但是新車庫的地皮在何處?秦越責成建委規(guī)劃處立即選點下文。連選了三處地皮,商業(yè)局都不滿意。同時又涉及新車庫的資金問題。商業(yè)局長一個勁兒哭窮,請市里撥款。市計委又推給建設銀行。建設銀行認為這是非民用建筑項目,屬壓縮之列,需向總行請示。結果,拖了一個月,毫無起色。其中再加上商業(yè)局用些快貨買通了方方面面,秦越更是一籌莫展,束手無策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路還沒打通。拆遷又在告急。為數(shù)不少的人家趁機漫天要價。拆一間的要兩間,拆一套的要兩單元。拆一個雞窩要賠二百塊,八壟韭菜要五百。并且表示不達目的,誓不搬家。起先做了一點讓步。不料消息傳開,一家攀一家,要價越來越高。原來老老實實簽訂協(xié)議的,也提出毀約了。最后一統(tǒng)計,將來新建的房屋,連拆遷戶都不夠分配,更何況還要貼上一筆雞窩兔籠子!秦越指示把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人家記下來,通知所在單位黨委親自下去做工作,限期搬完。然而收效甚微,搬出的人家寥若晨星,金家溝照樣炊煙裊裊,雞犬相聞。門前有園子的人家,甚至重新翻地,把菜都種上了。
秦越的黑臉膛氣得泛著一層青色。人熬瘦了,飯吃不下,覺睡不著。一怒之下,他找來了公安局雷局長。
“那些家伙這么坑共產(chǎn)黨,坑社會主義,你公安局長管不管?”
雷局長笑了。“書記都管不了,局長怎么管?”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本新憲法遞給秦越:“你能指出誰犯了這上哪條法,我就能報檢察院抓人?!?/p>
秦越摸出老花鏡,戴上翻了半天,也沒找到一條適用的,只好悻悻地送走了雷局長。
“是啊,法!看來不立法,真是玩兒不轉(zhuǎn)?!敝钡浆F(xiàn)在,他才恍然大悟:李元初這個老倔頭為什么罵他“吃干飯”了。
他決定再去找找李元初。
五
自從和秦越吵崩以后,李元初接連幾天夜不能寐。秦越帶來的改造金家溝的消息,在他心中那盆死灰里濺上了一顆火星。其實,這盆灰并沒有全冷,里邊還是熱的;只要引把火,通口氣,就能重新點燃起來。
一九四九年,剛從加里福尼亞歸來的李元初站在上海衡山路一座公寓的窗前,默默地注視著馬路上那一隊隊剛開進城的解放軍戰(zhàn)士。下了一夜細雨,而戰(zhàn)士們竟抱著槍,在衡山路上整整坐了一宿。衣服全濕透了,卻沒有一個人去敲老百姓家的門。李元初親手煮了一大鍋牛肉湯端下樓去,但戰(zhàn)士們向他擺著手,憨笑著謝絕了。呵,這就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李元初的眼睛濕潤了。能培養(yǎng)出這樣軍隊的黨,一定能把中國引向繁榮昌盛!他毅然撕毀了朋友們?yōu)樗I好去香港的飛機票,堅決留了下來。
不久,他被調(diào)到這座海濱城市,多想大顯一番身手呀!不料壯志未酬,反倒鋃鐺入獄了。
前不久,大哥從美國來接他,他沒有拒絕。但心中的痛楚是難以言喻的。如果就這樣狼狽不堪地離去,當初奉勸他出走的親朋師友會怎么說?難道他只有向他們表示一番懺悔嗎?不,他從小就信奉一種強者哲學,最討厭別人的憐憫和同情,并且從來不后悔自己做過的事情。但是現(xiàn)在到美國去,無非是向所有人表明他三十年前的選擇是錯誤的,然后感慨一番自己的懷才不遇……不,與其這樣,他寧肯去投太平洋!
在這二十三年里,他始終懷著一種刻骨銘心的痛苦。他恨那種愚味、無知、不講道理,他恨那種專制、腐朽和世道的不公,但當這一切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時候,他又想盡快忘掉這種痛苦。他是那種一向講究生活效率的人。他不能容忍把時間耗費在無謂的耽擱上。上帝為每個人安排的時間都是有限的,無效的時間多一分,有效的時間就會少一分。他已經(jīng)白白地丟掉了二十三年,他比任何人都更惜陰如金!他覺得,許多人不懂得建筑家。建筑家往往不像普通人那樣迷戀繁華的都市,高層建筑和高速公路。他們最感興趣的是空地、荒野、甚至是廢墟!而李元初正是以改造廢墟而在國際建筑界獲得好評的。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他應邀前往歐洲幾個被法西斯炸毀的城鎮(zhèn),做出了一系列卓越的規(guī)劃。祖國解放前夕,他也正是看中了這一大片飽嘗炮火,滿目瘡痍的土地,一頭撲了進來?,F(xiàn)在,秦越居然向他宣布要改造金家溝了,他就像是一個手癢難耐的外科醫(yī)生,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典型病例,迫不及待地要把患者抓到手。
對于金家溝的小區(qū)規(guī)劃,他早在五十年代就有一套完整的設想。他往那里跑的次數(shù)一點兒不比秦越少,而且他是以一個規(guī)劃專家的眼光來觀察的。他知道怎么利用那里的自然環(huán)境,知道怎樣合理布局,知道怎樣利用運籌學的原理,精確地安排居住、交通、商業(yè)網(wǎng)點及娛樂中心之間的關系和位置,猶如一名裁縫,知道怎樣最充分合理地使用衣料。做出美觀大方,經(jīng)濟實用的衣服來。但是,他又擔心蹩腳的裁縫會把這塊料子剪壞,便急不可待地到金家溝去考察了一番。
他一連去了三次,心里暗暗慶幸。謝天謝地,二十多年來,大概誰也沒有看上這片爛泥塘,基本保持了它原有的狀態(tài)。假如那里已經(jīng)蓋起了幾家誰也搬不動的工廠,或是像解放大街那樣,豎起了幾座不倫不類的永久性建筑,那就難于插手了?,F(xiàn)在好就好在那里還是一片布滿爛泥和污水的谷地,兩旁仍是緩坡的荒山,而山背后的大海更是依然故我,凜然難犯!
“上帝保佑!”李元初興奮起來,“金家溝還是一名處女,盡管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但只要給她重新梳妝打扮,她就會煥發(fā)出動人的光彩!”
秦越第二次來找他的時候,他正好又去金家溝了。一個多月來,他已經(jīng)繪出了一份規(guī)劃草圖,寫了一篇上萬字的規(guī)劃方案。今天,他帶著草圖去金家溝實地驗證一下,回來已經(jīng)是傍晚了。
秦越一直沒有走,坐在房間里等著李元初。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心里想著這次如何開口,如何向他道歉。知識分子臉皮薄,自尊心強,一句話沒說好,就會傷了感情。再說,自己曾經(jīng)是有負于他的,怎么還能向他發(fā)火呢?將心比心,自己文化大革命十年也挨夠了整,知道受冤屈是什么滋味兒,更何況,李元初的遭遇要比他悲慘得多呢!這回,他下決心敞開了讓李元初出氣兒,他硬著頭皮聽到底,決不發(fā)脾氣。
正在這時,門開了。李元初一身泥水站在門口,看見秦越,他呆住了,茫然不知所措。秦越也怔怔地看他,弄不清這是怎么回事。李元初挽著褲腿,腳上一雙解放鞋變成兩個大泥巴坨。小腿上糊滿了泥,一片片干裂開來,就連眼鏡片上也濺著泥點子。他手里握著一大卷圖紙,緊緊地貼在胸前。
“你,上金家溝去了?”秦越剎時全都明白了,大步迎了上去。
李元初沒有應聲,似乎仍對這位不速之客懷著很深的敵意。
秦越把李元初手中的圖紙拿過來,展開一看,圖紙上端七個大字像七把火照亮了他的眼睛:“金家溝規(guī)劃草圖?!彼X得眼睛被灼疼了,一股熱乎乎的液體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他轉(zhuǎn)身看看仍呆立在門口的李元初,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把將李元初拖進門里,自己卻大步跨出門外,朝樓梯口那邊的服務臺猛喝一聲:“服務員,打熱水來!”
趁著李元初洗臉的時候,秦越把圖紙攤在床上,戴上老花鏡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他覺得那么對勁兒,那么順眼,就像他在夢里見過的那個樣子。
“好!”秦越一拍大腿,“這回有了圖了,趕快再給我立個法!”
“理個發(fā)?”李元初一時沒聽清,一副莫名奇妙的樣子。
“立法!”秦越亮開大嗓門兒喊著,“等立了法,我就不信治不住那些搗蛋鬼!”
六
李元初參照國家城建總局關于城市建設立法草案大綱,很快就擬定了一份本市的實施條例和細則。秦越拿到手,當天就跑去送給市人大常委會高主任。
“老兄,趕快開個會,給我批下來,越快越好!”
高主任翻了一遍,為難地說:“這可是個新鮮玩藝兒,我們這班老頭子,恐怕都不大懂哩!”
“是呀,跟我一樣,在這行上,全是搟面杖吹火。怎么樣,我給你請個專家講講課吧,我當旁聽生。你搭廟,我請神,車子也得你們包。我那點油票還不夠跑金家溝的,這回得揩你們老頭子一點兒油!”
李元初給市人大常委們整整講了一天課。他大略介紹了世界各國的城建史和立法情況,回顧了我國三十年來在城建立法問題上的進展、挫折及經(jīng)驗教訓。
“過去,我在這個問題上也是一個消極因素,我檢討,我認賬!”聽到這里,旁聽生秦越忽然大聲插了一句。人們一怔,繼而爆發(fā)出一陣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
接著,李元初又說明了立法的作用和意義,秦越則在一旁補充了最近碰到的一系列事例。最后,呼吁人大常委會盡早審議通過。
秦越終于拿到一把上方寶劍了。他指示市委印刷廠印了幾千份,分發(fā)給各有關單位,同時通過金家溝居民委員會,發(fā)到各家各戶,組織居民學習討論,并要匯報學習情況。
一切布置就緒后,秦越通過城建局正式下達了限期拆遷的通知。
商業(yè)局還在頂牛。秦越拉著商業(yè)局和建委有關負責人一起來到商業(yè)局車庫現(xiàn)場。
“你們到底什么時候拆遷?”秦越問商業(yè)局長。
“只要選好新地皮,建好新車庫,馬上就拆?!?/p>
“三天行不行?”
“三天?”
“三天我還嫌多呢!”秦越提高了嗓門?!奥凡淮蛲ǎ箨犎笋R開不上去,材料運不進去,你看怎么辦吧?”
“我們力爭盡快搬遷?!?/p>
“算啦!你們不用搬了!”秦越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對隨來的建委負責人說:“把征收地皮稅的通知單交給他們。”
商業(yè)局長接過一看,嚇了一跳。
秦越冷笑一聲:“看明白了嗎?這塊地皮從現(xiàn)在起,每月征收地皮稅三萬元。如不繳納,根據(jù)城管法,立即封存,停止使用。”
“乖乖!”商業(yè)局長瞪大了眼睛,“這塊地是金的,銀的。值這么大價錢?”
“不是金的,也不是銀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誰再想搞封建割據(jù),不成了!”
第二天,商業(yè)局長向秦越匯報,局黨委一致決定拆掉大墻,后退三十米,保證大路暢通無阻。
“你這個同志喲,”秦越點著商業(yè)局長的腦門兒說,“不見棺材不落淚,不撞南墻不回頭!三十米太多了,讓出二十米就燒高香嘍!”說完仰頭大笑起來。金家溝工程上馬兩個月來,他還是第一次笑得這么開心,這么暢快!
拆遷的進度定為每天一百戶。秦越把建工局長找來,要求他組織一支精干的施工隊伍,在已經(jīng)選定的十條小街修建臨時住房。每天一百戶,只準超額,不準拖欠。他還要求,每戶必須兩間,外屋砌灶,里屋盤炕。要保證煙道暢通無阻。每十家設一處公共廁所,一個自來水龍頭,自來水要有防凍措施。
拆遷工作順利展開了。
從全市調(diào)集的幾十輛卡車往返穿梭。公安局雷局長專門派了一批有經(jīng)驗的干警,負責維持治安和交通秩序。
城建立法猶如一臺巨大的壓路機,把大道上的路障壓得粉碎!絕大多數(shù)居民同城建部門簽訂了拆遷協(xié)議,懷著對未來新居的憧憬。高高興興地搬了出來。對極少數(shù)繼續(xù)無理取鬧者,城建部門依法行事,強行拆除,以料頂工,不予賠償,大大打擊了歪風邪氣。
七
拆遷的最后一天,秦越親自來到金家溝檢查進度。拆遷指揮部老楊向市委書記匯報說,全部拆遷工作預計可在今天完成。只有三戶目前有點問題。
“什么間題?萬秦越問。
老楊掏出小本翻了一下,剛要說明,秦越打斷他道:“走,帶我去看看!”
去的第一戶房子,秦越第一眼就認出是他當年搞工運時住的房東家。如今據(jù)說是一位退休的碼頭工人和他的老伴兒住著。
秦越剛想進屋,被老楊一把拉住,“倒不是老兩口不愿搬,是我們考慮……”
“考慮什么?”
“這間房子是您當年成立咱們市第一個黨支部的地方,有紀念意義,如果拆了,將來……”
“將來怎么?”不等他說完,秦越已經(jīng)沉下臉來,“還想到處搞紀念堂紀念館嗎?過去了的絕不能說明現(xiàn)在和將來,整天靠縫補舊夢過日子,沒出息透頂!”秦越的兩道目光利劍一樣逼視著對方:“誰出的餿主意!是你,嗯?”
“不。我,我們是怕以后……”老楊囁嚅著。不知說什么好了。
“用不著拍馬屁!我不會給你加薪晉級的!拆掉!趕快拆掉!”
秦越接著來到第二戶。這家只有一個老太太和她八歲的小孫女,老太太的兒子在外地工作。據(jù)說,一老一小舍不得院里那棵石榴樹,拖著不肯搬家。秦越聽說,笑得前仰后合。他推開小柵欄門,看到窗前那棵石榴樹上的花兒剛謝,有幾個青青的小果子,靜悄悄地在樹葉中露出半邊臉。
秦越俯下身,摸著小姑娘紅撲撲的臉蛋兒問:“小姑娘,叫什么名兒呀?”
“石榴?!毙」媚锊磺樵傅靥痤^,眼睛里含著一包晶瑩的淚水。
“怪不得舍不得搬,原來你也叫石榴!”秦越笑得更厲害了。他這個工作也真是滿有意思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事都能碰得到。
還沒等秦越再說下去,老太太忽然捂著臉,傷心地啜泣起來,石榴也“哇”地一聲哭了。她哭得那么凄慘,連秦越也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難過。
“究竟怎么回事,你們說嘛!”秦越一時摸不著頭腦。這時他才意識到,事情也許不像他想的這么簡單。
經(jīng)過仔細了解才知道,小姑娘的母親是市第四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唐山地震時,她參加了醫(yī)療隊去抗震救災,不幸犧牲在那里。這棵小樹,是她生女兒那年種下的,石榴,是她給女兒起的名字。
聽完老太太的敘述,秦越沉默了。半晌,他才重重地嘆了口氣。拍拍石榴的腦袋說.“放心吧,我們讓石榴樹跟你們一塊兒搬家?!?/p>
他回過頭對老楊吩咐道:“馬上去園林處買個大號的木盆,把石榴樹移栽進去?!币呀?jīng)走出門了,他又回過頭來對老太太說,“明天,我一定來看你們的樹,我會矚咐他們,一片葉子也不許損壞!”
“我們保證完成任務。”老楊鄭重地接受了市委書記下達的這項特殊命令。
下午,秦越接到了建工局長從市里打來的告急電話。原來,今天建工局長帶隊在高干住宅區(qū)翠花街蓋臨時住房,進展十分順利。下午四點半,施工隊正要收工,市委柳書記的愛人下班回來??匆娝议T外蓋起一排簡易住房,不禁勃然大怒,找來建工局長,下令立即扒掉。
“你們扒掉了嗎?”秦越在電話里問。
“我們實在頂不住……”
“頂不?。吭诖浠ń稚w臨建是常委會的決定,柳書記也參加會了嘛!”
“可柳書記現(xiàn)在上北京去了,跟她又講不清楚。她說,她兒媳婦在坐月子,怕吵……”
秦越立刻聽出來,這是柳書記夫人在拉殺手锏。他們的兒媳婦,正是秦越的獨生女兒,想必柳書記夫人量秦越礙著親家的面子,不至于非堅持不可。想到這兒,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煩惱。復職以來,他時時都能感到身邊有一張看不見的大網(wǎng),各種人事關系,利害關系都編織在這張密密的網(wǎng)里,使人寸步難行。柳書記是個忠厚的老實人,他的夫人,卻是遠近知名的柳家“政委”。私事公事,她樣樣干預過問,而且神通廣大,纏起人來,常叫人哭笑不得。
秦越不想絆在這張網(wǎng)上,他不能在親家身上開這種先例。他煩躁地打斷對方,“你是建工局長,不是婦產(chǎn)醫(yī)院院長,坐月子的事用不著你管,她兒媳婦是要安靜,可拆遷戶現(xiàn)在是無家可歸!你知道嗎?你們扒了幾戶?”
“五戶”。
“翠花街還有空地嗎?”
“沒有了。”
“我家院子外邊呢?”
“都蓋滿了?!?/p>
“那好,把扒了的房子在原地再蓋起來。”
“什么?”
“就說是我的命令,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把那五戶人家安頓好。誰有什么意見,直接找我提好了!”說完,秦越“呼”地一聲扔了電話。
最后一戶,老楊匯報說是北京某位副部長的外甥侯瑞平住的,一個月前剛搬來。動員他搬遷時,他一開口就要兩套房,否則堅決不動窩兒。
“侯瑞平?”秦越想起半年前他曾打著舅舅的旗號來要房,被秦越頂了回去。因為秦越知道侯瑞平在站前廣場一座新大樓上有一套單元房。他再想要房是想把兩處房子合起來換一套西式住宅??墒牵趺窗岬竭@兒來了呢?
據(jù)老楊說,他們在調(diào)查中了解到侯瑞平要房不成,就在一名“房販子”的指點下,于一個月前同金家溝一家換了房,以便在拆遷時漫天要價。
“金家溝的房產(chǎn)早在兩個月前就凍結了,他怎么換得進來?”秦越問。
“聽說是走了房管所一個所長的后門?!?/p>
“為虎作悵,走,看看去。”
侯瑞平家鎖著門。秦越在外邊一看,原來是一間灰條子板房,早已東歪西倒。屋檐糟朽不堪,搖搖欲墜。侯瑞平竟肯用站前廣場兩間一套的新大樓換這么一間破屋,可見其“用心良苦”了。
“你們派一個施工班在這兒等著?!鼻卦降纳らT兒響得像一口大鐘:“侯瑞平回來后,跟他把條件講清楚,拆一間、給一間。如不服從,強行拆除!”
八
秦越家門口,簡直成了熱鬧的夜市。還沒安頓好的拆遷戶們正在忙碌。做家俱用的木板、燒柴的樹枝,腌咸菜的大缸,砌雞窩的破磚……亂七八糟地把秦越家門前堵得水泄不通。司機只得把“皇冠”遠遠地停在胡同口,目送著他從柴堆、水缸間擠進門去。
秦越走進廚房,老伴兒正在揭鍋揀饅頭,廚房里飄滿了熱騰騰的蒸汽。
“快,幫幫忙。”老伴兒塞給他一只大笸籮:“把饅頭往這里揀!”
“蒸這么多?”
“門口搬來幾戶新鄰居,都還沒吃上飯呢!”林慧賢解下圍裙,端起一大鋁鍋肉末炒粉條走出廚房,一邊回過頭來向他打招呼:“還不快走?正好給大伙兒溫溫鍋!”
“溫鍋!”秦越愣了一下。這才想起當?shù)氐倪@個老習慣:凡是搬家,親戚朋友們都要到新居去為主人溫鍋,慶賀喬遷之喜。粉條、饅頭是前去賀喜的親友必帶的吃食。據(jù)說,粉條表示家道長遠,饅頭則表示發(fā)家致富。
秦越記得,十多年前的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他們一家三口被一輛大卡車送到鄉(xiāng)下。剛一進屋,墻上的霜花還沒掃掉,破洞的窗戶還沒糊上,房東大娘就拿著凍得梆硬的饅頭和自家漏制的地瓜粉來給他家溫鍋,并說了一大堆吉利話兒,把他們一家人心里說得熱乎乎的。
借著“溫鍋”,秦越到附近各家轉(zhuǎn)了一遍。問問炕好不好燒,灶口倒不倒煙,門上裝了吊扣沒有,窗戶上插銷合不合口……
大家正嘮著。秦越忽然看見老楊正拎著噴壺,往一個綠漆的方木盆里給石榴樹澆水,身旁站的是扎了一對小刷子辮兒的石榴。
“還沒回家?”秦越大步走過去。
老楊放下噴壺,指指石榴樹:“等你驗收呀!你點了頭,我才算完成任務?!?/p>
“得問她嘛!”秦越摸摸石榴的腦袋,“只要她滿意就行了?!?/p>
小石榴仰起臉,笑得像一朵盛開的石榴花。
“小石榴,我們是鄰居啦。歡迎你去我家做客!”說著,秦越拉起老楊:“走,先去我家吃點飯。我好像連中午飯還沒吃呢!”
為了招待老楊,除了原來有的肉末炒粉條,秦越還親自炒了一盤榨菜肉絲,剝了幾個松花蛋,林慧賢又從壇子里撈了一碟四川泡菜。
剛在桌邊坐下,秦越突然想起了什么,向老伴兒要了二十塊錢塞給老楊,“拿著,不然我一會兒就忘了?!?/p>
“干什么?”老楊蒙頭轉(zhuǎn)向了。
“付園林處的花盆錢?!?/p>
“能報銷的呀!”
“別羅嗦了,財會制度上可沒這條!”
老楊知道他的脾氣,不再推讓,端起碗來就吃飯,可飯還沒吃到一半,電話鈴響得跟催命似的。
電話是公安局雷局長打來的。侯瑞平誓不搬遷,揚言要給舅舅掛長途,上告拆遷指揮部侵犯人權,若不答應他的條件,他就定與那間破房共存亡!指揮部的堆土機停在那里,不敢強行拆除,特向公安局長求援。
“無恥!訛詐!仗勢欺人!呸!……”秦越對著話筒破口大罵,拳頭把桌子擂得“嘭嘭”響,連老楊和林慧賢也趕了過來。
“我們照法辦事,他就是皇親國戚,也頂個屁!”有法撐腰,秦越覺得心里格外踏實。他果斷地向雷局長命令著:“你立即采取措施,我去坐陣!”
九
秦越當即馭車前往金家溝。一路上,搖開了車上所有的玻璃,他還覺得一股股熱血直往頭頂涌。他竭力克制著自己,不讓自己發(fā)脾氣。侯瑞平的舅舅曾經(jīng)是自己的老上級,事情若是鬧大了,影響太壞了。他希望還是能心平氣和地解決問題,不到萬不得已,盡量不采取極端措施。
金家溝已經(jīng)夷為平地。夜色中,更顯得空曠寂靜。一排排施工機械停在路旁,就像隱伏在黑暗中的鋼鐵怪獸。
吉普車開進山谷,秦越一眼就看見了侯瑞平的那座孤零零的破板房。那情景,仿佛是荒野上的一座孤墳,又像是開闊地上的一個碉堡。抗日戰(zhàn)爭時期曾在敵后當過一段武工隊長的秦越,不知端過日偽多少碉堡?,F(xiàn)在,眼前這個頑固的路障和昔日碉堡的諸多相似之處,真使他感慨萬千!
他親自走上前去敲門。門插得緊緊的,一會兒,里邊響起一個暗啞的聲音:又來干什么?條件早說過了!”
“我是秦越,叫侯瑞平出來!”
窗開了。秦越透過窗口,看到屋里亮著一盞馬燈,四壁光光,煙霧騰騰。七、八個小伙子圍坐在一張圓桌周圍,桌上的酒菜已經(jīng)杯盤狼藉。
侯瑞平來到窗口,探出頭來,“秦叔,什么事?”
“你還不明白嗎?”
“他們侵犯民主、違犯憲法,我有權力自衛(wèi)!”
“是你首先觸犯了城市建設管理法!”
“只要答應我的條件,我馬上就撇遷?!?/p>
“這兒不是自由市場,用不著討價還價!”秦越只覺得一股怒火直竄頭頂,仿佛腦袋都要脹裂開來,他咬著牙才把怒氣按了下去。
“好吧,給兩套,我搬。,
“你原來那套已經(jīng)滿好了,跟金家溝老百姓比比,你該知足了!干部子弟,要考慮影響……”
“打官腔?哼,那就對不起了!”說完,侯瑞平“砰”地一聲,把窗戶關上了。
“又是一個衙內(nèi)!”秦越狠狠地罵了一句,牙齒咬得“格格”響。他向身后的工人一揮手:“把門砸開!”
一群工人沖上去,門震得亂響,灰塊塵土“沙沙”落下。
驀地,窗戶啟開一扇,一個空酒瓶子扔到門口的人群里。
“躲開!”秦越高聲呼喊著,娘的!無法無天了!”他抬起手腕,焦急地看了看表。
正在這時,大路上傳來一陣鋪天蓋地的馬達的轟鳴,道道雪亮的車燈把金家溝照得如同白晝。一隊全副武裝的人民警察。駕著摩托車,風馳電掣般駛來。
雷局長跳下指揮車,手拿一臺袖珍步話機,快步趕到市委書記面前:“秦書記,下命令吧!”
“把這個土圍子給我拿下來!”秦越奮臂一揮,那洪鐘一樣的聲音在兩山峽谷間回蕩。
雷局長通過步話機下達了市委書記的命令。十幾名武裝警察迅速包圍了板房。先是用半導體話筒向室內(nèi)發(fā)出警告,在屢無回音的情況下,戰(zhàn)士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門而入,把侯瑞平一伙趕了出來。
接著,工人們開來三臺履帶式推土機,在武裝警察的摩托車護衛(wèi)下,直沖板房開去。
金家溝響起一片震天撼地的轟鳴。早已千瘡百孔的板房,在推土機巨鏟的沖擊下,發(fā)出幾聲尖厲而悲哀的呻吟,終于“轟”地一聲倒塌了。一股塵煙騰空而起,在耀眼的光束中掙扎著,飛舞著。推土機發(fā)出深沉的怒吼,把這一堆垃圾遠遠地推到路邊上。
強勁的海風、從山口吹來,剎時把煙塵吹得無影無蹤。金家溝立刻籠罩在一片皎潔的月色之中。
秦越解開衣領,深深吸了一口潮濕的海風,頓時感到遍體清涼。最后一枚“釘子”撥除了,金家溝毫不掩飾地袒露出自己的胸膛,恢復了原始的面貌。秦越覺得有點陌生,但又覺得那么親切。就像是一個聽話的乖孩子,正等著母親來為她梳洗打扮。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搬拆工作終于完成了,大路也打通了。為了清除那些可惡的路障,人們吃了多少苦頭,付出了多少心血??!他很想使自己輕松一下,甚至想趁夏季去溫泉療養(yǎng)一段,治療一下自己的風濕病。但是不行。拆毀一個舊金家溝,就幾乎讓他焦頭爛額了,那么建設一個新的金家溝,難道可以不費周折嗎?不,這些天他已經(jīng)開始設想將會遇到什么樣的困難和障礙了:建筑材料能源源不斷地跟上嗎?水泥、鋼筋和磚的問題也許不大,但木料奇缺,他已經(jīng)建議有關部門試制鋼窗,不知是否有點眉目?另外,市政設施能及時配套嗎?煤氣、電力、自來水,這些“衙門”都是常常讓人頭疼的。他可不想讓金家溝的新大樓變成北京前三門那樣的“鬼樓”,竣工一年了還是一片漆黑,也不能給路邊樓旁裝“拉鎖”,三番五次地大開膛,鋪管線。還有服務行業(yè),商業(yè)網(wǎng)點的配備,公共汽車路線的走向……要操心的事可真不少。幸虧這些李元初在規(guī)劃里都考慮到了,但要落到實處,他這個市委書記還得拼一拼老命哩!也許還得碰釘子,遇到數(shù)不清的絆腳石。但無論如何,大路已經(jīng)打通,任何路障遲早都是要清除掉的。對此,秦越?jīng)Q不含糊。他確信自己的脊梁還是硬的,準備豁出一切去頂、去闖,帶著大隊人馬開上去!
(原刊于《海燕》1981年10期,曾經(jīng)獲得1981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