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二
呂慧最近有點煩。白天上班心慌不定,晚上睡覺輾轉(zhuǎn)難眠。這些,她老公王力都看在了眼里。這其實不難發(fā)現(xiàn)。正常情況下,呂慧每天都是悠然自得的,生活里有沒有他都無所謂。她對他相敬如賓,給他絕對的自由。當(dāng)然,他也一樣??蛇@些天,呂慧明顯有些異常。她的煩躁一覽無余,煩躁里似乎還帶著不安。晚上,她也不跟她的那些女伴一起去外面喝著咖啡談天說地,或者一起相約著去做頭發(fā)按摩了。一下班,就準(zhǔn)時準(zhǔn)點地回到家,來來回回地轉(zhuǎn)圈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王力見她這樣,便問她:你是不是有啥事?
她瞪王力一眼,又狠又恨,瞪得王力莫名其妙。
王力又問她:你有啥事,說句話啊,別一句話不說老拿眼神剮人。
呂慧沒好氣地說:跟你沒啥好說的。
王力便不再說了,知道再說下去也是自討無趣,還可能引起一場無名之火。他是聰明人,兩個人一起過了小二十年了,知道婚姻里那些不言自明的小分寸。對于呂慧的異常,王力雖然有些擔(dān)心,但憑著他對呂慧的了解,這些異常十有八九與他無關(guān),她想必不想讓他知道,如果需要他來處理,呂慧是不會悶在心里的。
王力猜對了一半。
呂慧的心事,一半與他有關(guān),一半與他無關(guān)。一半可以告訴他,一半不能告訴他。想來想去,呂慧還是覺得都不告訴他好。不能告訴他,意味著她就得繼續(xù)憋在心里頭,承受那種不能言說的無助與折磨。想到這兒,她更生氣,更煩躁。所以,當(dāng)王力好心問她時,她自然沒好氣。其實,也不是一半與王力無關(guān),都是與他有關(guān)的,只是一半能說,一半不能說罷了??勺罱K,她都選擇了給它們一樣的待遇——對王力閉口不提。即使那一半可以說的,她覺得如果說了的話,也于事無補,或許還可能有弊無利。
“船長”的事,自然是不能對王力說的,對誰也不能,包括那幾個經(jīng)常一起活動的女伴們。和她們雖然看上去無話不談,彼此表面上看上去像是知心姐妹,可那也僅限于家長里短,或者暢想玩笑,越過邊界的事,大家都知道的,守得牢牢的,不肯逾越。如果“船長”的事對她們說了,保不準(zhǔn)她們會嘴不嚴(yán)說給別人,別人再說給別人,保不準(zhǔn)就會傳到王力的耳朵里,那就不好了。王力知道“船長”的事嗎?呂慧常常在想這個問題。雖然她盡量表現(xiàn)得不露痕跡,不讓王力抓住任何的蛛絲馬跡。她確信自己做得很好。但這真的就足以完全瞞過王力了嗎?她覺得并不能。她覺得這其實有點像孩子騙家長的感覺。孩子的那點小伎倆,在他們自己看來非常聰明且縝密的,可在大人看來,簡直可笑極了,只是不忍戳穿罷了。當(dāng)然,她不是小孩,王力也不是家長。她猜想,“船長”的事,王力自然是知道的,至少是知道有另外一個男人存在的,只是不去戳破罷了。為什么不去戳破呢,因為王力自己也有所隱瞞,他自己背地里也藏著一個不想讓她知道的人罷了。這也是她猜的,她沒有費勁去跟蹤調(diào)查什么的,覺得沒必要,但她覺得十有八九。至于他是藏了一個呢?還是多個呢?她就有些搞不清楚了。她不關(guān)心那個,那對她而言都無所謂,與她無關(guān)。如果他也是一個的話,他又怎么稱呼他的她呢?她的叫“船長”,他的叫什么呢?呂慧有些好奇這個,但又不能去問,也就空留猜想了。所以,他們的事,是彼此彼此而已,達成了某種隱秘而無言的平衡。呂慧有時想到這些,覺得好笑,有時又覺得有那么一種說不出來的幸運。她不知道別人家有沒有這種狀況,她想肯定也有的吧,多多少少而已。就如她和王力,他們有著讓人羨慕的工作,他們也需要這個家庭的存在,他們還需要在外面找補點什么,他們需要平衡這一切,他們也做到了,他們很滿足。她覺得,這就很好。王力肯定也覺得很好。在婚姻里,他們是幸福的,也是自由的,有幾個人能做到這樣呢?這是不是可以稱作“默契”?可以吧。她想,只要是默契,都是珍貴的,他們的也一樣。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她的“船長”突然不見了,怎么都聯(lián)系不上了。他給她留的電話號碼已經(jīng)成了空號。他的微信幾個月了,未見更新,也不見回復(fù)。她給他發(fā)了好多封郵件,都了無音訊。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她的“船長”雖然也常常離她千里萬里,也常常跟著船一會兒大西洋一會兒太平洋。可只要她一個消息過去,不一會兒,她的“船長”就如同潛在海底的魚一樣,給她吐出一串串夢幻般甜蜜的泡泡。她的“船長”說,她就是他的主人,而他是她的海豚。只要她一聲呼喊,他就能靠著聲吶辨識到她獨一無二的聲音,從而不顧一切地奔向她,跪倒在她的腳下。她笑著說你真肉麻。他笑著說還不是為了你。她笑著說上學(xué)那會兒,你可沒這么能說!他笑著說還不是為了你。為了你為了你為了你為了你……全都是為了你。她相信她的“船長”所說的。在船上,或者在另一個家庭里,他一定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她所不知道的人。他是為了她才變成這樣的,他只有在她跟前才是這樣的。就像她一樣。她在家里,在單位,在許多的別人面前,也不是這樣,而是另外一個樣子。那另外一個樣子,她自己都是陌生的。只有在她的“船長”面前,她才回歸到一個少女的樣子,覺得自己才像是自己。雖然她已經(jīng)四十了,可她仍然要當(dāng)一個少女。曾經(jīng)少女時,她未曾當(dāng)夠,現(xiàn)在她要補上。而別人,是不會把她當(dāng)少女的,只有她的“船長”會讓她回到花季。
可現(xiàn)在,她的“船長”不見了,怎么都找不到了。除了電話、微信、郵件之類,她沒有其他方式能夠找到他。她不認識他周圍的任何人。她只知道他的“船長”一年當(dāng)中有九個月航行在大海上,從這個港口到另一個港口,不停地繞著地球轉(zhuǎn)圈圈。她只知道他的“船長”的家在倫敦,至于在倫敦哪兒,她一無所知。她對倫敦也一無所知。她只知道他是她的“船長”?,F(xiàn)在,“船長”失蹤了,她也“迷航”了。她的“船長”會去哪兒呢?她的“船長”不要她了嗎?這個問題,她翻來覆去白天黑夜地想,可是終究沒有答案。沒有答案,她就覺得不是??隙ú皇恰H绻摹按L”不要她了,肯定會告訴她的。她不是一個死纏爛打的人,這他是知道的。他犯不著避而不見。再說,她的“船長”之前還好好的,在上一次屬于他們的短暫的假期里,對她依然“肉麻著”,對她的身體仍然著迷著,一次一次地把自己迷失其中,不忍歸去,一點沒有表現(xiàn)出厭煩或者別的什么跡象。一定是出了別的什么事,別的什么她不知道的事。莫非她的“船長”在海上出了事?大海變幻莫測,再大的船在上面也只是輕若鴻毛??尚侣勆弦矝]見什么關(guān)于海難的報道啊。那么大的一艘輪船,如果出了事,新聞里不會只字不提的,肯定是特大新聞,還會追蹤報道,生怕哪個人不知道。那就是她的“船長”出了別的什么意外,被人綁架了?或者休假時出了車禍?想到這兒,她就一陣心疼,提心吊膽起來。然后,她就在心里默默地為她的“船長”祈禱,希望他平平安安,乘風(fēng)破浪,早日回到她的身邊來,把她的舵把到正確的航向上來。
至于另外一半,原本可以對王力說的事情,是關(guān)于女兒的。
女兒上高一了,在本市的五大名校之一上學(xué)。本來王力在本市一所著名大學(xué)搞行政,作為教工子女,女兒上那所大學(xué)的附中,是不用花錢也不用跑關(guān)系的??蓞位巯胍细玫膶W(xué)校,盡管女兒的分數(shù)不夠,可她鐵了心。好在他們不算缺錢,好在他們也不缺關(guān)系,這事沒費多大勁就辦成了。其實王力他們學(xué)校的附中已經(jīng)足夠好了,在本市也排在前列,多少人擠破頭往里沖,比什么五大名校差不了多少。可呂慧覺得不一樣,差不了多少還是差點,現(xiàn)在差一點,以后就差十萬八千里。再者,她覺得,越是好學(xué)校氛圍越好,管得越嚴(yán),老師越上心,家長越放心。這樣的話,女兒走上“歪路”的概率就小很多。呂慧所謂的“歪路”,就是早戀。呂慧不想讓女兒早戀,她知道早戀猛如虎,這是她親身體驗過的。她上中學(xué)那會,遇見了“船長”,甜蜜的后果就是,高考考了三年才考中。不然的話,她的人生肯定是另外一種局面,無疑比現(xiàn)在要廣闊得多。所以,現(xiàn)在到了女兒這兒,她忐忑極了,擔(dān)心極了。她得未雨綢繆。她給女兒報各種的興趣班學(xué)習(xí)班,讓她上最好的學(xué)校,做了她認為能做的一切。她覺得似乎還不夠,總覺得還有什么萬一??伤龑嵲诓恢肋€能做些什么了。
而現(xiàn)在,呂慧所擔(dān)心的萬一就這樣措不及防地來了。
其實,去年底的時候,呂慧就覺得女兒怪怪的,她又說不上來怪在哪里。到了今年,這種“怪怪”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了,她也因此越來越不安起來,常常為此睡不好覺,黑眼圈因此很重。最后,她決定跟蹤女兒,一探究竟。她其實不愿意這樣做,她覺得這樣做其實有點卑鄙下作,有點像舊式的沒文化的父母才會干的事。像她這樣,有著讓人羨慕的工作,住著讓人羨慕的高檔社區(qū),過著讓人羨慕的生活,是應(yīng)該想出更好更具智慧的辦法的??涩F(xiàn)在,她沒招兒了,慚愧極了。
她照著電視劇里看來的橋段,把自己打扮成蹩腳的女偵探的樣子,做賊似的跟蹤了女兒幾次之后,才發(fā)現(xiàn)女兒戀愛了。哦——,她恍然大悟。她覺得自己真笨,她早該知道女兒早戀了,只有早戀才會是這樣神神秘秘又傻傻呼呼的樣子。她真笨,她自己以前就這樣啊,她怎么給忘了。
呂慧興奮又忐忑地跟蹤著女兒,跟著她過馬路、上車、下車、進商店,等著她放學(xué)、過馬路、上車、下車。幾次無果之后,呂慧幾乎要長舒一口氣了??删驮谒郎?zhǔn)備慶幸之時,看見女兒拐進了一個超市,然后又從超市的后門進到一個小區(qū)。在那個小區(qū)的一個小花園里,一棵不大不小的槐樹背后,呂慧看見女兒和一個一臉痞相的男生不顧一切地抱在了一起,不顧一切地把舌頭伸進彼此的口腔里猛烈地吸允攪動起來。男孩的手不停地在女兒剛剛凸起的小乳房上捏摸著,兩個人閉著眼睛,表情如癡如醉。呂慧遠遠地看著他們,一下子懵掉了,然后又驚醒過來,呼吸跟著粗重起來,想要馬上沖過去扇他們幾個耳刮子。但是她馬上又冷靜下來,她的理智告訴她,耳刮子不會讓事情變得更好,很可能只會變得更糟。想到這里,她就覺得非常挫敗,非常無助。她發(fā)現(xiàn)了真相,卻拿它毫無辦法,她所自豪的理智和別人眼里的優(yōu)越生活,這時全無一點用處。站了半天之后,她只能強忍著,默默地走開了。
女兒回到家,呂慧尷尬地擠出笑容。她看見女兒青春洋溢,明白女兒不再是她一直以為的小女孩了,她正在變成女人,她長大了,長得讓她這個母親不知所措。這么些年,她一直覺得自己付出很多,她也一直試圖做一個新式的母親??勺罱K,她失敗了。她們母女顯然沒能成為知心朋友,反而隔閡重重?,F(xiàn)在,面對女兒的早戀,她該怎么辦呢?怎么跟她講戀愛這回事呢?怎么給她講女孩子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她突然想,要不要給女兒的枕頭邊上偷偷放上幾個避孕套,以作暗示?想到這兒,呂慧苦笑一下,覺得自己有點魔怔了。她原來以為自己是個很從容的女人,現(xiàn)在看來不是。她想起自己早戀那會,除了學(xué)習(xí)上掉了隊,從沒想過要接吻,更沒想過要做那個啥。或者,想是想過的,只是覺得那些事情過于重大,不可輕易觸碰,是真正長大以后才能做的事情。那時,她和她的“船長”,最大膽的接觸,也僅限于拉拉手而已,且次數(shù)少得可憐?,F(xiàn)在不一樣了,全然不同了,什么都敢想敢做了。起初,她想著告訴王力,看看他能有什么好辦法??捎窒肓讼耄趿δ苡惺裁春棉k法呢?他不是說沒事沒事,就是大發(fā)雷霆,一點實際的作用都沒有,還是不如不告訴他的好。不告訴他,呂慧就得自己承受。
現(xiàn)在的呂慧,找不到她的“船長”,對女兒的早戀也一籌莫展,她承受著雙重煎熬,感覺自己快要沉沒了。
這個時候,呂慧想起了過年回公公婆婆家的事。那又是一重煎熬。那種煎熬,她幾乎每年都要承受幾次,時輕時重。今年過年這一次,就來得格外重一些。她雖然又一次抵抗住了,卻知道這還不是完結(jié)。什么時候完結(jié)呢?她不知道。
每次跟著王力回家前,呂慧都怯怯的,想到要回去當(dāng)兒媳婦了,身上原有的那些驕傲便瞬間蕩然無存。在公公婆婆面前,她不是別人,只能是兒媳婦。在公公婆婆眼里,當(dāng)兒媳婦的,自然得端茶倒水,洗衣做飯,況且她也就一年過年過節(jié)回來幾天而已,又不是每天如此,不是應(yīng)該的么?呂慧也不多說什么,她也不會去辯解或者鬧騰,她不是那樣的人,覺得還不至于如此。當(dāng)兒媳婦就當(dāng)兒媳婦,反正一年就這么幾天,讓老人家高興而已。一回到家,她立刻把自己從都市白領(lǐng)變成小縣城里的家庭婦女,一天到晚,不是在做飯,就是在買菜的路上,要么就是洗衣拖地。盡管忙得團團轉(zhuǎn),盡管搞得自己滿身油煙味,盡管覺得自己像個陪盡笑臉的老媽子,可呂慧都忍了,她覺得這是婚姻的一部分,別人可能比她承受得更多,她已經(jīng)算是幸運兒了。
呂慧不能忍受的是孩子的事。
自從有了女兒后,公公婆婆就逼著她生二胎。那會她還只有二十六七歲,心里也并不排斥生二胎。只是公公婆婆所說的二胎,其實就是兒子??删退闼敢馍?,誰能保證一定就能生出個兒子來。如果二胎生不出個兒子,那肯定還得被接著生三胎四胎……直到生出個兒子才罷休。那樣的話,她呂慧成了什么了?豈不是成了傳宗接代的機器?跟牛馬騾子有什么區(qū)別?還有什么尊嚴(yán)可言?況且,她上的是公家的班,一旦超生,非得開除不可,非得回到家當(dāng)專職老媽子不可。那樣的話,她干嘛拼命上學(xué),干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考了學(xué)上了班,干嘛辛苦奮斗才有了現(xiàn)在的相對還算滿意的生活。如果只是為了生個兒子,那多容易。她當(dāng)年一天書不念,直接找個礦工嫁了,過相夫教子的日子就好了啊。可她不能跟他們說這些,她只是跟他們說不能生,生了就得開除,她不能不上班,那絕對不行??晒牌耪f,沒那么嚴(yán)重,可以找人,多花點錢就是了。就算開除了,有什么大不了的,王力不是還有工作,我們兩個不也都是領(lǐng)工資的人,還怕餓著你不成。呂慧心想,王力有工作怎么了,那也端的是公家的飯碗。超生這事,嚴(yán)重起來,夫妻兩個都要開掉,到時都閑在家里向你們伸手要吃要喝?你們愿意?再說,就算你們愿意,我也不愿意做一個成天伸手朝別人要錢花的人。虧得你們兩個還是什么人民教師,封建余孽思想竟然這么嚴(yán)重,為了要孫子,連兒子媳婦的工作都不在乎??蓞位墼偕鷼猓彩侨讨?,她背后可以給王力發(fā)飆,王力也都受著。但王力也說,跟我怎樣都可以,不生也無所謂,別頂他們就行。她也知道跟他們說不清楚,不是一個頻道。每次回去,他們就說這事,不停地說,和顏悅色地說,義正辭嚴(yán)地說,氣勢洶洶地說,說得她頭嗡嗡響,卻無處可躲。好在說得多了,她也麻木了,聽著也像是沒聽見,如此而已。雖然他們難免不滿,可也無計可施。
最近,放開二胎的政策出來了。原本稍稍消停了一些的公公婆婆,又變得激動起來。他們過年回去,又開始新一輪的狂轟亂炸,還動員了親戚朋友來說服她。說什么,這是最后的機會,趁著現(xiàn)在年齡還不算大,不然錯過了,以后絕經(jīng)了,想生都生不了,后悔可就晚了。呂慧差點沒崩潰掉,什么最后的機會,什么絕經(jīng)不絕經(jīng),什么后悔不后悔的,要生你們自己生去,我的身體我都做不了主,還活個什么勁啊。再說,她今年都四十了,她不想生了,危險是一方面,她也不想在這樣一個年紀(jì),再重新當(dāng)媽媽撫養(yǎng)寶寶。要是再生一個,等這個長大了,她都六十了,想一想,太可怕了!她有一個女兒就足夠了,就夠她忙活的了。再要一個,她不敢想,那是怎樣的生活?那樣的生活里,肯定不會有什么平衡和默契,她一想就頭痛欲裂,晚上還噩夢連連。所以,不管他們怎么說,怎么逼她,她都不會妥協(xié)的。但她不說什么。她忍著。
呂慧想起二胎帶來的煩惱,想起女兒帶來的煩惱,緊接著,想起“船長”帶來的煩惱。所有晴朗的都變得昏暗起來,所有歡快的都變得陰郁起來,世界變成了另外一個世界,似乎再也回不到原來的樣子。
在家里,她的煩惱使她煩躁,使她在不安中持續(xù)燃燒。王力以前就應(yīng)酬多,回家晚?,F(xiàn)在見她這樣,仿佛更年期提前到來,莫名其妙又愛莫能助,只好躲得遠遠的?;貋泶蠖及胍沽耍叩靡脖韧T?。其實王力以前也這樣,加班多應(yīng)酬多,動不動還出差,夜不歸宿。不過,都要給她招呼一聲的,她從來都不去多想什么,只是“嗯”或者“知道了”,語氣溫柔中帶著客氣。她不想知道他究竟干嘛去了,不想知道他是否在騙她,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也不要干涉她,因為許多時候,她也應(yīng)酬多,加班多,回家晚,時不時也會夜不歸宿,或者去外地出差考察公干。她也會給他招呼一聲,他也會回一句“嗯”或者“知道了”,語氣和她一模樣,溫柔中帶著客氣。這叫“互不干涉”,對,就是這個詞,這個外交辭令用在這里恰如其分。他們就是這樣。可最近,呂慧不是以前的呂慧了,她的“船長”失蹤了,她的女兒早戀了,她還有別的撓心的事情不能擺平。可王力依然瀟灑如故,甚至比以前更加瀟灑。這讓她有些不平衡,進而讓她覺得憤怒。憑什么啊?放到以前,這樣的王力和她之間叫做互不干涉。而現(xiàn)在,她覺得這叫做不理不睬,叫做故意冷落,叫做落井下石……她越想越覺得生氣,越想越覺得委屈,越想越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寂寞。這個時候,她想起了那個同姓的文學(xué)青年——呂方。她想起了他二十七歲的英俊的臉,想起他有些冷酷特別的表情,想起他那些敏感細膩的文字,也想起他們之間那些自由無羈的暢談。
呂方是呂慧出去辦公事的時候認識的。有一段時間,她老往他所在的單位跑,兩個人不知怎么就搭上了話。也許是因為文學(xué),或者是這個還算有點特別的姓氏,她有些記不清了??傊麄兙湍菢诱J識了,留了電話,加了好友,有事沒事就聊幾句。他對她說起他殘酷的童年,沒有父親,母親外出打工,他留在那個偏僻的村子,被人歧視欺負,就那樣沉默隱忍著長大。她對他說起她在礦區(qū)的少年時光,說起她和“船長”的緣起和后來的重逢。說著說著,他們就打消了疑慮,變得無話不談,變得憐惜起彼此來。或許還是因為姓氏,讓他們覺得彼此像是真的姐弟一樣,以為真的可以在心靈上扶持對方。
有那么幾次,他們還相約著出來吃了幾次飯,唱了幾回歌。她表現(xiàn)得就像貼心大方的姐姐,而他表現(xiàn)得就像長大懂事的弟弟。他們之間也似乎有了一種不能言說的親密和默契。當(dāng)然,那又是不同的。吃飯的時候,她喜歡喝點白酒,小瓶裝的紅星二鍋頭。他酒量不咋地,只是為了陪她,也不管不顧了。幾杯酒下肚,他們就開始講各自的故事,毫無顧忌地講,彼此走進彼此的往事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唱歌的時候,她都點一些老歌,神情悠然地唱了又唱。他坐著看著她,給她鼓掌。后來,也要被她拉起來,跟她一起唱。她點幾首對唱歌曲,他唱得不好,她就笑,他也笑,笑著唱下去,他們都覺得這樣很好。
這一天,剛上班,呂慧就給呂方發(fā)了消息,約他下午下班一起吃飯。呂方發(fā)過來一個“OK”,還順帶發(fā)來一朵“玫瑰”??粗聊簧系摹懊倒濉保瑓位鬯坪跤X得天稍微明亮一些了,心里似乎也松弛些了。有了這樣一個約會,這一天竟然變得沒那么難熬了,似乎也過得快了一些。盡管她也會偶爾想起心里的那些事情,她照例也會被它們弄得煩躁不安??蛇^不了一會兒,它們似乎就沉到水下去了,而她則浮出了水面,呼吸著溫?zé)岬目諝猓粗{盈盈的天,像是得救了一樣。
下了班,到了約好的餐廳,呂方已經(jīng)到了。他們很快點好了幾個菜,要了一小瓶紅星二鍋頭。他們邊吃邊喝,邊喝邊聊。這次,她沒有說起她的“船長”,她不想說起他,說起他,她非要再沉到海底下不可,非得窒息了不可。她說別的,說他們單位的那些奇葩的人事,那些冷漠的人可悲的人可怕的人可笑的人,簡直就是一場大戲,看也看不完,總也不謝幕。他說起他老家的事情,他的那些叔伯姑嬸,他們的冷漠、可悲、可怕和可笑,他們就那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斗著、鬧著、口是心非著、活著。他們也是一出戲,長長的戲,看得人啞口無言。
吃完了飯,她又提議去K歌,他從來都不會拒絕她。他們要了一個小包間,又要了一打啤酒。她開始唱歌,邊唱邊喝。她唱了一首又一首,喝了一瓶又一瓶,中間去了好幾趟廁所。他說:姐你少喝點,白加啤,容易上頭。她笑著說:沒事,姐沒事,再說,還有你在呢不是。于是,她繼續(xù)唱繼續(xù)喝。后來,她又出去上廁所?;貋頃r,她順著沙發(fā)和茶幾間的空隙往里走,他側(cè)坐著讓著她,可她還是給絆了一下,直接摔在了他懷里。她也不著急起來,像是要在他懷里睡一覺似的。他窘迫得要死,不知如何是好。過了那么一會兒,她踉蹌著站了起來,又彎下腰去,他們倆的鼻尖都快碰到一起了。他能清楚地聞到她嘴里呼出的濃重的酒味。
她猛地一下抓住了他的下面,笑著得意地看著有些驚慌狼狽的他說:壞小子,姐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那晚,她表現(xiàn)得異常興奮,好像回到了少女時代。后來,她叫他唱歌,他死活不唱,像一條蔫魚。她點了一首《癢》,唱的時候,蛇一樣扭擺著身體,一只手拿著話筒,一只手隨著節(jié)奏在自己的身上從頭到腳摸來摸去,還不時扭過頭看他一下,眼神里滿含深情,無限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