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人王亮

昨天下午接女兒回家，在車上她突然很嚴肅地對我說：“爸爸，我寫了一首詩，我念給你聽聽！”

于是，她從書包里掏出一張折疊起來的紙，很認真地展開朗讀了起來：

“云南有長江，

長江長又長。

云南有青山，

青山青又青。

云南有桃紅，

桃紅紅又紅。

美麗的云南我的家?！?/p>

她讀完后，問我寫得怎么樣，我說還行。從我略顯敷衍的態(tài)度，她覺察出我并不是很喜歡她的詩，于是有些不高興，嘟囔著說這是她費了好大的勁兒，而且還是她的好朋友幫她寫出來的……

我就問她：“為什么要寫‘我愛云南，云南是什么你清楚嗎？”

她想了一下，說：“云南，就是一大塊地方，就是我們所在的地方?！彼€說她們班的小朋友有好多寫云南的。我問：“這是老師要求的嗎？”她說不是，說還有小朋友寫了長江、長城、中國……

我說：“你看，云南是一大塊地方，但我們所在的這里僅僅是它其中的小小一塊，還有很多你沒去過也沒見過的地方呢，所以云南是什么你就不是很清楚，對不對？而且你也沒見過長江，是吧？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它長又長的呢？”

她覺察出有些不對，但挺不服氣，覺得其他小朋友都這么寫，老師也是這么輔導(dǎo)的。

我告訴她：“寫詩最重要的，首先是要對自己誠實。如果對自己都不誠實，那你寫出來的東西就沒有多少價值。云南，你不是很清楚，那你想一想，云南的什么是你見過和了解的？”

她想了一下，問我：“滇池算嗎？”我家就在滇池邊上，上周末我還帶她和她弟弟去滇池邊上喂了一次海鷗，對這里她的確比較了解。

我說：“可以，而且你還去過大理，洱海也去了好幾次，要不你就寫寫云南的湖？”

她說：“好啊好啊——我愛云南的湖——”說了一句，就卡殼了。我想她一定在搜腸刮肚，想著把她學過的，一年級上冊語文課本里的生詞都調(diào)用起來，想著如何才能用這有限的詞語表達自己有些陌生的情感。

我說：“寫詩很簡單，就是寫你真實的感受。有一位很厲害的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他寫過這樣一首詩——

我已經(jīng)吃了那些李子

就是冰箱里的那些

原先你大概是想

留著做早餐吧

請原諒我

它們好吃極了

那么甜又那么涼”

她說：“??？這也能叫詩嗎？”我說：“當然可以，詩歌就應(yīng)該寫自己最直接、最真實的體驗，你能想象出那些冰箱里冰過，甜甜涼涼的李子嗎？”她想了想，說：“可以。”我說：“那就是了，這就是一首很好的詩?！彼f：“這也太簡單、太短了吧……”

我說：“還有更短的呢，比如只有一句話的這種（松尾芭蕉的作品）——

古池旁，撲通，青蛙跳入水音響?！?/p>

她開始笑：“一只青蛙呱呱，這都行??？”我說：“當然可以了，還有更短的呢！只有一個字（北島的作品）——網(wǎng)?！?/p>

“這也行啊？”她有些似懂非懂，接著，又猶豫地說，“老師要求至少寫7句話……”

我說：“可以啊，那你就多寫一點嘍，比如湖給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她說：“藍藍的?！蔽艺f：“很好，那你的下一句就寫‘我愛云南藍藍的湖?！?/p>

那接下來呢？她還是卡住了。我想了一下，說：“有一位很了不起的詩人（聶魯達），他曾經(jīng)說過，寫詩非常簡單，就是找到一個好的比喻。你可以想象一下，你看到過的湖像什么？”

“它像一個大碗！”女兒很快就回答。我說：“哦，那你能給我說說它為什么像一個大碗嗎？碗里都有些什么??？”

“它是圓圓的，里面有魚和蝦?！蔽医又謫査骸澳撬裢?，誰用它來吃東西啊？”她琢磨了一會兒，說是巨人和神仙——我說可以，但不夠好，因為這太容易了，寫詩要有些出人意料的東西——她又想了一下，問我：“旁邊的山可以嗎？”我說：“這個就好很多，可以的。再想想，湖還像什么？”

“它還像一個浴缸，天氣熱的時候，魚和石頭在里面洗澡！”她已經(jīng)預(yù)判了我會問她為什么，提前給出答案。我猜這個想象和我們上次去洱海，中午時在風情島邊上玩水有些關(guān)系——那天天氣很熱，順著湖望，前方水汽云蒸霞蔚，看著很像浴缸。而水邊的那些隨著波浪隱現(xiàn)的大塊鵝卵石，也一定給她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我想了想，說：“魚也太容易想到了，能不能換一換呀？”她說：“島可以嗎？”我想了想，說：“行，可以繼續(xù)想嗎？”

這下就有點難了，她絞盡腦汁，先后說了像盤子、像草原、像一個蘋果等。對每一個，我都問了她為什么，從她的回答里，我發(fā)現(xiàn)這些比喻都來源于她對湖的形狀的想象。我說你可以嘗試著換換角度，不要總是去想象它的形狀，你可以回憶和想象湖水的顏色，湖水摸上去的感覺、聽上去的感覺，湖邊都有些什么，湖水從遠處看和近處看，有什么不同?？吹剿行┟?，我又給她讀了我自己幾年前寫的關(guān)于湖水（洱海）的一小段文字：

看太陽揮出無數(shù)條閃電的臂膀劈開湖面

看細小的銀魚如被折斷在水里的陽光般游走

看點點湖光像閃光燈，把我的影像存到湖底

我問她：“我寫的是什么？”她說：“是湖面的閃光?！蔽艺f：“對了，你也可以嘗試著想想湖水的不同樣子，比如湖水在白天和晚上看起來是一樣的嗎？”

她仿佛突然領(lǐng)悟了什么，說：“湖水白天像藍莓，因為它很藍。晚上像桑葚，因為它很黑！”

我愣了一下。說實話，我非常喜歡這兩個比喻，它們超出了女兒之前給出的答案——除了色彩，還有些無法把握的東西在里面。我能聯(lián)想到的就有藍莓表皮的白霜和近看湖水時那層似有似無的白色表層，藍色的釉質(zhì)感，藍莓內(nèi)部的淺綠和湖水深處的淺綠;桑葚黝黑卻閃亮的感覺，濃郁的汁水和夜晚湖水凝滯，輕微蕩漾沖刷岸邊泥沙的聲音，還有水果的滋味……

晚上，我?guī)椭阉脑娬砹艘幌?，就有了下面這首：

我愛云南的湖

我愛云南藍藍的湖，

它們像大的碗，

山和樹圍在它旁邊吃飯。

我愛云南暖暖的湖，

它們像浴缸，

石頭和島在里面泡澡。

我愛云南彩色的湖，

白天它像藍莓，

晚上它像桑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