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登
一
清晨,徐老頭兒趕著四頭肥豬進(jìn)了鄰居的老宅。說是老宅,不過是剩下四面能夠把豬圈起來的院墻。院門上還零星可以看見早已泛白了的秦將軍和胡元帥,而秦將軍和胡元帥所守護(hù)的主人,早已在城里的家門上貼了新的秦將軍和胡元帥。
進(jìn)了院門,四頭肥豬并不知道末日將近,還親熱地在徐老頭兒腳下哼哼唧唧地嚼著草根。這四頭肥豬是徐老頭兒大半年前從縣城回到老家后,為四個兒女喂養(yǎng)的過年豬。而這徐老頭兒就是我的父親。
“來,趕緊動手吧。”父親走出院門,在嘴里哈出一大口白氣的同時,向早已聚集在殺豬凳旁的親戚老表喊道。
“天冷,就應(yīng)該烤會兒火再動手。徐老師啊徐老師,你也是當(dāng)過老師的人,還教過我,怎么犯這種邏輯錯誤?莫不是娃娃些都回來了,著急烤肉吃?”說話的是舅舅。不過此舅舅非彼舅舅,一個村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是親戚,一叫就叫了三十年的舅舅。這個舅舅年輕的時候日子過得邋遢,三十好幾才娶上一個外村的媳婦兒。雖說娶外村媳婦兒的人歷來受村里人的戲謔,不過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洪福齊天了。十多年來不安分地東流西蕩,除了找酒喝,就是喝了酒回家跟媳婦兒找事兒。喝了酒后,老愛斜著肩膀走路,像鬼拖著身子在游蕩,所以村里人都叫他“老鬼子”。前幾年,老鬼子在城里干上了菜市場卸貨的活兒,掙了些錢,還在城里買了房。逢人就說:“我在某某小區(qū),跟某某某上下樓,有空來玩兒?!眲e人也不當(dāng)真,便“好好好”應(yīng)付了事??伤圆恍箽狻!皝聿耸袌鲑I菜,提我老蘇的名號,保證便宜你5毛到1元?!崩瞎碜舆€是老鬼子,說話牛頭不對馬嘴的同時還把牛吹上天,雖自稱“老蘇”了,可村里人還是喜歡親切地叫他“老鬼子”。
父親當(dāng)然聽出了老鬼子話里的揶揄,也不反駁他,說道:“鬼爸兒”,這是父親的老習(xí)慣,對在他看來比他差一點人說話,他總是把人抬高一級。原來家里勞動力少,常需要找村里人幫忙,有家有室的人當(dāng)然請不來。那些暫時成不了家,到處閑逛的人就成了父親招攬的對象,還把別人奉為師傅,張口閉口都是師傅。一天活畢,師傅們就著陳年臘肉半斤酒下肚,聽了父親的幾句恭維話,云里霧里,說明天還來。
“鬼爸兒,你這個已經(jīng)進(jìn)了城的殺豬匠,好多人想請都請不來,我怎么敢怠慢?我要是專請你烤火,村里人還不得把我罵死,說我耽誤大家宰豬。政府也要找我麻煩,說我宰豬不迅速。非洲豬瘟已經(jīng)走出非洲,就快走到我們這個窮山溝啰。”
父親幾句話逗得親戚老表哈哈大笑,十幾個人哈出的白氣跟土灶上燒開的燙豬水冒出的滾滾熱氣差不多,白茫茫的一片,升騰起兩米來高,最后消失在了冷空氣里。
“來咯,來咯,鬼爸兒,給你準(zhǔn)備的工具來咯。”一個圓滾滾的人從我家后門的石階上跑了下來。
由于來人身胖腿短,弓著腰,速度又快,與其說跑不如說是滾。手里提溜的東西也叮叮咣咣響個不停,到鬼爸兒腳邊才停下來。這個圓滾滾的人就是我二哥,他是今天殺豬的總管,跑前跑后的事兒都屬于他。他跟老鬼子的年齡差距也就十來歲,看到過老鬼子年輕時的慫樣,所以,也就跟著父親叫“鬼爸兒”。
二哥把殺豬刀、砍刀、剖刀、刮刀一股腦兒地丟到鬼爸兒腳邊,指著這些工具,嚴(yán)肅且又似笑非笑地說到:“鬼爸兒,這些可是我老爹昨天親自從縣里買回來的喲。我還特意調(diào)上鬧鐘,四點過就起來給你磨得非快。今天這四頭豬,就等你就手起刀落,讓他們一命嗚呼,痛痛快快地去。”說完還不忘觀察一下親戚老表們的表情,看看這些精致的措辭是不是收到了預(yù)期的搞笑效果。
親戚老表們剛要咧開嘴發(fā)出笑聲,便被鬼爸兒高八度的牢騷打斷了,大家只好收攏微咧的嘴,聽鬼爸兒叫嚷:“你那些東西,我還看不起?!闭f著從身后掏出自己的一套工具,“看到?jīng)]有?我這些才是真資格的?!薄罢尜Y格”三個字像是從他牙縫里一個一個蹦出來的,有著不可質(zhì)疑和挑戰(zhàn)的力量。從他撅起的嘴唇來看,他本來是要接著闡釋一番他的這套工具的老資格和高質(zhì)量的,卻被突然傳來的嚴(yán)厲斥責(zé)聲打斷了。
“你說那么多廢話干啥,別人買的刀難道不能用來殺豬嗎?一天就吹噓你的刀多厲害,要是真有那么厲害,那你干嘛不拿去砍柴呢?早幾年也沒見你碼了好多柴。到了寒冬臘月,我看你還是在拿你姐姐家的柴燒。趕緊動手,少說那些沒用的耽擱時間?!闭f話的人是我表哥。他說話時既不看鬼爸兒,也不看其他人,自顧自地說了這些話。按理,他也該叫鬼爸兒一聲舅舅,可他卻把矛頭直接指向鬼爸兒。批評完老鬼子,又把打擊面擴大了,所有嘻哈打笑、不干正事的人都在他的批評范圍內(nèi)。
表哥的年齡同鬼爸兒相當(dāng),以前就以性格直率、倔強著稱。比如,從城里同一家五金店買回來的鋤頭、鐮刀,他非說他的就要好得多;同一棵樹上砍下的刀把、鋤把,他的就要比別人經(jīng)久耐用一些,就連種的莊稼,他也總說自己種出來的就是天下無敵,再沒有更好的了。大上前年,他騎三輪車出意外,把表嫂摔死在了機耕道邊的懸崖下,前年,女兒又遠(yuǎn)嫁了。自此以后,他本就怪異的性格變得更加不可捉摸了。村里人都了解他的性格和苦痛,所以,即便他火氣沖天,也沒人跟他置氣。
可在農(nóng)村,哪里會有什么和風(fēng)細(xì)雨?如果沒有吵鬧,沒有你壓倒我,我壓倒你式的說話方式,也就沒了交流。漸漸的,表哥除了村里例行的幫忙干活,也鮮少跟人來往了。
表哥這段話像是有千斤重,親戚和其他老表們都被擊蒙了。一個個都站在原地,短暫的面面相覷后,有的搓手跺腳,有的反復(fù)揉捏著用來套豬的繩索,有的想要笑卻又不敢笑,幸好這時鼻涕流了出來,就揪著鼻子,“咻”的一聲把鼻涕捏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間,順著轉(zhuǎn)身的慣性把吊得老長的鼻涕甩得老遠(yuǎn)老遠(yuǎn),然后彎下腰在破爛的布鞋上蹭來蹭去,蹭掉沾在手指上的鼻涕,然后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表哥不像二哥,他從不去關(guān)心他的話在別人那里產(chǎn)生了什么效果,或喜或悲,他從來不管。
他伸手搶過套豬的繩索,嚇得還在揉捏繩索的另一個老表一驚,表哥自顧自地走向父親身后的院門。“咚”的一聲踢開院門,嚇得四頭正熱熱鬧鬧拱土尋覓草根的肥豬,搖晃著肥胖的身子,互相擁擠著跑向墻角。然后轉(zhuǎn)過頭來,用防備的眼光注視著表哥,發(fā)出“哼哼哼”的喘息聲。
只有沖人發(fā)火的,哪有沖豬發(fā)火的。身強體壯、長著獠牙的畜生可沒有一點人的溫情。站在食物鏈頂端的人也不可能只身套住一頭受了驚嚇的肥豬,表哥再毛躁的性格,也不可能在這種時候逞能。
不知道他是沖背后的父親還是沖親戚老表們沒好氣地吼道:“還要等二擺子來嗎?還不動手?”
二擺子是很久以前村里的一個知名人物,因為人老實,說話的時候,頭總是搖擺不定,所以大家都叫他“二擺子”。以前家家戶戶殺豬的時候,不管叫沒叫他幫忙,他總會第一個出現(xiàn)。當(dāng)然,套豬這樣危險的活兒自然就屬于二擺子。待二擺子用麻袋罩住豬嘴后,其他人再一擁而上。大概是2000年左右,二擺子在自己家殺豬的前夜突然消失了,有的人說他去了外地打工,有的人說他喝酒醉死在了外鄉(xiāng)路上,甚至有人說二擺子是被人害死的。眾說紛紜,最終也不了了之。正因為沒有定案,所以二擺子還經(jīng)?;钤谌藗兊目谥?,尤其在這種關(guān)鍵時候,大家都自然而然想到了他。
表哥冷不丁拋出的一句話,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說開了,是啊,二擺子不在,誰來當(dāng)先頭兵呢?在場的都是體力強、智力夠、日子不賴的,誰會去當(dāng)愣頭愣腦往前沖的角色。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父親也有十來年沒回村殺豬了,他現(xiàn)在只記得住的是在城里打麻將時該胡什么牌,根本弄不清楚現(xiàn)在的村里,是由誰來充當(dāng)二擺子的角色了。父親見大家都兜著手,沒人上前一步。便搶步上前,拿起地上的麻袋,跨進(jìn)院門。這時身后傳來鬼爸兒的喊聲:“徐老師,你行不行喲?這可不是摸麻將那么簡單喲。”
鬼爸兒的話引起了正在土灶前加柴的二哥的注意,二哥幾個縱步就跨到了院門口。邊走進(jìn)門邊喊道:“二擺子多半不會來幫忙了,還是大家一起來吧,大家不是都等著烤肉吃的嘛?!?/p>
二哥似乎從來就有這種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本領(lǐng),但這種本領(lǐng)應(yīng)該也是源于他幫別人干活時從不惜體力,有認(rèn)可度才有號召力。幫別人干活不惜體力恰是農(nóng)村團(tuán)結(jié)互助的傳統(tǒng)。然而,隨著農(nóng)村小機械化程度的提高,耕地自從有了耕地機后,再也不用跟別家借耕牛了。磨面有了磨面機,三輪車更是替代了人背馬駝。借助于工具,個體農(nóng)民的勞動能力在不斷增強,這種團(tuán)結(jié)互助的傳統(tǒng)卻在丟失。
親戚老表們?yōu)榱搜陲梽偛诺膶擂危即曛郑骸伴_干,開干,干起來暖和些?!贝蠹冶阋粨矶?,進(jìn)了院門,圍攻那幾頭驚魂未定的肥豬。二哥也是第一時間從父親手里接過了麻袋。顯然,六十幾歲的父親已不再適合干這樣有危險性的活兒了,這也是農(nóng)村自然的新舊交替。父親是親人,也是嚴(yán)師,他的老去才讓二哥有了出師的機會。
幾聲間歇性的難聽的豬叫聲之后,便是一連串連續(xù)不斷的豬叫聲。其它三頭豬并不知道它們的同伴將要被拖往何處,尖著耳朵,仰起頭看了看,便又開始享受草根了。
被拖出來的那頭豬被摁在了殺豬凳上,任人宰割。親戚老表們已經(jīng)丟掉了剛才的思想包袱,又顯示出了人多力量大、團(tuán)結(jié)互助的優(yōu)勢。個個喘著粗氣,雙手有力地摁在豬身上,雙腳筆直地蹬在土里,由于情況緊急,好多人都來不及把腳掌放好,有斜翻著的、腳尖觸地的。
鬼爸兒叼著煙,眼睛被煙熏得都快睜不開了,還不斷地咳嗽。啞著嗓子想要出聲,卻又發(fā)不出聲來,一個勁兒向父親招手,示意把殺豬刀遞給他。父親拿著用來接豬血的盆,順勢把刀遞給鬼爸兒。
鬼爸兒“呸”的一聲吐掉嘴上含著的半根香煙,煙打著滾消失在了路坎下。
“鬼爸兒,不要手軟哦?!币粋€老表用壓過豬叫聲的聲音高聲喊到。
鬼爸兒不再是平常的鬼爸兒了,臉上露出一種不可名狀的儀式感。嚴(yán)肅、低沉、復(fù)雜。他一只手緊緊摁在被麻袋罩著的豬嘴上,另一只手拿著刀,用刀背在豬的前腿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或許是為了提示豬不要亂動。然后就把刀插進(jìn)了鼓出來的豬脖子里,剛開始是筆直的插入,進(jìn)入一小段之后,鬼爸兒的手調(diào)整了方向,刀尖直插豬的心臟。
豬叫聲逐漸低沉了下來,或許是喉嚨被刺破的原因,刺耳的尖叫聲慢慢變成了“噗噗”的聲音,而且每發(fā)出一聲,鮮血就涌出一股,噴滿了鋁盆和父親的手臂。豬也像是在憐惜自己的血液,逐漸把“噗噗”的聲音降低了,以防涌出更多的血液。最后慢慢變成了嘆息聲,隨著最后一次彈腿,豬的生命就這樣終結(jié)了。渾身癱軟地倒在那兒。
二哥脫掉了那件袖口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的舊皮衣,單穿著一件紅色的耐克牌T恤衫,如此穿著在冬日里顯得分外耀眼。
“耶,徐蔗?!逼鋵崳缭镜拿质墙行焓?,父親給二哥起這個名字的時候,他正面對人生的艱難抉擇,父親便在他愛讀的《三國演義》里借用了這個應(yīng)景的名字。以此表明他也有著徐庶一樣的抉擇的痛苦:到底是繼續(xù)當(dāng)工資少得可憐的民辦教師,還是辭職回家栽種花椒。后來,村里有電視看了,知道電視劇《三國演義》里也有一個徐庶之后,大家就愈加佩服父親的起名學(xué)問了,居然給娃娃起了一個跟電視劇里的人物一樣的名字。但是,村里人已經(jīng)叫習(xí)慣了,徐蔗就徐蔗吧,甘蔗的蔗也挺好,至少是甜的。
“徐蔗,你家老頭兒不在城里跟你享福,跑到老家來給你們養(yǎng)豬。你也混得好喲,爛衣服里頭居然穿的是勾勾?!惫垂粗傅木褪悄涂说纳虡?biāo)。這鬼爸兒殺完豬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剛才臉上嚴(yán)肅、低沉、復(fù)雜的神情一閃而過,轉(zhuǎn)瞬又嬉皮笑臉,說話也變得酸溜溜的了。
鬼爸兒的話像是玩笑,卻也一語擊中了要害。當(dāng)了大半輩子農(nóng)民,說話時一般是不會考慮其他人的接受能力和周圍環(huán)境的,有時拋出來的一句話就像是一塊秤砣,不管你接不接得住,只管扔過來了事。而他卻隔岸觀火,看你如何應(yīng)對,隨時準(zhǔn)備在你鬧出笑話后發(fā)出一串爽朗的笑聲。這就是農(nóng)村特別的交流方式。
父親端著接滿豬血的盆走開了。
二哥用剛才套豬的繩索把豬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起來后,在豬肋上扎了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將一根跟他手臂差不多粗細(xì)的木棒穿過蝴蝶結(jié),然后直起腰,在他肥實的腰上錘了幾下,不緊不慢地說道:“哎喲,我的舅舅哎,我也像你一樣,老了,你看,腰也承受不住壓力了。身上雖然穿的是勾勾,可我都覺得對不起這件衣服。要是我長得有你年輕時那么標(biāo)致,穿上這件衣服,不知道還要俘獲好多少女的心?!倍缇瓦@樣避重就輕地回應(yīng)了鬼爸兒的話,鬼爸兒也不管二哥對他的夸贊是真是假,呵呵一笑,兩個人算是打了個平手。
二哥擺擺手,裝作很著急的樣子說:“哦喲,那要不得,把他嘴巴割了,以后哪個還唱歌喃?大孃,留著,留著,無論如何都要把他的嘴巴留到。等會兒喝點酒,好讓他給你唱歌?!?/p>
“徐老二,你再給老子亂說,老子連你的嘴巴一起割下來,你信還是不信?”大孃做出一副嚇人的表情。
二哥很配合地閃進(jìn)了堂屋,又走到堂屋連接灶房的門口,撅起屁股:“大孃,來嘛來嘛,割這兒吧?!?/p>
大孃做出一副要追進(jìn)去的樣子,二哥便跑了,年久失修的木地板上又發(fā)出了各種聲響。
大孃還不忘嘟噥一句:“這個徐老二……沒大沒小的……”說完又開始飛快地切菜了。
大孃這句話算是開啟了女人們討論徐老二的話題,他們從二哥出生、上學(xué)、輟學(xué)、混社會、掙大錢、失業(yè)、重新拾起鋤頭,到父親回老家來幫他,沒有一個階段落下。你一言我一語,講得有鼻子有眼,完整勾勒出二哥至今為止并不漫長的人生。
最后,還是德高望重的大孃出來總結(jié):“哎喲,說來說去,還是這個徐老二拖了后腿,要是他像其他幾姊妹那么爭氣,徐老師也不至于在這兒一個人冷得眼淚不是眼淚,鼻涕不是鼻涕。嫂嫂呢,又要幫幾姊妹帶娃娃,也照顧不了他。這個老二,真的像他自己說的,是個臭勾子,茅廁那么臭?!贝朔捯徽f完,又引來這些女人們一連串的笑聲。
當(dāng)二哥走出后門時,親戚老表們已經(jīng)把第四頭肥豬抬到了土灶旁,準(zhǔn)備燙水刮毛了。
“拿塊兒肉進(jìn)去,需要這么長時間?你是不是在幫忙炒菜?我們可以用餐了不?”鬼爸兒見二哥走下石階,便問道。
“等刮完毛就吃飯?!倍绻室獬堕_嗓子,大聲說:“我去了這么久,主要是因為給你辦了一件大事。有人說,自打你進(jìn)了城,掙了錢,就不怎么喜歡現(xiàn)在這個舅媽了。這不,我剛給你物色了一個,就是我的大孃?!?/p>
“徐蔗啊徐蔗,不是舅舅說你。我的事兒不要你操心,你還是先管好自己。你舅媽雖然老了,可我還是喜歡的。菜市場有幾個都想跟我好,但我都不干。我這個老帥哥搶手得很哦。”鬼爸兒不無得意地說。
幾個正在刮豬毛的老表一陣哄笑。表哥一臉鄙夷:“吹牛不打草稿。你是害怕她們還是害怕人家的兒子學(xué)你殺豬的手藝,搶你的飯碗?我給你說,再過幾年,這村子里都沒什么人了,我看你殺什么豬?殺人還差不多?!?/p>
表哥說的倒是大實話,這個村子里,已經(jīng)沒有三十歲以下的農(nóng)民了。農(nóng)民這個職業(yè),在這個小村子里頭居然有了斷代的危險。廚房里的那個表姐應(yīng)該算是目前最年輕一代的農(nóng)民了吧,但她也快四十了。年輕人除了農(nóng)忙時節(jié)回來一下,一年里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外打工掙錢,即使想要養(yǎng)豬也沒有那個條件。要是公公婆婆年輕還好,還可以幫忙喂養(yǎng),可是很多像她這樣年紀(jì)的媳婦,公公婆婆也基本失去勞動能力了。在她們外出打工期間,公公婆婆能把飯喂到自己嘴里就算是阿彌陀佛了,還喂什么豬?
鬼爸兒仔細(xì)一想,可不就是這么個情況嗎?話糙理不糙。鬼爸兒確實遇到職業(yè)瓶頸了,殺豬殺了半輩子,從來沒想過將要面臨無豬可殺的境況了。但他不能示弱:“我也是跟你一樣大小的人了,等你哪一天喂不了豬了,我也就沒有殺豬的氣力了?!?/p>
二哥插嘴說:“以后的事情,不要你們操心。你們過著農(nóng)村的生活,操的卻是中南海的心。沒有豬殺,但豬肉是不會缺的。等你們兩個老了,我給你們兩個送肉,肯定不會餓死你二位?!?/p>
表哥說:“你還是先把幺舅管好,再說別人吧?!?/p>
表哥短短幾個字,又讓二哥碰了一鼻子的灰,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捎帜苋绾危坏迷俎D(zhuǎn)移話題。
“來來來,幾位哥子,肉都搞定了,咱把腸子再洗一下吧,晚上好吃紅燒肥腸。”二哥說著把盛滿腸子的塑料桶提起來,遞給了幾位老表。
幾位老表提著桶飛快地穿過堂屋,說說笑笑地向前門走去了。
二哥走到鬼爸兒身邊,提起鬼爸兒腳邊裝滿瘦肉的塑料筐,向堂屋走去。
表哥不愛說話,但一說話就傷人??稍谧鍪赂苫钌蠀s很勤快。幫著二哥把裝滿瘦肉的塑料筐都提到了堂屋里,然后又坐下來,把一塊塊兒的瘦肉切成條狀,方便灌香腸用。
香腸,曾是這個村莊最珍貴的佳肴??v然是再富有的家庭,也只有貴客臨門才可能切一小盤下酒,小孩子只有在旁邊垂涎咂舌的份兒。要是貴客口下留情,留下那么幾片,那就是小孩子們打牙祭、改善伙食的機會了??墒?,這樣的機會,一年也趕不上幾次,因為客人在自己家也是千萬個舍不得,到了別人家往往大快朵頤,就只有對不起那些嘴饞的小孩子了。
“來,吃了再繼續(xù)吧!哥子們,都辛苦了。”二哥招呼著大家來吃飯。
鬼爸兒又開口說話:“我們辛苦啥子哦?人家喂豬的徐老師跑前跑后都不辛苦,我們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出來就搞定,哪里有好辛苦啊,你說是不是呢,徐老二?”
“你鬼爸兒是吃技術(shù)飯的當(dāng)然不辛苦,咔咔兩下就搞定。不像我們賣苦力的?!倍缫彩轻樹h相對,明知道鬼爸兒除了回村殺豬干的是技術(shù)活之外,在城里還不是憑著苦力吃飯,卻故意這樣說,似乎在為之前的壓抑尋找發(fā)泄的出口?!靶值芑镄?,鬼爸兒是干技術(shù)活的,他可以不吃。我從縣里菜市場買回來的菜也是他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搬下來的,鬼爸兒對這些菜有感情,更舍不得吃。說不定這些菜還見證了他跟某個賣菜大娘的風(fēng)花雪月,這樣一來他更舍不得吃了?!?/p>
二哥一席話,惹得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親戚老表們哄然大笑,紛紛說道:“鬼爸兒,那你吃不得,吃不得,吃大娘的菜就是在啃大娘的肉……就是在親大娘的嘴,你怎么好意思下口?”
“哈哈哈……”
場面一下活躍起來了。趁著大家的幸災(zāi)樂禍,二哥繼續(xù)他的調(diào)侃,“鬼爸兒,你就不要吃了,快去陪大孃炒菜去。站在灶邊,身體暖和,心里也暖和?!?/p>
鬼爸兒是村里出了名的斗嘴高手,知道應(yīng)對這樣群起而攻之的場面,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反擊。只有保持沉默,才能守住陣地。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坐在酒桌旁,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肉,把臉朝向大家,慢慢地放進(jìn)嘴里,咀嚼了幾下便咽下去了,又端起酒杯,“吱”的一聲從牙齒縫里吸了一口,這才慢吞吞地沖大家說到:“說又說不痛,罵也罵不疼。還是填飽肚子是關(guān)鍵。”
鬼爸兒還是很有斗爭哲學(xué)的,他懂得什么時候該避開鋒芒,什么時候可以精準(zhǔn)打擊。正當(dāng)你要對他狂風(fēng)驟雨時,他卻像是耍賴皮一樣,腆著臉吃肉喝酒,真拿他沒辦法。
二哥的火氣沒有完全發(fā)泄出來。
親戚老表們都圍坐在桌旁喝酒吃肉了。從清晨父親趕著四頭肥豬進(jìn)入鄰居的老宅院門到現(xiàn)在,三個多小時過去了。那四條生命這時已然變成了盤中物、下酒菜了,或許它們在嚼過的草根上留下的唾液還在寒風(fēng)中搖曳,或許已經(jīng)結(jié)成冰晶,在慘白的冬日下放著光芒。可是,一群莊稼漢哪里會有這萬千的感慨?他們更加在乎的是喂了多少飼料,投入了多少人工,到宰的時候有多少斤,明年養(yǎng)幾頭劃算等等。這就是莊稼漢的日子,他們就是這樣精于計算。沒辦法啊,過日子就是這樣殘酷,你不計算,到頭來就可能做折本兒的買賣,誰讓它們的投入和產(chǎn)出的周期如此之長呢?
表哥咽下一口米飯,可能是吃得太著急的原因,粗大的脖子被脹得通紅,加上白酒的作用,青春痘留下的坑洼泛著亮光,紅彤彤的,早早地呈現(xiàn)出一種醉態(tài)。
“幺舅,算過沒有?你這幾頭豬的成本多少?”表哥大聲問到。其實,父親并沒有跟他坐在一桌吃飯。一段時間以來,特別是回老家后,父親在很多場合總把二哥推在前面,向大家表明現(xiàn)在是二哥當(dāng)家的態(tài)度。這次也是,父親自己坐到了旁邊女人們的那桌。
父親顯然沒有準(zhǔn)備,正伸出去夾菜的手又縮了回來,仿佛是為了集中注意力判斷聲音從何而來。
父親說到:“沒有算過哦,都是娃娃在買飼料,買玉米面。只要肉好吃,管他成本多少?!备赣H作為一個老農(nóng)民,怎么可能沒有算過成本。他顯然是在敷衍表哥的問題。
“恐怕一頭豬的成本要超過兩千哦,買回來的豬崽子七八塊錢一斤,一百來斤就是千把塊錢,加上飼料,你們喂飼料又不多,多數(shù)時候喂玉米面,玉米面多少錢一斤?一頭豬要喂好多斤?哦喲,算起來,你這一頭豬的成本恐怕要二千五的樣子哦?!弊诒砀缗赃叺挠蕾F大哥接過話頭,自顧自地算了這一堆數(shù)字,為了表示驚嘆,算完之后便搖了搖頭。
表哥沒有接話,卻像是如夢初醒一樣,醉意朦朧的眼睛突然一亮,說:“哎喲,幺舅,你坐那邊去干啥?快來,這兒坐。”說著,站起身,抬起板凳,往旁邊挪了挪。似乎對騰出來的空間好像還是不太滿意,沖旁邊一個老表抱怨道:“吃吃吃……就曉得吃,讓一點,幺舅要過來坐?!?/p>
父親沒有動,親戚老表們都望著表哥,都沒有說話。
表哥很不滿意地沖旁邊那個老表吼道:“哎呀!起來,起來,跟幺舅換一下座位。屁股上墜有秤砣,起不來,是不是?”說著,連推帶搡地趕走了那個老表,又忙著招呼父親到他身邊來坐。
父親趕忙起身,招呼那個被表哥趕走的老表在自己座位上坐下來,自己又快步走到表哥旁邊坐下來。說:“哪里坐都是吃飯,難道說挨著你坐,這個飯吃起來就要香一些?”
父親逗樂的一句話讓剛才略顯緊張的場面又松弛了下來。親戚老表們又開始吃飯敬酒了,談笑的聲音也越來越高。這時表哥才接過永貴大哥的話頭,兩個人把父親夾在中間,熱烈地討論著養(yǎng)豬的成本問題。
誰都沒有注意到,剛才那個小風(fēng)波的過程中,二哥的臉色是最難看的。估計他認(rèn)為表哥是在故意給他難堪。今天殺豬,豬的話題自然是最熱門的,可是說豬的事兒就要說到人的事兒,怎么繞都繞不開。這是最讓二哥頭疼的。
鬼爸兒正吃得酒酣耳熱,他這個人不喝酒的時候都是大家玩笑的對象,更別說這個時候了。于是,二哥迅速選定目標(biāo),想岔開表哥、父親、永貴大哥正在討論的熱鬧話題。
可是,還沒來得及想出話頭,表哥說話了:“老二,成本價我給你算了,一頭二千五,你在他們?nèi)齻€那里收費多少?我看你賺好多?”表哥又顯示出他直率的性格,不管你接不接得住,他只管問。
“老表,你在說什么哦?當(dāng)家人是老父親,豬他在養(yǎng),飼料、玉米他在喂……”二哥還要接著解釋。
“但是,錢你在收?!北砀绠?dāng)頭截住了二哥的話。
“哈哈……哈哈……”女人們早已炒完菜,在旁邊的那桌坐了下來,那個被表哥攆走的老表在女人中間成了香餑餑,說著一些不著天際的渾話,引得女人們不時發(fā)出狂浪的笑聲。引得這邊的鬼爸兒和一些年輕老表也紛紛站起身來,端著碗,站在那一桌的旁邊,咧著嘴,跟著笑,時不時地插上幾句笑話。聲音小的,不受待見的,說上幾句,見沒人理,又灰溜溜地回到這一桌來夾菜,卻被表哥用筷子撇開,罵道:“滾遠(yuǎn)點兒,去那桌夾菜,走了就不要回來搶這桌的菜。一群瘋女人?!?/p>
女人們照樣說著笑著,聲音越來越大,絲毫不給人好好談話的空間。表哥端起一杯酒,猛的仰頭,一口干掉,起身走了出去。
二哥悄悄地嘆了一口氣,算是躲過一劫??墒切睦锏臍鈪s是堵得越來越厚了。
父親抿嘴笑著,把目光從那一桌上收了回來,余光掃了二哥一眼,又低頭吃飯了。
三
似乎這一群莊稼人有著天生的解酒能力。剛才的推杯換盞并沒有影響他們繼續(xù)干活,頂多就是像表哥一樣紅著臉和脖子,但他們越是紅臉就越是要去揉搓一下,仿佛是為了驅(qū)趕醉意。說完之后又繼續(xù)干活兒了。
當(dāng)然,飯后的活兒就比飯前的活兒輕松得多,再不用頂著寒風(fēng)了。就在屋里,擺上幾盆炭火,雖然剛開始的時候充斥著煤炭燃燒的味道,但一會兒工夫就只剩下暖洋洋的舒坦了。親戚老表們好多都脫下外套,挽起袖子,說說笑笑,開始做香腸。
這是殺年豬最有趣的活兒了,不需要怎么費力。把一根竹條插進(jìn)玉米棒里,彎曲成弧形,再把竹條的另一端也插進(jìn)玉米棒里,這就做成了一個把豬腸撐開的工具。接下來就只需要把切好的肉條拌上鹽、海椒、花椒等佐料,然后小心地塞進(jìn)豬腸里就行了。塞到快滿的時候,把香腸提起來,捏住兩頭,小心地往下墜一墜,讓香腸更加緊實一些,然后用浸過水的樹皮把開口扎起來,香腸就做成了。
鬼爸兒雖不像年輕人一樣早早地脫下外套,但終究敵不過炭火的威力,還是脫下了外套。
二哥一直在尋找戲謔別人的話頭,好出出堵在心頭的悶氣。就在鬼爸兒脫下外套的時候,他找到了戲謔的對象。
二哥說:“鬼爸兒,你看看我穿的什么?”說著把耐克的商標(biāo)提了提。
鬼爸兒沒精打采地說道:“勾勾嘛,你說還能是什么?早上就說過了?!惫戆謨猴@然是對即將到來的戲謔沒有提高警惕,或許是酒精讓他放松了警惕。
親戚老表們誰都沒有說話,或許是都深諳這個游戲規(guī)則,都在準(zhǔn)備著一場大笑。
二哥說:“那就對了,我穿的勾勾,我看你穿的是叉叉。你看看你毛衣的領(lǐng)口,像不像一個口袋,張著大嘴巴在要飯?!痹瓉硎枪戆謨旱拿骂I(lǐng)口沒了松緊帶,脫掉外套后就失去掩護(hù),活像一個張開口的口袋斜挎在那兒。
親戚老表們早已預(yù)備好的笑聲像洪水一樣傾瀉而下。
趁著笑聲未息,二哥抓起幾塊肉,塞進(jìn)了鬼爸兒的領(lǐng)口里。
男人們發(fā)出了驢叫一樣的笑聲,已經(jīng)顧不得連貫與否了,女人們更是笑得前俯后仰。紛紛用袖口去揩笑出來的眼淚和鼻涕。
鬼爸兒也許真是有點醉了。面對二哥這樣的惡作劇,他跟著大家笑了一陣之后,并沒有反擊。而是起身用力提起扎在褲子里的毛衣,把自己的身體也提得歪歪扭扭的,在旁人的幫助下才站定。站定之后,才把懷里的肉抖落了下來,掉在地上,鬼爸兒斜著身子把肉撿起來,放在嘴邊吹了一下,算是吹干凈了沾在肉上的灰塵,就鋪在了炭火上。一股肉香味兒瞬間飄了起來。
這時候,一個一直埋頭做事,只是跟著大家笑,從沒開口說話的人說了他的第一句話:“舅爺,我給你切一片薄的,容易烤熟?!闭f著用手里的刀嫻熟地切下一片肉來,抹上佐料,鋪在了炭火上。言語和行為都中規(guī)中矩,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樣子。
“有你什么事兒?”永貴大哥埋著頭說道,也沒看誰,“長輩間在開玩笑,沒你的事兒,切你的肉?!?/p>
二哥接話,說道:“永貴大哥,你也沒有必要把小宏管這么緊吧,我欺負(fù)了鬼爸兒,我承認(rèn),我檢討?!闭f著笑嘻嘻地給鬼爸兒鞠了一躬,“總得允許你的女婿站在他那邊嘛,不能讓他成為孤家寡人?!?/p>
二哥又玩了一個先抑后揚的套路,其實是變著法兒的又把鬼爸兒數(shù)落了一番。親戚老表們又發(fā)出一陣笑聲。都知道永貴大哥平時對他的女婿管教甚嚴(yán),連什么時間下地干活兒,什么時間割豬草都是他說了算,往往天擦黑時還看到小宏挑豬食喂豬的身影。大家也就都不好插言。女婿也只好悻悻地切肉,不再說話了。
“哦喲,敞開口袋的不只鬼爸兒一個喲,你看你看,大表哥的‘口袋都在搞自由主義了?!币粋€年紀(jì)稍大的老表夸張地吼叫起來。
原來,表哥也脫掉了外套,毛衣的袖口已經(jīng)開始脫線,老表將其說為“自由主義”,也算是恰如其分??赡芩约阂矝]有發(fā)現(xiàn)。被老表這樣一說,表哥趕緊拉起飄蕩的毛線,挽起袖子瞪了那個老表一眼。
二哥接過話,說道:“這是流行的最新款的毛衣,叫天女散花,哦,不對,叫天女散線。你懂個屁,還在笑大表哥。”
“哈哈哈……”
“什么天女散線哦,說你沒文化,你還真沒文化。那叫天女撒鹽,大表哥是在用自己毛衣上的汗水給香腸增加咸味?!?/p>
“什么喲?叫天神撒鹽,大表哥又不是女的?!?/p>
“天神都是男的?沒有女的?那觀世音菩薩是什么?”
“比徐蔗還沒有文化的不要說話。觀音菩薩是佛不是神?!?/p>
漸漸地,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把話題越扯越遠(yuǎn),話題不斷翻新,笑料不斷翻出。對于表哥的毛衣問題也沒有一個定論,當(dāng)然,有好事者總想突出自己,作討好狀,問表哥的看法,換來的只是表哥一個嚴(yán)肅的“滾”字。于是,大家又笑作一團(tuán),說別的話題去了。
大概父親真是老了,他不怎么參與這些談笑了,他可能覺得這些談笑屬于年輕人,屬于爭強好勝的年紀(jì)。所以,他總是彎著腰找尋著事做,一會兒收收刀具,一會兒清洗之前用來洗腸子的盆,一會兒站在旁邊聽聽這群人的談笑,無聲地咧嘴笑笑。
日頭偏西了,太陽有氣無力地照著這個寂靜的村莊,窗外的寒風(fēng)開始間歇性地敲打著窗戶。在以往,下午是村里最熱鬧的時候。冬日里,農(nóng)民們給自己縮短了勞作的時間,太陽快要落山時,就丟下手里的農(nóng)活,回到家里,燃起柴火。牛呀馬呀,看到日頭偏西,也提前返圈,早早地在大門口等著吃食。農(nóng)民們?yōu)榱诵笊诙觳坏羧饣蛏俚羧?,除了玉米稈等草料外,還要給牛馬加玉米粒、玉米蒸蒸等細(xì)食。所以,每到下午,總能聽見父母呼喚孩子的聲音,也能聽見孩子呼牛喚馬的聲音。而家里剛殺了年豬,晚餐總是單一而豐富的,單一是因為只有豬肉,而豐富是因為較平常加了幾樣肉菜。所以,孩子們給牛馬喂細(xì)食和抱草料的過程中,總是洋溢著幸福,歌聲不斷,打鬧不斷。
而現(xiàn)在,這個村莊沒有絲毫活力,像是到了垂暮之年,在彎腰嘆息,卻又聽不見嘆息聲。有興致的人家或許還養(yǎng)狗,但對于這樣一個過于寂靜的村莊,幾聲狗吠是營造不出以前那種炊煙裊裊、牛馬撒歡的鄉(xiāng)村氛圍的,反而顯得突兀和別扭。
一只蜜蜂掙扎著從窗戶的縫隙里擠了進(jìn)來,停在沾滿油污的窗臺上,再也飛不起來了,絕望地?fù)潋v著翅膀。一個老表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夾起蜜蜂的翅膀,回頭向站在旁邊的父親說道:“幺舅,你的老伙計讓小伙計給你帶信來了,說你在吃香喝辣,不管它們的溫飽。你看,這翅膀上還寫有字?!闭f完揚了揚夾在手指甲中的蜜蜂,打開窗戶,扔了出去。蜜蜂顯然沒有敵過寒風(fēng),飄飄忽忽地掉了下去。
父親雙手在腿上狠狠一拍,說道:“哎呀,搞忘了,搞忘了。”說完徑直走向自己的臥室,打開抽屜,從蜂蜜罐里舀出一勺蜂蜜,用另一只手狠狠地在拿勺的那只手上拍了一下,蜂蜜便掉在了一只小碗里。又急匆匆地返回堂屋里,將碗在炭火旁邊稍微煨了一下,就端起來,放在桌上,提起一個老表腳邊的暖水壺往里面加了一點水,邊加水邊用筷子在碗里攪動。攪動均勻之后,倒了一點在自己的嘴唇上,試了試溫?zé)?,就快步走出了后門。
父親的蜂箱是自制的,并不復(fù)雜,用幾塊木板拼湊而成,但每個蜂箱上都有編號,分別放置在屋檐、巖洞和樹上。父親說過,今年天干雨少,恐怕出不了蜜。果不其然,父親打出來的蜜,只夠蜜蜂過冬。有好幾箱蜜蜂還集體出動,飛走了。
父親來到剛才剖豬的案板旁邊,一層一層地揭開木板,木板揭開后還有破棉被。這才看到了留了一條小縫的蜂箱門,箱里幾只疲倦的蜜蜂正在門口扇動著翅膀。父親向蜜蜂輕輕地吹了一口氣,又用手指碰了碰,幾只蜜蜂便都鉆進(jìn)了蜂箱。父親這才拿起一個自制的小木槽,打開蜂箱門,小心翼翼地把半截木槽塞進(jìn)蜂箱門,再用勺子舀了兩勺稀釋的蜂蜜倒在了小木槽里,又用手輕輕地抬起小木槽露在蜂箱外的一端,以使蜂蜜均勻地流進(jìn)小木槽,然后把小木槽完全推進(jìn)蜂箱。關(guān)上蜂箱門,只留下一條小縫。再蓋好棉被,鋪好木板。在蜂箱旁凝神注視了好一會兒,像是在確認(rèn)是不是還有蜜蜂飛回來。
父親出門喂蜜蜂的時候,二哥看香腸做得差不多了,也抬起屁股,走了出來。父親喂完蜜蜂,轉(zhuǎn)身回家的時候,看到二哥正用鋤頭挖土掩蓋早晨的豬血。父親走到石階下,端著碗望著二哥。二哥背著身,聳了聳肩,好讓身上披著的那件舊皮衣不至于掉落下來。之后,他轉(zhuǎn)身向下,走到土灶跟前,打算填上土灶。父親看著二哥,說:“我明天填,你不要管,去把人招呼好?!?/p>
“明天您就跟我們一起回縣城,豬也殺了,也沒有什么牽掛了,大冬天的,你一個人在這兒干什么?”
“明天你們先回去,我還有事沒有做完,腌了的豬肉總得掛起來吧。”
“那就明天掛好了再一起走?!倍顼@然因為話說得急,忘了腌肉這碼事兒。
“我走不了,我還要喂蜜蜂,喂雞?!备赣H見一時收不住話頭,便走到二哥身邊,跟他一起填灶。
“喊小姑父幫你喂,又不是好大的事兒。”
“他喂不好,我不放心,再說明年娃娃們還等著吃蜂蜜呢?!?/p>
父親總是找各種理由,二哥著急了:“媽又不在身邊,您一個人怎么過嘛?”
“怎么不好過?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你不要操心?!?/p>
“哎呀,您這個老頭子。去縣城哪里不自由了嘛。該打麻將打麻將,該喝酒就喝酒?!?/p>
父親有點后悔提到自由這個詞,怕二哥多想,想岔開話題,卻又沒想好說什么。于是說道:“不不不,你們明天該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你們的事要緊。我合適的時候,就下縣城來過年?!?/p>
二哥真的急了:“那什么時候合適?您今天沒有聽見親戚老表的談?wù)搯??”說著,二哥的喉頭哽了一下:“您為我們辛苦一輩子,老了,卻一個人呆在這里,我們卻在縣城里住。什么道理嘛?養(yǎng)兒防老,養(yǎng)兒防老,您在我身上花費的心血最多,我不能為您養(yǎng)老,卻還在拖累您。到今天了,還在讓您為我付出。您看這冰天雪地,留您一個在這里守著老家,我知道您是為我好,可是,您這樣,別人該怎么議論我們,怎么議論我?”說完,二哥憋著氣,直著喉嚨,不讓自己哭出來。
父親用沾著泥土的手抹了一把老淚,沒說話,繼續(xù)填土。
表姐突然從后門閃了出來,說:“喲,兩爺子在這兒呀,到處找你們。吃飯了?!?/p>
二哥假裝咳了一聲,以打通堵在喉嚨里的氣和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一些,說道:“好好,馬上就來,填好就來。”
表姐轉(zhuǎn)身進(jìn)去了。
父親和二哥一起站在填好的土灶上,踏著步,把新填的土踩實一些。
父親見二哥一直低著頭,說道:“在農(nóng)村,其實也不只是農(nóng)村,絕大部分人都是看人壞,不看人好的。都在討論別人家的糟糕壞事兒,縱然說好事兒,也要寒酸那么幾句。所以,你不要太在意,也別往心里去,日子是自己過自己的。就說你大表哥,鬼爸兒,永貴他們幾個吧,他們的日子也不見得有多好。都老了,問題總是層出不窮?!?/p>
二哥沒有說話。
父親踩著土,繼續(xù)說道:“你表哥一個人,看表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可是,年齡再大一點,動不了了,怎么辦?他又不愿意隨女兒。永貴,家里原來就他一個男人,撐起一個家,不容易,可是,也老了,家里誰能靠得住?女婿嗎?女婿終究不是兒子。鬼爸兒,雖說在城里也能掙錢,原本好幾年不殺豬了,今年為什么又回到村里,到處幫忙殺豬?還不是因為根在這兒,等他老了,沒有力氣了,他能去哪里?難道靠那兩個不爭氣的兒子能給他養(yǎng)老?我看不把他掙得那點錢敗完就燒高香了。”
二哥還是沒有說話。
父親接著說:“我覺得我現(xiàn)在這樣挺好的,一個人,能做多少算多少,又沒有壓力。你們幾姊妹都能掙錢養(yǎng)家過日子,全家人和和睦睦,沒病沒痛就行了。我是過來人,舊社會的農(nóng)村糧食少,老人年齡大了,只能自己找個山洞爬進(jìn)去,等死?,F(xiàn)在比那時好哪兒去了??墒?,我是個農(nóng)民,我不能離開土地,你讓我進(jìn)城,我能做什么?我并不太老,進(jìn)了城,我等你們給我喂食、等死,那跟舊社會又有多大的區(qū)別?”
二哥只是默默地聽著。
父親很少這樣表露自己的心思,今天算是說得透徹的了,意思就是不愿意過早成為孩子們的累贅,不愿意過早地跟兒媳婦們生活在一起。在農(nóng)村,一個老人能干活時兒媳婦往往眉開眼笑,當(dāng)老人老到不能干活,還成天病懨懨時,兒媳婦往往橫眉冷眼。這樣的例子很多,父親見得也不少。
二哥還是什么話也沒說,手搭著父親的肩膀,向后門走去。上石階時,二哥把手從父親的肩上拿了下來,攙扶著父親。父親回頭沖二哥一笑,說道:“我還行,沒有問題的?!倍绲氖譀]有動,說:“走吧,吃飯?!?/p>
四
活兒干完了,大家都松懈下來。父親勸說著大家多吃多喝,但效果并不明顯。準(zhǔn)備明天殺豬的老表吃了兩碗飯,便說要回家了,一說要走,又有幾個老表推說要跟他一路,便一起離開了。當(dāng)然,對于這樣的晚輩,父親心里其實是很認(rèn)可的,知道理事了,他心里高興,誰又希望自己的晚輩成天不著家,打牌酗酒,邋遢過日子呢?
永貴大哥看幾個老表都走了,紅著臉,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在生氣,對正在吃飯的小宏說道:“你也抓緊吃幾口,就回去,家里的豬還餓著,到地里挖一些甜菜根回去。”
想了一下,又接著說:“一定要煮熟,以免豬吃了拉肚子,多加一些玉米面?!?/p>
小宏“嗯”了一聲,夾了一些菜,邊吃邊往灶邊走。到了灶邊,也吃完了,放下碗,就向門口走去。二哥追出去,喊道:“小宏,不著急,吃好了再去吧。”
小宏嘴里含著飯菜,含混不清地小聲說道:“不了,不了,我先回去了?!闭f完就出了門,一路小跑,回去了。
留下來的稍年輕的親戚老表是不怎么喝酒的,匆匆吃飽,就吆喝著打牌。永貴大哥當(dāng)然是閑不住的,應(yīng)付著喝了幾杯之后,就跟著年輕人聚在燈下打牌了。他在這群人當(dāng)中年齡最大,聲音也最大。每一局結(jié)束之后,他總要對自己評論一番,反思哪張牌打錯了,哪張牌打得好??墒?,年輕人們總是耐不住性子聽他把話說完,剛開始幾局還有人應(yīng)付他幾句,到后來漸漸分出輸贏,年輕人也就顧不得他了,在他還在說話的時候,又開始下一局了。而他,總是到了這一局,還在說上一局的事兒。
酒桌上,只剩下父親、鬼爸兒、表哥和二哥。四個人討論的熱點還是豬的問題,說來說去,還是離不開討論養(yǎng)豬的成本。不過,在此時,二哥聽到這些話,已經(jīng)不像下午那樣敏感了。他的心似乎寬慰了一些,不知道是父親執(zhí)著地守在老家安慰了他,還是父親說的誰家的日子都不好給了他安心的理由。反正這個時候他的臉色好看多了,也不急于去攻擊別人。他話雖不多,但總還是附和著他們的看法,時不時地提出一個新話題,供大家談?wù)?。但畢竟是消遣,也不需要討論出個什么結(jié)果,自由參與,自由發(fā)言,可以隨時端杯喝酒,也可以隨時離桌撒尿。
表哥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從板凳間的縫隙中走了出來,二哥起身扶他,問道:“要撒尿呀?”
表哥沒有吱聲,走了出去。二哥也就坐下,繼續(xù)附和著鬼爸兒的話題。父親殷勤地給鬼爸兒倒酒,夸贊他殺豬的技術(shù)日益精進(jìn),奉行的還是他“逢人減壽,遇貨添錢”那一套。
鬼爸兒又兩杯酒下肚,仍不見表哥進(jìn)門,便說道:“徐老二,看來你這個表哥掉茅坑里了。他那點酒量……嘖嘖嘖……”嘖嘖嘖的同時,豎起自己的小拇指放在自己的眼睛跟前,眼珠卻對在了中間,意思是表哥的酒量還不及他的小拇指,放在眼前都看不見。
二哥確實有點不放心了,站起身,準(zhǔn)備去廁所看看。
鬼爸兒說道:“不用去找了,他肯定是回去了,這幾天都是這樣,喝點酒就往家里跑,還是不是個男人……”鬼爸兒還說著什么,二哥已轉(zhuǎn)身出門了。
表哥的家就在對面的斜坡上。二哥出門,正好就看見一個手電的光,正往表哥家的方向移動。
父親不放心,也跟出門來。二哥問父親:“他沒有喝醉吧?能行嗎?”
父親說:“沒事兒的?!?/p>
父親和二哥也沒有叫表哥回來,兩個人都沉默地看著那個代表著表哥的移動的光點。他們可能都在回想下午交談的話。
父親和二哥走進(jìn)門,鬼爸兒便說道:“我就說他肯定是回去了嘛,到了沒有?他那人……不好說?!闭f完鬼爸兒搖搖頭。
二哥說:“手電燈光好像已經(jīng)關(guān)掉了,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家門口了,不過他并沒有立馬開燈?!?/p>
“他一個人就是一個家,還開燈干什么?浪費電。摸黑蓋上被子,睡下了事?!?/p>
二哥和父親都沒有接話。
鬼爸兒繼續(xù)說道:“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嘛?他不敢跟我比,我一回到家,老婆子肯定已經(jīng)給我把茶泡好,洗腳水也給我端出來。讓我熱熱乎乎地上床睡覺?!惫戆謨洪_始吹噓。
二哥怪里怪氣地說:“你早上不是說你不喝茶嗎?喝了茶睡不著?!?/p>
“喝不喝都要讓她泡好,這是家庭地位決定的。我讓她往東,她不敢走西?!惫戆謨猴@然是醉了。
父親擔(dān)心他喝醉了走路回家不安全,便說道:“鬼爸兒,今天給你添麻煩了。天晚了,酒也喝好了,牛也吹完了,你看……明天再過來喝酒。”父親是想讓鬼爸兒回去了。
二哥說:“那就喊舅媽來接你?”
“我剛才給你說了,她要在家里給我燒水泡茶,暖被窩,她來接我,凍得像一條老狗。你讓我回家跟冰塊睡???那我豈不是成了你表哥一樣可憐的人了。徐老二,你有點壞……”
“那就喊你兒子來?!?/p>
“我哪里有兒子?徐老二,我說你真的有點壞……”
鬼爸兒繼續(xù)說道:“我是有兩個兒子,比你多一個,比你爹少一個。嘿嘿……可是我的兒子在哪里呢?”說完,也不請父親和二哥,獨自干了一杯。
父親帶著責(zé)怪的眼神,看了二哥一眼。二哥看著鬼爸兒的樣子,也不知所措了,估計父親是知道一些鬼爸兒兩個兒子的情況的。
鬼爸兒像是自言自語:“我那個大兒子看上了一個比我小不了幾歲的老女人,跟人家跑了。我都搞不明白他是去當(dāng)人家的兒子還是當(dāng)人家的男人。早知道把永貴的女子娶過來都要好一些?!闭f完,頭一仰,又把一杯酒倒進(jìn)了嘴里。
父親安慰道:“人家再怎么樣也成了一個家?!?/p>
鬼爸兒憤怒地說道:“他那也能算家嗎?”
父親繼續(xù)安慰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不要管那么多。他不管你,還有小兒子嘛?!?/p>
鬼爸兒似乎忘記了憤怒,耷拉著腦袋:“小兒子也好不到哪兒去。學(xué)修車……學(xué)修車……學(xué)了五年了不見人影,也不知道是不是死在外面了?!?/p>
父親說:“你這個當(dāng)老子的,怎么這樣說話?”父親看似在責(zé)怪鬼爸兒,實質(zhì)上只是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并不觸及問題的實質(zhì)。
鬼爸兒又憤怒了起來:“我算啥子老子嘛,他才是我的老子……”說著把杯子往桌上一摔。
正向著火坑發(fā)愣的二哥被驚了一跳。
過了好一陣。鬼爸兒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自言自語:“哎呀……不說了,不說了,說這些就傷心,痛心,感覺自己還不如像豬一樣,被人摁在板凳上殺了算了?!?/p>
聽出鬼爸兒像是想通了,父親如釋重負(fù),呵呵一笑。
鬼爸兒往前邁了幾步,費了些力氣才站穩(wěn)。他扶著父親的肩膀說道:“徐老師啊徐老師,你我都是黃土埋半截的人了?!惫戆謨褐钢赣H:“當(dāng)然,你比我埋得更深一些,嘿嘿……我們還跟兒子爭什么啊爭?等我死了,我那兩個兒子能回來把我這把老骨頭收拾埋了就萬事大吉。我現(xiàn)在能掙能吃,不需要誰。”
說完,鬼爸兒的表情輕松了些。回過頭拿起酒瓶,自己倒了一杯,端起酒杯,灑了一半,對二哥說:“老二,來,跟舅舅再干一杯,埋我的時候,你也出把力。哦,到時候把你今天給我準(zhǔn)備的那一套工具帶上,放在我棺材里。我跟它們親過我那兩個兒子,哈哈……”說完,把那杯只剩一半的酒倒進(jìn)了肚子。也不去管二哥喝沒喝。
鬼爸兒又踉踉蹌蹌地走到父親身邊,這回更親熱了,雙手套住父親的脖子,以拉住他不斷下墜的身體。笑嘻嘻地說道:“徐老師,我倒是擔(dān)心你哦,你兒子雖多,但都在單位上班,徐老二也難得回來。到時候生病了,一次兩次還行,三次四次,孩子們都請不到假了,你卻死不下去,怎么辦?哈哈哈……”
“我自己先把坑挖好。你放心。哈哈……”
“那就好,挖大一點,挖個我們倆的雙人床?!?/p>
“你有腳氣,臭得很。我不跟你睡?!?/p>
哈哈……哈哈……父親和鬼爸兒都笑作一團(tuán)。二哥也跟著笑了起來。
鬼爸兒放開了父親,說道:“徐老師,我回了?!?/p>
父親攙著他走出后門。
月亮出來了。農(nóng)村的夜晚一點聲響也沒有,月光瀉在地上,不像月光,倒像是雪,白茫茫的一片。
“狗日的,不知道等月亮出來再走,你說他傻不傻?”鬼爸兒說的是表哥,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問父親。
父親搭話道:“月亮出來了,好走一些。你行不行哦?干脆我送你?!?/p>
鬼爸兒掙脫父親的攙扶,說道:“不要你送……不要,你這個老頭子……萬一哪里摔一跤,我可付不起醫(yī)藥費。嘿嘿……喝那么一點點酒就走不回去了?你當(dāng)我是它們呀?!惫戆謨河檬种噶酥钙守i的案板。便走下石階。
父親看著他搖搖晃晃的身子,囑咐他:“小心些?!?/p>
鬼爸兒說著醉話:“我小心什么?我需要小心什么?你說?!?/p>
“我說你注意點兒。”
“我注意誰呀?老子誰也不怕。天王老子都不怕?!?/p>
父親看著他走過了水溝,因為水溝里有冰,便放心了些。
月亮被擋在了山后邊,水溝那邊的路黑乎乎的。鬼爸兒或許是因為害怕,唱起了歌,越唱越大聲:
朋友們哪要記真
聽我唱段十三親
句句說的是大實話我的朋友啊
聽在耳里記在心哪噯嗨吆
父母親也不一定親
父母給我們養(yǎng)育恩
滿堂的兒女都留不住我的朋友啊
年年都添新墳?zāi)膰嗋诉?/p>
兒子親也不一定親
長大以后結(jié)了婚
結(jié)婚后都是老婆好我的朋友啊
忘了父母養(yǎng)育恩哪噯嗨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