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張元
徒步行走,以腳丈量,對于古人來說,不僅是一門必修課,還是一種常態(tài)化的生活方式,更是許多詩文真切而彌足動人的重要起點。“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的趣味,乘坐飛機或動車入蜀便絕難感受到:“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喜,也需切實經(jīng)行方能獲致。在交通發(fā)達,出行便捷,生活節(jié)奏越來越快的今天,人們早已經(jīng)沒有了行走的耐心和興趣,青年作家北雁卻能徒步環(huán)洱海一周,并寫成洋洋灑灑二十多萬字的《環(huán)湖一周》,讓我刮目相看。在社會越來越喧囂嘈雜,人們越來越浮躁功利的今天,他的行走,已經(jīng)不僅僅是耐心和興趣,而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zhì)。
北雁的丈量是從2018年3月17日開始的。那天,他“把車停在溪畔,帶上妻女和六歲的小外甥一路往北”。這樣行走的妙處在作者的筆下鮮活而真切,他們“可以不急不慢、放任自由,在以往車子無法到達的地方盡興駐足,還可以像一頭貪吃的水牛,在返回的時候把先前存儲在大腦和手機里的景致再回嚼一遍”。這樣的文字是趣致卻真實的。作者寫了在小樹林里沿洱海行走,記憶中的小樹林,是學生時代帶著糕點小食小聚的地方,“八路車下車后還得沿著土路走上一段時間方可到達海邊。但來回路上,正可以遠遠眺望蒼山的白云和洱海的碧水?!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生活在大理,自然就有這樣無比恬美的詩意畫境,舉手投足,都能心與物遇”。當下的小樹林,則游人稀少,是鳥兒的樂園,海水平靜,黑色的野鴨與白色的海鷗自來自去,與洱海的水天相親相近。讀至此處,倒覺尋常,頗有優(yōu)美的風景散文之感。然而,作者所寫并不僅止于此,他在走進洱濱村時,真實地書寫出村子里“一幢幢水泥樓房高高聳立,村道筆直,兩邊的小巷整齊劃一,又互為對稱”“兩邊的房子建得太高,雖然還保留了瓦頂,但顯然已經(jīng)絕少了鄉(xiāng)土之氣”“好幾個用簡易墻圍著的空地,里面各種垃圾堆集如山”。他寫了老井、打水的老人、集市的攤販,以及村邊一塊一塊“細碎得好似孩子的玩具拼圖一般”的小田。這樣的景象顯然是有時代痕跡的,因此,作者只是用極細膩的筆觸真實地捕捉和書寫,便不由得引人深思和感慨了。更何況,他還不時將自己在彼時的所思、所感、所悟、所憂以極自然的筆觸書寫下來。比如,他以極深刻的筆觸挖掘出湖岸鋪上規(guī)整的石板與自然的不諧。他不無惆悵地感慨,“如果將整個洱海大約120公里湖堤都鋪成這樣,那洱海豈不是被馴服成完全家化的水塘,毫無一點原始的荒野之氣了?”
在其后的2018年3月24日直至2018年12月18日,作者一路走來,以“我”的視角歷歷記下洱海以及洱海周邊的點滴。他寫及葶溟溪的斷流、黑龍溪的蕭條,寫及洱海邊依然活躍的鳥兒和水中已絕跡的魚類,寫及洱海邊越來越細碎狹窄的田地、整齊平直的水泥路,寫及老民居夾雜著螺螄貝殼的土墻以及洱海周邊的現(xiàn)代而浪漫的客棧,寫及偶遇的老人、蒜農(nóng)、騎著電摩托的學生娃……他且行且思,且看且感。他的所思所感,絕非文人“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哀婉呻吟,也迥別于追憶者物非人是的泛泛傷懷,而是有著深沉厚重的人文情懷與觀照反思。正因作者深愛著這片海,洱海早已不僅僅在他的眼前腳下,而是鐫刻于心,所以每每在看似平淡而不帶任何情感傾向的寫實文字之后,總會有作者內(nèi)心的沉涵與深悟從筆端傾瀉而出。比如,2018年5月12日,作者行走在從西城尾到磻溪的路上。一路行來,他看到了許多鳥兒掉落的羽毛,“白色、黑色、紫色、褐色,或長或短,從每一根鳥毛上不難想象鳥兒的美麗。”這樣的美麗自然讓人神往,然而,作者的心思卻沉淀到了更深的地方,“洱海就在我們窗臺之下,??吹侥敲炊帏B兒成群結(jié)隊,不是說我們環(huán)保措施得力而使得它們隊伍壯大,而是可以接納它們的空間越來越小。常??吹剿鼈冏哌M我們的視線和生活圈,不是說它們不懼怕我們?nèi)祟?,實際上卻是一種無奈之舉,那是因為我們已把房子蓋到了洱海旁邊,侵占了它們的領(lǐng)地?!憋@然,作者是帶著人文關(guān)懷與對自然的珍惜來行走和體會的,所以,他才能悟到“對別人的尊重,就是要能夠允許并尊重他人的隱秘空間;對于自然生態(tài),我們豈不是要越發(fā)寬容地給予它更大更自由的天地?”一路行來,他看到“粗大的礁石,橫七豎八地散布在水邊湖面,頂上綴滿一層厚厚的黃苔”,他卻并不沉醉于景的異美可觀,而擔心著水苔會成為污染的元兇,更在目睹被打撈出來的黃苔壘成的小堆早已烏黑時,對現(xiàn)代文明所帶來的種種憂心忡忡。一路行來,他看到本主廟前停放的豪華車輛,便深思著打破封閉村落的道路,給村落帶來了怎樣的潛移默化的影響……
《環(huán)湖一周》長達二十余萬字,實在說來,這樣的文學作品往往是細膩而近乎瑣碎、實在而缺少跌宕、樸素而少見華光的。因此,在人心浮躁到忘記天光云影之美、生活忙碌至幾無掙扎之力的當下,通讀這樣的文字已是莫大的考驗,更不用說是細細地品讀了。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環(huán)湖一周》卻讓我不由自主地觸動于作者的筆觸,恍如追隨作者的腳步,環(huán)行于洱海,所見歷歷,所感依依,竟至手不能釋卷。古人說,“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讀北雁長文,不由深感古人所言不虛。且,北雁又何止于觀洱海?他是實實在在且有計劃地踐行的,是以行走丈量洱海,以人文體悟洱海,以深愛反哺洱海。他的筆下,洱海及洱海周邊的村落,熾熱的腳步帶來的溫度,充盈著真情激發(fā)的熱度,彰顯著人文沉淀的厚度。無疑,這樣的長篇紀實散文是無法不獨特的,亦是無法泯然于眾的。
北雁與洱海的相識相知,其實并不始于2018年。作為本地人,洱海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存在了,如作者的夫子自道:“我就生活在洱海南岸這個被當?shù)厝朔Q之為‘下關(guān)的城市,每天睜開眼睛就可以看到洱海,并且至今三十六年的人生中,我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洱海邊度過的?!憋@然,洱海不在作者的夢中,而在他童年、少年、青年的許多真切的時光和細微的記憶里。顯然,作者并不是一位遠道而來的獵奇者——獵奇者間或會不屑地感慨,盛名之下的洱海不過是一泓或靜寂或喧囂的湖泊而已;他也不是浮光掠影的一日游客——游客們也許只愿匆匆笑鬧于洱海天水之間的某個角落,又或借助夕陽的光影拉長自己的身姿,留下?lián)u曳的倩影。他只是一個因歲月浸久而在不經(jīng)意間已在血脈呼吸間有了洱海氣息與溫度的當?shù)厝?。他熟悉洱海的日升月落、熟悉洱海的漁舟唱晚、熟悉洱海的氣象萬千、熟悉洱海邊蘆葦浸潤的水霧、熟悉漁民撒網(wǎng)時洋溢滿心的期盼……或許,因為三十六年來,洱海與洱海周邊的物與人已在不經(jīng)意間有了許多變化,于是北雁計劃用一年的時間,“沿著洱海徒步行走一周,對洱海周邊的村落、河流、植被、農(nóng)業(yè)、漁業(yè)、旅游發(fā)展和民居建筑、鄉(xiāng)土風情、自然風光、傳統(tǒng)文化等各方面情況作一次認真細致的田野調(diào)查,主要目的是考察和記錄洱海周邊村落群眾的生活狀況?!庇谑?,這樣的徒步行走與丈量又顯然暈染了文化人類學的蘊味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