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櫪
那些槐樹大大小小的枝枝杈杈,一根根支棱著,像絲兒肉不掛的魚骨,齊齊扎向空曠虛無的天空。初冬天氣,樹葉想必落盡了,當(dāng)了大地的被子。
隔著薄霧,遠遠瞧去,樹們連成一片,貌似親厚。仔細看,還是能分出哪兒一片色深,哪兒一片色淺。那顏色是慢慢過渡的,黑中有灰,灰中有白。走進去,才看清楚了,這些生長在豫東平原沙土地上的槐樹,遠沒有豫西地區(qū)的茂密和健碩。
我豫西老家的溝邊上,長著一棵槐樹。村里胡子最長最白的老人,也不清楚它的來歷。溝是黃土溝,它就站在溝邊邊上,有雨或無雨,溝沿兒都會時不時垮塌。今兒掉一坯子土,明兒掉一坯子,成年累月,溝沒見平,樹沒見倒。一小半彎彎曲曲的樹根,沒了泥土的掩護,鋼筋鐵骨般粗糲滄桑。
說來稀奇,那棵老槐樹沒腿沒腳,卻會走。二十年前,它距溝邊三米多,現(xiàn)在還大抵如是。溝壁上不時會裂開些土坯子,今天還在,說不好明天就會脫落,就像一天天的日子,不經(jīng)意就溜走了??衫匣睒渖鷻C不減,該發(fā)芽發(fā)芽,該落葉落葉,照樣挺直著身子,堅守著一方土地。這些天地間看見的和看不見的物事,到底是誰在消磨著誰的光陰呢?澗河遠在二里開外,老槐樹的根不可能扎過去,當(dāng)看到豫東平原上的槐樹,我就想,也許豫西地區(qū)的土壤比豫東平原的更會保墑和滋養(yǎng)吧。
走在林中,遇見有幾棵樹挨得比旁的近些。它們是一家子吧,再不濟也來自同一片苗圃,看粗細,看高低,它們是相差無幾,只有走近才能發(fā)現(xiàn)它們有著微妙的差異。這片林子大約五六畝,東南西北都種著花生,地里殘留著絲絲縷縷的花生秧。南邊有條水渠,雖然此刻不見水,可明顯靠南邊的幾棵槐樹要精神些。從哪兒看出來的?從樹皮的光滑程度和整體的氣韻上,它們真是不一樣的。好比一個女人的左右手,別看天天抹著一樣的雪花膏,可只要不是左撇子,右手相比左手總要大些,皮膚也會黑點粗糙點。近水樓臺先得月,近水的樹木自然也會滋潤些。
林里有條明晃晃的小路,與母親娘家的路一脈相承。
母親馱著個大包袱,可讓她疲沓的,應(yīng)該是她滿腔的心思。而我,腳丫磨破了,也漸漸磨滅了首次出遠門的新奇感。我腳上穿著雙紅色嶄新的條絨布鞋,試穿非常合腳,沒想到還沒走幾里地,就像鐵鞋,腳指頭受刑一樣火辣辣的疼。周圍的景象再陌生,我唯有一個念想:趕緊走,走到那個曾承載母親第一聲啼哭卻沒有承載母親成長的地方。
火車倒汽車,下午兩點才到中牟縣城。黃黃的日頭在天上沿著一條線走,看我們在地上來回踅圈,很難找到直達村子的順路車。于是,母親憑著十年前的記憶,帶著我走一段,問一段,朝著縣城南方遞進??勺咭唤兀赣H會疑惑,咦?不會吧,那時候這里還沒馬路。又走一段,她又會說,呀,不會吧?不記得這里有個學(xué)校啊。暈暈乎乎的,我們母女逢岔路就問,一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好大方向總歸沒錯。
離開人煙較為稠密的集鎮(zhèn),其余是大片的沙土地和時不時冒出來的槐樹林。穿過好幾片槐樹林,也記不清幾片,天擦黑才到了姥姥家。
姥姥這個稱呼,我開始很陌生,后來是抵觸。小時候,家里唯一一張三斗桌那沾滿蠟淚的玻璃下,壓著家里唯一一張發(fā)黃的黑白照片。我很羨慕村里的順伯家,家里有個大大的相框,四條棱邊是木質(zhì)的,玻璃面兒,就掛在堂屋正中的墻上,進門就能看見。里面卡著很多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年長的坐著,年輕的站著,但大都端著架子,可眉眼間的喜悅是抑制不住的;而女人,無論大小年紀,都在笑,抿嘴笑,張嘴笑。有個男孩呢,一兩歲時是擠鼻弄眼的哭,漸大后就是齜牙咧嘴的笑,非常頑皮。每回去串門,我總要巴望下那個相框,它那么薄,卻是一個時光寶盒,承載著一家人的歡樂與富足。而我們家呢,唯一的一張照片上,是一群陌生的親人,沒有我的父母兄弟,也沒有我。
家里這張照片里,男女老少一堆人。居中那個老太太,寬額頭,長方臉,發(fā)際線老高。母親說,這是她媽,我管她叫姥姥。這個稱呼我感覺怪異,不就是外婆嘛,干啥叫姥姥?因為在豫西地區(qū),管母親的母親就叫外婆,簡稱婆兒。咋一印到照片上,外婆就成了姥姥呢?母親也說不清,只說,記住是姥姥就好了。姥姥就姥姥吧,反正也沒見過她。
姥姥懷里,是個噘嘴瞇眼的小男孩,穿著一件圓點點的花罩衣。姥姥背后,是個身材細溜的少年,一副靦腆相。他們分別是二舅和大舅的長子,我的表弟和表哥。后排兩個男人,圓臉個高的是二舅,長臉個低的是大舅。照片上的一家人,祖母抱著孫子,兒子圍著母親,兄弟拉著哥哥,一團和氣,親親熱熱,看起來又幸福,又快樂。背景是開封大相國寺,帶鋸齒的照片上還有幾個斜體字——人民照相館。
母親的手指被生活磨礪得粗糙不堪,卻一次次從照片上拂過,似乎想把她念叨的親人們,從里面拉出來。我卻不以為然,不就是一張照片嗎?熒幕上的蘋果再紅,雞腿再怎樣冒著熱氣,還能拽下來咬一口嗎?我對這張照片,也不是全無感覺。大相國寺?白馬寺有一匹白馬,它里面有什么?寺廟里,肯定有和尚,有少林寺的厲害沒?母親說,她也沒去過。隨后,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尖端的問題:為啥照片上沒有母親呢?母親神色黯淡,像是很多話說不出口。
一天,鄰居小伙伴虎子來家玩兒,拍了一會兒畫片,疊了兩只紙飛機,便索然無味了。于是,我想起了那張照片,虎子家比我家還窮,連一張照片也沒有。我就指著說,喏,這是我姥姥?;⒆右贿谘?,表示不懂。我故作老成說,就是外婆咯。虎子嘻嘻笑了,嘴里不斷重復(fù)著:姥姥的,姥姥的,然后笑得前仰后合。我又羞又惱,真想抽他。他卻又問,你咋倆外婆兒呢?當(dāng)時,感覺就不好了,可他說的也不差啊。那一刻,我真恨自己,吃飽了撐的,拿一張來歷不明的照片瞎顯擺啥呢?讓自認為“鐵哥們”的虎子這樣揶揄我。我立刻轟走了虎子,掀開玻璃,揭下那張發(fā)黃的照片,幾下撕成了碎片,塞進了煤火眼兒里。玻璃早都裂了幾道閃電一般的紋,放照片的地方只留了一個擦不掉的痕跡。母親下地回來,我說,茶水撒了把照片弄壞了,就扔了。母親居然沒打我,只是嘆了一口氣,里面蘊藏著無盡的心酸和無奈。我后悔了,真不該毀掉母親的一個念想。
待我略大些,我才知道母親原本是有家的。在她八歲以前,她以為她和旁人一樣,有爹,有媽,有弟弟和妹妹,有一個雖然貧寒但齊整的家??赡悄?,棗樹剛冒芽,木門被一個人推開了,也推開了母親從此不同的人生和心境。來人自稱是母親的爸爸,外婆外公也不否認。來人住了幾天就走了,可從那以后,母親感覺自己是那么與眾不同,就算混在人群,后背仿佛背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幾個讓人側(cè)目的大字。因此,她低頭走路,小聲說話,連目光都是軟的。從前那個活潑的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一下子不見了。
要不是電影《黃河?xùn)|流去》,母親大概一輩子也不會滋生找親人的念頭。熒幕上濁浪滔天,人群里的母親淚如雨下。災(zāi)民們流離失所,惶恐不安的逃荒場景,讓母親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困擾她十幾年的疑惑,好像在那一瞬間豁然開朗了。有哪一對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呢,她說。第一次,是父親陪著母親,在中牟的娘家住了三天,見到了照片上的每個人。那時候我還小,也不清楚母親具體是個什么心情。這一次,表姐出嫁,我陪著母親,心里也揣著一個想法。
眼見走到了村口,我卻一步路也不想走了,鞋里全是沙子,也沾到了磨破的血泡上,不走都熱辣辣疼著。我抱怨著母親,下次回來別帶我!這除了槐樹就是沙子的地方,有啥可好的???,你姥爺!順著母親的手指,我看見石橋邊真的站著一個高而魁梧的人影。是柳葉嗎?隨之是一聲呼喚。母親哽咽著回答是,莫名其妙,我居然也想哭。姥爺說,他已經(jīng)等了兩天了,還問我們咋來得這么晚。母親說,家里老老小小需要安置妥當(dāng),才能出門啊。姥爺執(zhí)意接過包袱,說來了就來了,捎什么東西。母親說,里面是幾雙鞋和幾件棉衣,是她親手縫的。還有幾盒點心,是芽兒的爸爸專門去老城買的……姥爺不善言辭,話也不多。那張照片上,并沒有姥爺,可大舅真像他。
我們在大舅家落腳,堂屋里早就擁了一堆人。認識的不認識的,分別和母親打著招呼。里屋兩張床上,堆滿了表姐出嫁的被子,毯子和箱子,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繚亂;紅彤彤的喜字,暖洋洋一片。母親撫摸著,嘴里說真好。姥姥應(yīng)該是自謙,說,我就說你大哥吶,妞就是一門親戚,弄這么多干啥啊。母親抬頭看看姥姥,沒言語。隨后,大舅母——那個面龐黑紅,身材臃腫的女人,與守著一口大鐵鍋烙煎餅的姥姥一起張羅著晚飯。紅紅的麥秸火,映著姥姥的面龐,我像是看到了老年的母親。大舅最高興,他每開口說話,總要喚一聲母親的乳名。
二舅家在前院,我拎著點心去的時候,他正蹲在地上殺雞??匆娢?,仰頭問了一聲,妞,你腳磨爛了?寬厚的音色,略帶嘶啞。暮色里的一口白牙格外顯眼??此孔镜匕蚊_膛,我說,我媽不吃雞肉。二舅愣了一下,問為啥?我說我也不知道,不吃就是不吃。二舅媽過來說,你也不問問咱姐吃不吃雞肉,你就殺,這是春上才開窩的小母雞吶。二舅立馬說,咱姐不吃,讓咱外甥女吃!這時,過來一個男孩,瞇眼噘嘴的,應(yīng)該是我的表弟了。他看見我,非常禮貌地問了一句話,就走開了。
吃了晚飯,二舅非要給我洗腳,一見傷口,他忙取來白布、酒精和云南白藥,還有針線。因為最大的傷口在腳攔筋上,如果不固定好,等于白搭。燈光下,二舅擺置了好一會兒,才處理好。在他去洗手的檔口,二表弟在我身邊嘟囔說,你是洛陽的大小姐,俺們家才不稀罕你這個臭丫頭!他比大表弟的眼睛還小,我才不在意你稀罕不稀罕哩。二舅領(lǐng)著我,到了大舅家。母親們圍著一臺鐵爐子在聊天。大舅聽說我腳傷的厲害,執(zhí)意要打開看。二舅說,他已經(jīng)處理完善了。大舅打趣說,呀,不容易啊,你啥時候稀罕妞了?二舅說,我姐的妞,我可是稀罕吶。
夜深了,問候的人陸續(xù)散去,剩下的大多是照片上的人。大舅拿來黃琉璃一般的胡蘿卜,還有干花生,一起放在鐵爐上烘烤。蔬菜的甜香,干果的焦香和噼啪聲,一會兒工夫便充斥了整間屋子。大舅讓母親吃軟糯的胡蘿卜,母親笑著說,晚飯吃好了。又讓母親吃花生,母親搖頭。母親正經(jīng)飯吃罷,一口零食都不吃的,可惜這個習(xí)慣大舅不知道。母親解釋完,大舅的尷尬才略褪去。煤火的鐵蓋子沒揭開,但里面炙熱的煤塊一定是吐著幽蘭的火苗,迫不及待釋放著自己的熱能。趕了一天路,母親似乎疲倦了,雙顴微紅,話也稀了。可大舅二舅興致未消,分別說著自己的工作、參軍的經(jīng)歷,又拐到了母親被送人的節(jié)點。母親已然知道,可我不知道,就打著精神聽。大舅和二舅,極力解釋著兵荒馬亂、母親生病,才被姥姥送人的情景。他們實在想把情形說得有多么的迫不得已,也想得到母親的認可或者響應(yīng)??赡赣H像是睡著了,一聲不吭。而當(dāng)事人——我的姥姥,語氣沒有兒子們激烈,還異常平穩(wěn),時不時補充著兒子們所不知道的細節(jié),慢悠悠的口吻,像是在講一個古老的傳說故事。大約隨著時間的老去,發(fā)生的故事也都老了吧。字里行間,沒有骨肉分離的哀傷,只有合情合理的世事弄人……沒人察覺到,把頭埋進膝蓋里母親的肩膀在微微抖動。我伸開手臂,攬著母親,手掌輕輕拍著母親的后背,而母親發(fā)燙的身體,也微微傾斜過來......
后來,母親借口上廁所,拉我推門出去,只見滿天寒星,在無邊無際的星河里閃爍。還有溜溜的細風(fēng),從樹梢,從我倆燥熱的身體掠過。站在樹影里,母親緩緩回顧下四周,說,這就是她出生的地方啊。我不太懂母親所想表達的含義,卻想起來了我的家、我的親人和那個兩扇木門、一道磚墻的院子。末了,母親撫摸著我的頭發(fā),輕聲說,等明兒辦完事兒,咱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