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靜蓮
內(nèi)容摘要:P.2640《常何墓碑》“蜂午挻妖”中“午”不是蜂類;“挻妖”不是“篡權(quán)之妖孽”而是“引致妖邪之事”的意思。
關(guān)鍵詞:常何墓碑;蜂午;挻妖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9)04-0086-03
Abstract: After a concise textual research, this paper concludes that in the words“feng wu shanyao”recorded in Chang Hes Epitaph in P. 2640, the wu is the not bees or bee-like insects, and that shanyao does not mean“the usurper of an evildoer”but is instead“to cause evil.”
Keywords: Chang Hes epitaph; fengwu; shanyao
P.2640《常何墓碑》因為記載了重要的歷史人物和事件,受到學(xué)術(shù)界的普遍關(guān)注。近日讀到“徐員(圓)朗竊據(jù)沂兗,稱兵淮泗。龜蒙積沴,蜂午挻妖”一句,翻看各家注釋,發(fā)現(xiàn)孫寧曾在《敦煌研究》2011年第4期發(fā)表《敦煌〈常何墓碑〉寫本“龜蒙積沴,蜂午挻妖”正詁》(以下簡稱孫文)專門討論“龜蒙積沴,蜂午挻妖”的釋義,他認為“龜蒙”指龜山與蒙山,碑文中代指沂兗地區(qū),這是對的,但他又認為“蜂午”與“龜蒙”對偶,“午”也應(yīng)為名詞,又推出“午”可指蜂,這種論述筆者不敢茍同。且看他的論述{1}:
《說文解字》卷6《夂部》云:“夆,啎也。”同書卷14《午部》:“午,啎也。五月陰氣午逆陽,冒地而出?!鼻迦送躞拮墩f文句讀》卷28云:“《廣雅》:‘午,仵也?!痘茨稀ぬ煳挠?xùn)》:‘午者,忤也。仵、忤,皆啎之俗體?!笨芍?,午與仵、忤以及啎三字是有關(guān)系的。那“午”與“夆”就不是陌路了,進一步說“午”應(yīng)與“夆”、甚至“蜂”是同一事物。
宋代學(xué)者丁度所撰《集韻》卷1《平聲·鐘韻》云:“夆,《說文》‘牾也?;蜃鞣??!贝颂帯墩f文》所引與筆者引證的略有不同,不能排除雕版印刷的原因,況《說文·牛部》未收此“牾”字。又《正字通》巳集《牛部》指出“牾,與忤、遻通。又與啎同?!蔽缱鳛檫`逆、觸犯來講固然正確,但在這里與前后文義、對偶是難以契合的。所以,寫本中的“蜂午挻妖”的蜂與午都指蜂、或蜂一類的昆蟲。
再者,《集韻》卷二《平聲·模韻》:“牾,獸名?!薄墩摵狻の飫萜吩疲骸拔?,亦火也,其禽,馬也?!边@點出發(fā),蜂和午也是并列的,而不是句法上的主謂關(guān)系。[1]
從他前兩段論述來看,他認為“午”有“啎”義,“夆”也可訓(xùn)釋為“啎”,所以“午”與“夆”不是陌路,又從而推正“午”應(yīng)與“夆”甚至“蜂”應(yīng)該是同一名物。接著又舉了《集韻》中的例子,認為《集韻》中說“夆,《說文》‘牾也,或作蜂”,就是“蜂”“夆”“牾”意思相通,又從而推正“午”與“蜂”一樣都是指蜂或蜂一類的昆蟲。他的這一系列論證顯然很缺乏說服力。古代的詞多為多義詞,“午”與“夆”二字都有忤逆義,不等于“午”與“夆”的所有義項都完全一樣,僅憑“午”與“夆”二字有忤逆義就推出“午”與“夆”甚至“蜂”為同類名物未免過于牽強。而從《集韻》對“夆”的解釋來看,引《說文》是為了說明“夆”有“牾”義?!墩f文·夂部》:“夆,啎也。”段注:“《午部》曰:‘啎,逆也。夆訓(xùn)啎,猶逢迎逆遇遻互相為訓(xùn)。《釋訓(xùn)》曰:‘甹夆,掣曳也。掣曳者,啎逆之意?!盵2]馬敘倫《說文解字六書疏證》卷10:“夆,此為逢之初文……或以追而遇之,故從■也。”[3]
從段玉裁、馬敘倫等人的解釋來看,“牾”即忤逆、相逢之義,夆(逢)就是與別人對面碰上,恰有逆義?!都崱芬墩f文》“啎”作“牾”,顯然“牾”與“啎”同為忤逆、相逢之義。《集韻》“夆,《說文》‘牾也,或作蜂”,是說“牾”在“忤逆、相逢”的意義上“夆”也能寫作“蜂”?!胺洹弊鳌扳枘?、相逢”講未見于傳世典籍,但“蜂”可解釋為“啎”,僅能說明“蜂”“啎”二字都有忤逆、相逢的意思,不等于就能說“牾”字也可指飛蟲類的蜂。孫文最后一段又引證《集韻·模韻》“牾,獸名”,既然說“牾”是獸名,顯然就不是蜂類的動物,否則應(yīng)該釋為蟲名才對。而《論衡》說“午,其禽,馬也”,那是古人以十二時辰比附十二生肖,十二時辰的午對應(yīng)十二生肖里的馬,這更不能作為“午”能作為蜂類動物的依據(jù)。
其實,“蜂午”在文獻中屬習(xí)語,本出自《史記》?!妒酚洝ろ椨鸨炯o(jì)》:“今君起江東,楚蠭午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將,為能復(fù)立楚之后也?!迸狍S《集解》引漢如淳曰:“蠭午猶言蜂起也。眾蠭飛起,交橫若午,言其多也?!盵4]“蠭午”即“蜂午”?!都崱ょ婍崱罚骸靶I,《說文》:‘飛蟲螫人者?;蜃鳌?,通作蜂?!盵5]后來常用“蜂午”在統(tǒng)治者形容造反或謀逆之人。明胡翰《東征》:“寇值我勞,謂可拾取。蝟興蜂午,鼎來縱橫,深絕其澗,高馮其陵?!盵6]又高廩《唐宮行》:“銷兵假瑞誣升平,長垣盜起如■午?!盵7]“■午”即“蜂午”,“■”亦為“蜂”異體字。“蜂午”古代其他碑文墓志銘亦見?!洞笏骞蕛?nèi)史令金紫光祿大夫楊公(約)墓志銘》:“復(fù)屬陸梁數(shù)州,江南妖逆,聚同蟻結(jié),起若蠭午?!盵8]《隋故開府儀同三司楊君墓志銘并序》:“宣德始基,蟊賊蜂午。屯逼洛湄,頻登五伐?!盵9] “蠭”也是“蜂”的異體字。在《常何墓碑》中“蜂午”可視為用典,用“蜂午”說徐圓朗謀逆正合典籍慣常用法。
“挻妖”,鄧文寬先生認為是指“篡權(quán)之妖孽”[10]。這種說法也值得商榷?!皰囱眰魇赖浼嘁?。宋李昉《文苑英華》(明刻本)卷647載駱賓王《兵部奏姚州破逆賊諾沒弄楊虔柳露布》:“征風(fēng)召雨,猬起蜂飛,驅(qū)雜種以挻妖?!盵11]《駱丞集》(金華叢書本)卷4載同篇作“挻災(zāi)”[12]?!豆{注駱臨海集》(清咸豐刻本)卷10載同篇作“挺災(zāi)”[13]?!皰礊?zāi)”傳世典籍習(xí)見。李白《天長節(jié)使鄂州刺史韋公德政碑》:“孽胡挻災(zāi),大人有作。雷霆發(fā)揚,欃槍有落?!盵14]陸游《月夕幽居有感》:“浮名本是挻災(zāi)物,謝事寧非得道因?!盵15]“挻”有“延及、招引”義。上李白《天長節(jié)使鄂州刺史韋公德政碑》,清王琦輯注引《增韻》:“挻,引也?!盵14]1367“挻災(zāi)”即招引災(zāi)禍?!皰礊?zāi)”“挻妖”可互為異文,說明“挻災(zāi)”“挻妖”意思相類。“妖”可指反常、怪異的事物。《呂氏春秋·慎大》:“晝見星而天雨血,此吾國之妖也?!盵16]“挻妖”即引致妖邪之事。至于“挺災(zāi)”,當(dāng)是“挺”“挻”字形相似,“挻”訛為“挺”。
孫文認為“龜蒙積沴,蜂午挻妖”之“午”必須要解釋為蜂類動物的前提是此篇碑文是墓志銘,為駢文形式,“龜蒙”與“蜂午”處于對稱位置,“龜蒙”是名詞,所以“蜂午”必須是名詞。其實雖然《常何墓碑》以駢體形式為主,但也有不少的散句?!白嬗H鄭氏,每撫而嘆曰:此子志度非常,必興吾族,終當(dāng)不減蕭相國。故令與相國同名”“武德二年,令與劉弘基等,至百崖招慰。軍還,又與宇文穎平夏縣。太宗文皇帝出討東都,以公為左右驍騎”“七年,奉太宗令追入京,賜金刀子一枚,黃金卅挺,令于北門領(lǐng)健兒長上。仍以數(shù)十金刀子委公錫驍勇之夫”。
這幾段不但字數(shù)長短不一樣,結(jié)構(gòu)上也不對稱。還有一些雖然字數(shù)上下句大致相等,但是結(jié)構(gòu)上卻不對稱?!傲习参V畡?,審肖亡之跡;抗言于密,請歸朝化”“料安危之勢,審肖亡之跡”對的很好,但是“抗言于密,請歸朝化”則明顯不能歸為對偶?!盀槌渌X,奇謀不成”,上句“為……所”結(jié)構(gòu),下句是普通主謂結(jié)構(gòu),也不是對稱結(jié)構(gòu)。這樣的句子還有“禮畢還京,遠近欽羨”“方殄馀噍,奉命旋師”“諸將希功,咸規(guī)反噬”等。
還有一些即便是對偶結(jié)構(gòu)對得也不是很整齊。如“竊據(jù)沂兗,稱兵淮泗”句中“沂兗”與“淮泗”均為地名,但“竊據(jù)”是狀中結(jié)構(gòu),“稱兵”是動賓結(jié)構(gòu),只能算為寬對。其實即使是對對仗要求比較嚴格的唐代律詩,有時也用寬對。如崔顥《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黃鶴”與“白云”“一”與“千”都可看作是對偶,但是剩下的就對不上了。
筆者認為此“龜蒙積沴,蜂午挻妖”也屬于半對半不對的寬對?!褒斆煞e沴,蜂午挻妖”謂他們(指徐圓朗等人)在龜蒙之地積下災(zāi)禍,又如蜂一樣亂飛引來妖邪之事?!胺e沴”“挻妖”可為對偶,其余則不是。
參考文獻:
[1]孫寧.敦煌《常何墓碑》寫本“龜蒙積沴,蜂午挻妖”正詁[J].敦煌研究,2011(4):103-104.
[2]許慎.說文解字注[M].段玉裁,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237.
[3]馬敘倫.說文解字六書疏證[M].北京:中國書店,1985:108.
[4]司馬遷.史記三家注:上冊[M].裴骃,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揚州:廣陵書社,2014:145.
[5]丁度.集韻:上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18.
[6]袁奐若.中華文匯:明文匯[M].臺北:中華叢書委員會,1958:243.
[7]曹學(xué)佺.石倉歷代詩選[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91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666.
[8]王其祎,周曉薇.隋代墓志銘匯考:第4冊[M].北京:線裝書局,2007:384.
[9]周紹良.全唐文新編:第5部:第3冊[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13763.
[10]鄧文寬.敦煌寫本《常何墓碑》校詮[G]//中國敦煌吐魯番學(xué)會,等.敦煌吐魯番研究:第11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383.
[11]李昉.文苑英華:第4冊[M] .北京:中華書局:3326.
[12]駱賓王.駱丞集:附辨訛考異[M].北京:中華書局,1985:27.
[13]駱賓王.駱臨海集箋注[M].陳熙晉,箋注.北京:中華書局,1961:343.
[14]李白.李太白全集[M].王琦,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1366.
[15]陸游.劍南詩稿校注:第7冊[M].錢仲聯(lián),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3434.
[16]呂不韋.呂氏春秋:第2冊[M].畢沅,輯校.北京:中華書局,1991:3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