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珊
她們兩人剛挨著餐桌坐下,就有人上來搭訕了。
要不要畫張像?拎著畫板的小販沖著她們揚起手中的畫筆,說:保你漂亮美麗。
小販一臉的神采飛揚,外加熱誠懇切。
瞧這話說的,保證像才對啊。小蓓笑道,一口京片子順溜得滴水,眼睛彎成了水里的月牙。
小販也笑了:哎,你知道的,都是掙錢給搞的。
童影也跟著笑了。這臨街的餐座旁邊是大片空草地,隔開的欄桿觸手可及,望進去是一片枯草叢生,像進了狄更斯小說里的沒落莊園。草地上的葉子被風(fēng)吹起嘩啦啦作響。
北京也有這么多街頭畫家了。童影心里嘀咕:三里屯快趕上法國的蒙馬特了。畫匠們在餐桌間穿梭,像梵高《夜空下》咖啡店里的星星點點。
不過三里屯的氣氛是沒法復(fù)制的,那種輕松,不經(jīng)意的散漫和愉悅,就如剛揭鍋的饅頭,又大又圓,松軟嫩白,熱氣騰騰,快樂也騰地一下從心頭升到了腦門。她大概是好久沒吃到這樣的饅頭了。想饅頭想瘋了,所以就回來了。再看一眼小蓓眼前的雞尾酒,喝一口估計也會是這種感覺。
那你還喝橘子汁。她仿佛能聽得到小蓓眼里的質(zhì)疑。小蓓正狐疑地盯著她,心里也像在猜疑,美國人難道也不喝酒嗎?
美國人才能喝呢。菲茨杰拉德、??思{、卡波特(Capote)都是有名能喝的主兒。美國文化里就有酒精在撐腰,看看酒吧的興旺發(fā)達就知道了。不過,美國的酒精也和美國的精神一樣,是自由的。童影常常會被國內(nèi)的拼酒困惑,堂堂大師也要為飯桌上的酒杯發(fā)愁,不喝不行的道理簡直像長城的建造工程一樣奧妙而又令人煞費苦心。美國人永遠不會明白中國人酒桌里的乾坤,就像中國人永遠也搞不明白,酒不離口煙不離手的活神仙怎么一到了美國便跟小偷一樣見不得人了。
話說回來,酒吧毗鄰,童影卻從沒去過。
太危險了。同事告誡說,你一個人最好不要去。倒像那是危險的旋渦,隨時可能被酒囊色鬼撞個正著。不去也罷,她難道就不會在家小試伸手?那天,她當(dāng)真拎回一瓶葡萄酒,給自己斟了大半杯。酒紅杯亮,伊人獨樂。她端起酒杯大口大口地飲起來。可惜沒喝幾口,眼皮就睜不開了,跌跌撞撞地沖進臥室,就地臥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來。
不勝酒力啊。醒來后,已是三更半夜,她收拾著殘羹剩菜,自嘲著想,歐內(nèi)斯特娜是做不成了,也只有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才能酒杯不離手瀟灑寫小說。不過像她那樣上來就把酒當(dāng)水喝的也難怪。
眼前的酒吧真是蒸蒸日上生意興隆。國內(nèi)變化太大了,十幾年前千禧年開初,她從北京路過,還從沒想過去酒吧消遣。
她把后背慵懶地靠上椅子,跑了一天的身體終于放松下來。首都經(jīng)典一日游已經(jīng)夠累的了,但是一想到她明天就要走了,也就心心念念再跑這三里屯酒吧一條街看一看。
旁邊的桌子一陣騷擾,兩個身影參差晃動著在她們旁邊坐落下來。高鼻子老外頂著一頭椒鹽頭發(fā),像電影里的里根總統(tǒng),旁邊跟了個戴眼鏡的中國哥哥。街頭畫家鳥兒撲食一樣噗落到桌邊趨前兜售。
還是老外好說話,要不就是普世心切,一口英文的老外還沒聽懂小販的話呢,就讓他畫了。中國哥哥靜靜地看著。
叫他哥哥,是因為他的側(cè)影看過去跟動畫片《一休》里的一休哥似的,后腦勺像個大問號,葫蘆一樣突出來。
街頭畫家的手腳麻利,三筆兩筆“總統(tǒng)”形象若然紙上。
很像。一休哥說話了,豎起大拇指。
童影瞄一眼,嗯,像中國的山姆大叔。鼻子底下的一撇胡子,還有那眼神尤其像。The Last Emperor。童影也豎起拇指。
末代皇帝?一休哥聞聲轉(zhuǎn)過了頭。
輪到童影的后腦勺像被什么東西擊中了,她愣在那里。
電波似乎也波及到他,他定在那里。仿佛畫外弦音響起,寶哥哥說:這個妹妹我好像在哪里見過。
大俗特俗的場景把兩個人都震住了,又意外。
美國來的?他定了下神,又下意識地瞅了一眼她肩上的背包。商標上鏤空金屬圖案印著一個大大的英文字母B。
你也喜歡Brighton?他說:Brighton就在我家門口,我以前上班每天都經(jīng)過。
Brighton總部在加州,可是個老牌子。她的背包、手鏈,甚至日記本都是從這家店買的。
這是我的Uncle。他終于轉(zhuǎn)過了神,回身指著老美,道:他姓梁,Ian De Leon。我也姓梁,叫梁奕。
不是梁一休,童影按捺著心里的笑,指了指身邊的小蓓,道:她還是我姑姑呢。
梁奕大笑起來,轉(zhuǎn)頭指著童影沖著那叔叔說:她說她是她姑姑。那么,叔叔就加入姑姑的隊伍了。他說著起身挪動著桌子往她們這桌對了過來。
你這叔叔怎么長了一張外國臉孔。童影故意認真道。
那你的姑姑還看起來跟你一樣大呢。
可她真是我姑姑。童影道:不信問她。
小蓓笑著解釋:是真的,我輩分大。
她這個遠房堂姑是個地道的北京姑娘,偏偏姑姑不老,還比堂侄女小兩歲,也難怪別人不信。
那我只好認輸了。梁奕道:罰酒,罰酒。說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樣的青島啤我可以喝十杯。旁邊的叔叔終于抬起了頭。
好啊,那就拿酒來。梁奕嚷著填酒,樣子像是三國里的張飛碰上了關(guān)云長。童影想起他剛才介紹自己的話,梁奕,嗯,五糧液吧。
看她頭搖得像撥浪鼓,梁奕便喊服務(wù)生給他們?nèi)烁髯约右槐善?。服?wù)生大聲答應(yīng)著跑進去了。吆喝聲里人影穿梭;燈光里起身坐下,這氛圍中突然就有了一種熱鬧的喜慶。
好久沒有這么高興了。叔叔說,臉上的愁容也像曇花一樣散開了。
這伊恩大叔真該叫Eeyore,童影心里嘀咕,就是《小熊維尼》里面的那個一天到晚拉長了臉的毛驢屹耳。
他已經(jīng)在這里待兩年了,梁奕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指著毛驢叔叔說:我也有一年了。豐臺,絕對的鄉(xiāng)野山村孤家寡人。
下班了也上班,那是因為無聊。叔叔說:悶得發(fā)瘋,還不如工作。工作狂總比真發(fā)狂了好吧。他皺了眉頭喃喃道:有時候?qū)嵲谔拍?,我就給自己寫信。
他臉上的皺紋一層層像樹皮,涌動起來仿佛回響著深山老林里的空寂。
相信嗎?還有人給自己寫信。梁奕故意嬉笑道。
要不然怎么辦呢?叔叔苦笑,臉上的皺紋又拉長了幾厘米。有時候還兩封呢。他說。
那一封一定是我寫的。梁奕來了精神。
童影苦笑,天下一般黑啊。她是每天上班跟一幫老美在一起,下了班回自己的小屋,連個講話的人也沒有。如果不是她刻意出去,很可能一個星期也沒說過一句中文。而這毛驢大叔則是不遠萬里跑到中國,卻找不到人說洋話,只好自己給自己寫信。
你如果一個月沒說中文我也相信。梁奕道:都以為美國有多開放,山花爛漫情人遍地。我如果不是回國,連酒吧都沒去過。
童影心里一跳。
唉,他又嘆了口氣:國外的人也一樣啊,都以為國內(nèi)人瀟灑,遍地牛郎,滿街小姐??墒悄愀覇??再說了,豐臺那地方小姐沒有,周扒皮倒有。天亮種地,天黑睡覺。
豬的生活啊。叔叔低了頭道,連聲音都像毛驢屹耳了。
梁奕突然眼睛一亮,盯著小蓓的手里說,你看這書?
他們?nèi)艘恢痹谟糜⒄Z交談,小蓓無聊,只好翻書,《戀人絮語》。
是她的。小蓓舉著手里的書朝童影揚了揚:我們早是圍城里的人了,與這個無緣了。
你也喜歡羅蘭·巴特?童影扭頭看著梁奕道。
羅蘭嗎,我家的鋼琴就是羅蘭牌。梁奕詭秘地笑著,然后臉一板,一本正經(jīng)道:知道我為什么不用給自己寫信嗎?因為我天天讀巴特。真的,巴特太細密了。只要一想到這世上還有比我更糾結(jié),更纏綿,更絮叨的,也就是說更痛苦的。我的痛苦立刻減少了一大半。
酒吧要打烊了,白衣黑裙的服務(wù)生上前通報。
梁奕瞅了一眼腕上手表,說,還不算太晚,要不要去昆侖?我們住的地方,二十四小時營業(yè)。
童影一愣,我就住那里。
那不正好是同路人。他更來了精神。什么人的隨身聽也像是在跟他們嬉笑,播的正好是那首歌:你是行路人,我也是行路人,一條漫長的路,兩顆赤誠的心。
童影心里一動,多少年沒聽到這首歌了。真得感謝這中國特色,一個人的隨身聽,也是眾人的大家聽。
她起身拉椅子,“嘰里咕嚕”似乎跟身后的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她轉(zhuǎn)頭,卻碰到一雙探照燈般的眼睛。
這是一個中年人,個頭不高,眉毛很濃,跟頭發(fā)一樣黑。他身上也背了一個背包,鼓鼓囊囊綠色的,像野營拉練的軍人。確切說,剛才的碰觸是兩個背包的相撞。
軍人的眼神深邃,盯著她看的樣子像是在哪里見過。她也恍惚覺得對方眼熟,努力回想著白天的經(jīng)歷,是背包。她記起他身上的雙肩包,也跟她似的挎在后背上。
沒看我老跟在你后面走嗎。小蓓就這樣跟她說:你這樣背包一看就是外面回來的。這么大大方方地背著,小偷可樂死了。
也沒什么可偷的啊。童影想,頂多一些零用和打車的錢,偷走了,就走回去好了。
一天碰到兩次,她心里默念著。就像大眾汽車,從來沒注意過。突然注意到了,就接二連三碰上,真成了大眾。就像現(xiàn)在,街燈下梁奕的車靜靜地臥著,兩個字母V相迭閃著亮光像在招手。
這個背雙肩包的人,好像是從軍事博物館開始出現(xiàn)的。童影搜索記憶,因為前邊的人跟了大半天,不熟也眼熟了。他們從中華世紀壇,要不就是中央電視臺出來以后見到的。
此時他眼里多了一種野性的好奇,還有一絲不經(jīng)意的柔情。童影被他的眼神盯得不自在起來,連忙轉(zhuǎn)身,加快腳步趕上一行人,手臂挎進小蓓的胳膊。余光里看到那人朝著不遠處的地鐵站口走去。
昆侖飯店大堂里燈光幽明。一串串掛燈明亮閃爍著像過圣誕節(jié)。如果剛才的露天酒吧是侄女,這里才是姑姑呢,風(fēng)姿灼灼的姑姑。
不遠處的舞池里人頭涌動,有金發(fā)點綴飄動,人影綽綽合著鼓樂聲在燈影里跳動。
他們一行人拐進大門右手邊的側(cè)廳雅座里坐了下來。侍從上酒,Johnnie Walker,真正的酒。
要不要試一試。梁奕舉起了酒瓶:藍帶威士忌。
童影試著抿了幾口,沒嘗不出什么名堂。什么藍帶綠帶,她把酒杯推開了。
音樂從對面的舞池傳過來,燈光突然暗淡了下來。歌聲空淼如入無人之境。她的心里跳了一下,她知道這是誰的聲音:莎拉·布萊曼的《月光女神》。就是北京奧運會上唱中文歌的那個白衣女子。
這是我的Email地址。梁奕卻把一張紙條遞了過來。
剛才在車上,他一聽她說明天就要走了,就一個勁兒地鼓動,這么快,改機票吧。還有好玩的你沒去過呢。要不去北戴河?
開車很快的。他說,一直在用英文講。倒是很照顧屹耳叔叔。叔叔只是悶頭聽著,也不插言。
還開車呢,童影聽他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嚷嚷,又想起幾分鐘前的情景。剛才她一上車就把安全帶系上了,車里還是“嗶嗶”地響著。聲音很細,司機像是早習(xí)以為常,任憑安全帶提醒鈴像音樂一樣響著。
沒幾個路口,童影終于還是忍不住大叫一聲:停!叫完了自己都嚇一跳。
梁奕也嚇了一跳:怎么了?
才看到不遠處的一個人影正要過馬路。
梁奕踩住剎車,頭一搖,笑道:人家肯定以為我有毛病呢。又道:等你待久了,就會見怪不怪了。
現(xiàn)在,她看著手里的Email地址,腦子卻在過電影。
去跳舞吧。叔叔悶聲提議道。
四個人一起走下舞池。莎拉的聲音在空中縈繞:
當(dāng)你在遠方,
我獨自一人夢想著天邊的地平線,
就知道你跟我在一起。
天邊的地平線。她想起北卡的那個小屋,多少個夜晚,她獨自一人聆聽窗外蟬鳴直至深夜,空寂無人地老天荒。遠方,她終于來到了思念的遠方。梁奕握著她腰身的手變得穩(wěn)重結(jié)實。歌聲飄邈仿佛到了另一個空間,另一個世界。她是在另一個世界,她的頭情不自禁地靠向他。他轉(zhuǎn)過頭輕輕地吻她。
眼角的余暉里,她看到屹耳叔叔擁著小蓓,喃喃道:如果你沒有結(jié)婚,我們也可以像他們那樣。
像他們哪樣呢?童影心里嘀咕,好在小蓓不懂英語,不然真不知該如何交代了。
一曲跳罷,小蓓說要回去了。梁奕跟著童影一同出來,送小蓓出來搭車。
門口賣花的飛蛾撲火一般撲過來。
買花吧,買枝玫瑰。賣花女人舉著手里的花:紅玫瑰,代表愛情的。
梁奕想趨前探尋,童影朝他搖頭:月亮代表我的心,她說買個月亮吧,你也答應(yīng)?
賣花的女人朝她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嘴里溜出一串嘰里咕嚕的方言。
梁奕壓抑著逃到嘴邊的笑。
送走了小蓓,他們一先一后沿著旋轉(zhuǎn)門往回返。旋轉(zhuǎn)門扇子一樣散開,氣流洶涌,像鐵扇公主的芭蕉扇,一下子把她從火焰山扇回了清涼地。
他送她上樓。22樓的房間里,落地玻璃窗戶外星光與燈火在夜空里齊明。她想起她那小屋窗外的蟲鳴——那些個星星們的吟唱。
喝水吧。她把一瓶礦泉水遞到他眼前。又隨手把桌子上的數(shù)碼相機也遞給他。
新買的,還沒用過呢。她說。
他接過來,三弄兩弄,把時間給她調(diào)好了。又把拎帶幫她串上。
照一張試試。他說著,沖著房間里墻上的畫“撲撲”按著快門。抽象畫上的線條一條條,像綠草叢生,也像心電圖。他放給她看。
嗯,色彩很真。她說。心想如果現(xiàn)在自己照張心電圖不知道會不會也那樣平穩(wěn)無波動。她接過相機,對著自己隨意拍了一張。海綠色裙子下是細長的小腿,白色細帶涼鞋里露出涂了紅色蔻丹的腳趾。
相機像是替他們說了話,“咔嚓咔嚓”完畢后留下一片空白。房間突然寂靜得像山谷。他們是山谷里兩個望風(fēng)景的人。望風(fēng)景也對望。
屋子里的大象啊。他終于說。
兩個人都笑了。
他趁著笑意,攬了她的肩膀。她輕輕地搖了搖小腿,像是要擺脫什么,又不全是。
他把她面上的長發(fā)撥開,她沒有反對。
他吻她,仔仔細細地吻,像在小心翼翼地給一朵花澆水。
她忍不住心里輕輕地一嘆。是剛才喝的Johnnie Walker嗎,有一絲甜蜜還有一絲酒精的辣。她能聽到心頭怦怦的蹦跳聲,像敲鼓。
她終于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仿佛那樣就能壓倒凸起的欲望。
我知道,我知道。他輕聲嘆息著,低頭喃喃道。
時間如果連軸轉(zhuǎn)也不過二十四小時,二十四天都談不上,更別說二十四個星期了。她想起《愛霞日記》里,當(dāng)初她還替作者感嘆:真夠糾結(jié)的,沒完沒了,都半年六個月了,還在那兒握小手。郁爺爺,上啊。
如今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兒呀。
過程,像催化劑,所有的意味都在催化里提升。除非你是蝸牛。她想起路過的兩只蝸牛在雨后的泥地里翻滾纏綿的情景。四周濕漉漉有很多黏液。
十二點了,床頭的電子表倒像蝸牛,一圈一圈亮晶晶地翹著紅尾巴。那是半夜午時。
她的眼皮有點兒打架。
有人睜不開眼了。他說,笑道,記不記得一首詩:
如果我們的世界夠大,
時間夠多,
Lady,這樣的羞怯就算不上罪過。
他揉搓著她的手,像在用心打造一個手模。又像是在回復(fù)她心底的疑惑,我們產(chǎn)品廣告詞用的就是這首詩。
我會用一百年的時間贊美
你的眼睛,凝視你的額眉;
每個部位至少花上一個世代,
在最后一世代才把你的心秀出來。
馬維爾。她終于像是清醒了過來,忍不住笑出聲。想起英國古典文學(xué)課上老師的話。
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這首詩,就是:come and have sex with me immediately??靵砼c我合歡,因為在你還沒醒悟過來的時候,我們都已經(jīng)變成了墳?zāi)估锏幕以?/p>
她的手臂勾著他的脖子變成了他懷里的灰渣。他就勢一下把她抱起來。兩人一起抱倒在床上。他的手指像量尺畫在制圖紙上,裙子后背的拉鏈一下子從頭劃到底。她的連衣裙葉子一樣散落。他撲倒在大地上。
白襯衫像敞開的風(fēng)帆,上下抽動著,她像波浪在大海里起伏。
我們雖無法叫太陽駐足,卻可使他奔跑向前。那最后的詩句風(fēng)一樣吹過海面。她像一株海草軟綿綿地漂浮在海上——他的臂彎里。他身下的白襯衫是傾倒的風(fēng)帆。
他閉著眼睛,像在風(fēng)里睡著了。
他們是伏在上個世紀的船桅上的兩個戀人。
又過了半個世紀,終于,她扯了一下風(fēng)帆道:起航了,等下叔叔要播尋人啟事了。
他笑,躬身起床。從時間隧道里走了出來。
她起身。他幫她把裙子套上。
真該給這裙子的設(shè)計師一個獎勵。他說:女人的衣服不是為一件件往身上穿的,而是為了讓男人一下子就能脫下來。這裙子,很符合馬維爾思想。
她笑了。
像一陣風(fēng),他走了。
她回轉(zhuǎn)身,拉開窗簾的一角。靜謐的夜空里,星星一閃一閃像是跟她眨眼睛。真難得,她在心里嘆道,都說國內(nèi)污染大,星星較少見,今晚竟然給她看到了星星。是要記住這詭秘的一夜嗎?她自問著,抿一下嘴唇,有些干澀,有些生硬,他的吻痕似乎還賴在上面不肯離去。是巴特說過的吧,少年維特對夏綠蒂那樣的愛戀,也會有厭倦怨艾的瞬間。
夜空下,一片沉寂,白天喧囂的施工場地也是一片靜謐,夜色恬淡。月亮像長了毛,絨絨地掛在天邊。她突然失了睡意,回轉(zhuǎn)身窸窸窣窣地打開電腦,拉出you tube,又一想,換成土豆網(wǎng)。鍵盤響動敲出“月亮女神”幾個字,一串搜索條目排列下來。她看到了莎拉的照片,點擊,歌聲裊裊而起:
所以我跟著你,一起乘船,去海上。
海上有霧啊,她瞇縫著眼睛看著下面更多的莎拉照片,然后就看到了他。
她心里一愣,坐直了身體,點擊打開。他還是那樣的眼神炯炯地盯著她,綠色背包還像剛才見過的那樣放在手臂旁。頭發(fā)依舊長長地梳在腦后,只是有一縷飄在了額前。
女主持人清晰的聲音傳來:您這次來北京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呢?
車更多了,過馬路更像上戰(zhàn)場了。他說。
主持人笑,接著道:作為海派小說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您小說的題材豐富,囊括東西南北上下古今,能不能闡述一下您的素材都是怎樣來的呢?
素材的情形有很多。他說,有時候是一句話,也可能是一個情景,一個人。他微微頓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輕聲道:就像今天,在街上,三里屯酒吧,看到了一個女孩兒。她讓我想起從前的一段經(jīng)歷,年輕時候的一種心情。我就覺得很有故事。
她的眼睛很美。他說,像是沉浸在回憶里。他抬起頭直視著前方,緩緩地道:清澈瓦藍,像月亮。所以我想,小說的名字都有了,就叫“月光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