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梓琭
“眾神判決西西弗斯永不休止地把巨石推向山頂……”
我可能是全班唯一一個在這時候想到西西弗斯的人。
當其他同學或激動或沉穩(wěn)地將自己的石膏素描作品一步步推進時,我卻打起了瞌睡。恍惚間,我似乎看到一個背影笨拙地將巨石推向云霧繚繞的山頂,又面無表情地看著它滾下來,日復一日,徒勞無功。就像現(xiàn)在不情愿畫石膏素描的我。
我喜歡畫畫,但我對石膏素描提不起興趣。誰不喜歡馬蒂斯那群躍動的舞者,誰不喜歡莫奈轉(zhuǎn)瞬即逝的日出——可有誰會喜歡冰冷的、不知道翻了幾萬次模的、落著灰的石膏?我的基本功本來就不扎實,考入附中以來,石膏素描水平便一直停留在基礎(chǔ)階段,混一張是一張。沒想到開學第一課,竟然是用兩周的時間完成一張2開的石膏素描。整整兩周!這對別人來說或許是寶貴的黃金,對我來說只是貶值的鈔票。
于是,全身寫滿抗拒的我開始了第一周的濫竽充數(shù)。老師過來時,我便象征性地抬抬胳膊,翻翻畫冊,腳步聲一消失便開始神游。
這張畫的存在似乎只是為了等待兩個星期的結(jié)束,而我現(xiàn)在需要做的只是裝模作樣,消磨時間。
難道畫畫就是這樣嗎?我在內(nèi)心向自己發(fā)問。聽從老師的安排,像完成任務一般完成它,并期許自己從中受益匪淺?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和其他同學的差距越來越大時,我一下子就泄了氣。
百無聊賴中,我翻開了入學前買的畫冊。這本畫冊其實是學校的宣傳手冊,里面有老師的范例作品和留校作業(yè),在考前我早就翻爛了。但這一次,我卻不由自主地被其中一幅畫深深吸引——那是一張關(guān)于老人的速寫。老人嘴微微張著,手里還攥著布包,身體有些前傾,顫顫巍巍地坐在椅中。但它好像不是一幅單純的、由線條構(gòu)成的速寫,它描繪了老人生命中的一瞬間,而這一瞬間,仿佛能一直延續(xù)下去,化為永恒。
究竟是什么使它與眾不同?畫者不是被動受命,而是主動地想傳達出這個老人的一點一滴,使之抵達觀看這幅畫的人們的心靈深處。魯本斯的兒子、丟勒的母親、德加的舞女、門采爾的吉普賽老婦……從前我只覺得它們是一個個精致的畫面,但忽然間,它們都活了起來,躍入我的腦海,并向我訴說:“找到‘趣味,并抓住它!”
白色燈光下的石膏不再封陳于灰塵中,而如米開朗基羅所言那般,外部的石塊逐漸剝離,一個個形象被解放在燈光下,形成微妙的光影關(guān)系,而我要做的則是將之呈現(xiàn)于紙上。這不是一份為期兩周的作業(yè),而是一段不知何時會停下的旅程。打破被動的枷鎖,密碼就在主動發(fā)現(xiàn)與理解中。這不僅僅局限于藝術(shù)。我不去想最終會獲得老師怎樣的評價,因為旅程本身——抓住這些打動我的變化——就趣味盎然,且意義非凡。
西西弗斯的巨石依舊被推向山頂,但那每一步、每一陣風、每一朵路過時盛開且僅此一次的野花,都值得使他成為快樂的西西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