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平
劉浪的小說我此前并沒有讀過,但這不妨礙劉浪是一個好的小說家。這提醒我們,批評家不要過于相信自己閱讀視野有多么開闊,在幅員遼闊的中國有多少類似于劉浪這樣的小說家只在一個很小的范圍內(nèi)被閱讀、接受和欣賞。
劉浪的小說基本都發(fā)生在“澗河北岸”一個狹小的地帶。按他的小說所言:“我所生活的這座邊陲城市,你們可以稱它為澗河。”請注意,和一般小說虛擬一個地標卻言之鑿鑿不同,劉浪這里用的是似是而非的“你們可以稱它”,這意味著當然也“可以不稱它澗河”。因而,雖然劉浪幾乎所有的小說都不離開“澗河北岸”,甚至他把“澗河北岸”具體到北岸街、橋旗路中段、興匯路等街區(qū),甚至更細致到第八感覺酒吧(或者歌廳)、北岸賓館等等,但劉浪顯然無意在“地域文化”意義上做多少文章。在他的小說“澗河北岸”及其那些具體而微的街區(qū)和酒吧、賓館,雖然他也認為是“文學地理”意義上的,但肯定不是我們常常以為的“文學地理”,而是安放他小說人物的“文學空間”,他必須給他的小說人物置一個景搭一個臺。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常態(tài)是將“文學地理”發(fā)展出特定的文學的地方性文化,進而成為小說的主題和結構。因此,當我們談論“文學地理”的時候,不只是單純的空間,它會包含著一個地方的“百科全書”。這個地方性的“百科全書”在整個的小說中往往是地方即性格。所以,當將某個作家的作品和某個地方相勾連,其結果是“文學地理”會影響到從主題到敘述邏輯的一切小說元素。我不知道劉浪選擇了“澗河北岸”作為小說空間,也提醒了“澗河”的“邊陲”位置,為什么卻節(jié)制了小說在地方性文化意義上的進一步可能性?而這種節(jié)制意味著很難將劉浪放在我們熟悉的文學譜系上讀解,我傾向將此理解成劉浪的主動選擇。其實,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像和劉浪同一個省份(也許還共享邊地經(jīng)驗)的遲子建那樣能夠將基于地方性文化的個人經(jīng)驗和想象發(fā)育成為小說主題和結構的作家并不是很多,許多作家反復書寫同一個文學地標,并且強調“地方性”,只是異域風情意義上的——以富有裝飾性的風景、風俗和風俗來增加文學的辨識度,其等而下之則是炫異和奇觀的地方性書寫。因而,劉浪的“澗河北岸”是一個做減法之后的結果,他選擇了,但卻有效地規(guī)避了讀者地方性文化的想象。
可以進一步猜測,劉浪節(jié)制了“文學地理”的地方性(邊地)文化想象有沒有更深地讓讀者專注于他小說敘事技術的企圖?和許多奮發(fā)圖變的寫作者不同,在減去了文學地理的風景、風俗和風俗之后,劉浪小說的人物及其人物的關系方式也是極簡的。甚至,常常在一些需要刻意回避的小說做法上,劉浪卻反其道而行之,比如說“重復”,劉浪的小說會不斷重復某一個事件和場景,并且不避重復地在小說中并置和并峙它們?!洞善饕环N》,瓷器是一種,但借助瓷器之眼所觀察到的男女交往方式也是令人恐懼的“一種”;《兩米半長的繩子》,趙小單、趙小雙和趙小三,三個女人和三個不同的男人選擇同一種從生活中逃離的方式;比如說“偶然性”或者說“巧合”,劉浪似乎重拾早被許多現(xiàn)代小說家廢棄的“無巧不成書”。他偏偏要“無巧不成書”,如果抽離了巧合,劉浪的大多數(shù)小說可能就不成立了?!度タ煽晌骼锍源蟛汀吠粋€出租車司機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拉到了小說的不同人物去可可西里,《夏目漱石》直接寫到“可能只是一種巧合”。其實不需要一個一個地舉例,劉浪的小說幾乎都是靠巧合來推動小說的敘事邏輯。和巧合相關的,劉浪的小說多反常事件,或者極端事件。但恰恰可以肯定的是劉浪是一個現(xiàn)代小說意義上的小說家,從小說修辭學上判斷,劉浪和先鋒小說有著深刻的親緣關系,而一個現(xiàn)代小說意義上的作家卻如此專注重復、巧合、反常和極端等等這些“舊小說做法”,某種程度上并不是舊瓶裝新酒式的賦予新意,而是刻意強調造成“被關注”。
我并不否認可以找到劉浪的小說和我們當下現(xiàn)實之間的某條秘密通道,甚至也可以將劉浪的小說解讀成我們時代的倒影和縮影。從這種角度去觀察他小說的反常生活可能正是我們時代的常態(tài),那劉浪僅僅是一個世界真相的揭發(fā)者嗎?當然能夠揭發(fā)世界和人性之幽微、幽深和幽暗可以是一個小說家的志業(yè)。劉浪的小說可能還不能作如斯觀,這不僅僅是因為劉浪總是樂于在小說中暴露自己的小說家身份,好像擔心讀者閱讀他的小說之后假作真,而時刻提示小說只是一種作偽。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劉浪的小說可以部分作為我們時代精神狀況的證詞,但有些小說家擅長的是精準和精確的細節(jié)真實,而劉浪不是這樣的,劉浪很少沉溺細節(jié)耐心雕琢,他更用心在焉的是剖剝“真相”的過程。因而,劉浪的小說儼然成為一種考驗智力的邏輯推演。“真相大白”,幾乎可以用來概括劉浪所有的小說,或者換句話說,他的小說都是在通向“真相大白”的路途中。
小說對于劉浪來說,就是如何亮出底牌?批評家往往希望小說家可以賦予小說更多啟迪和發(fā)微社會的意義,而有的小說家可能更迷戀敘事的過程,他們從小說的敘述過程中獲得文學的樂趣。至于那些微言大義可能只是他們獲得敘述快感的副產(chǎn)品,他們靠這些副產(chǎn)品建立了小說和世界之間的隱秘關系,而靠對敘述本身的迷戀獲得持續(xù)寫作的激情和動力,這也是一種可能的小說。我希望劉浪是這樣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