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劍華
蘋果落地的瞬間
在薩圖馬雷
秋天給了我自信
喬治的微笑,利奧的微笑,娜達麗的微笑
如果不朗誦詩歌
語言顯得多余
我的光影追逐著你們的微笑
這個藍色星球通用的母語
從蘋果落地的那一刻
春華接住了期待的果實
我的腳步止于樹下
陽光般地享受繽紛的祝福
萬里之遙的不速之客
揣著詩意和滿滿的微笑
款款地彎腰,又輕輕地擦拭
又一顆燃燒的蘋果落地
有意和無意之間,依然微笑著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但我看到了你眼睛里那片純凈的天空
物理的藍色,精神的藍色
引領著這個秋天的美好
鐘聲,在薩圖馬雷的清晨敲響
不管我夢中的陽光多么強烈
清晨六點,教堂的鐘聲敲響
人類最接近天堂的聲音
持續(xù)而有力,長度如一首鋼琴曲的旋律
我的夢隨之打包,醍醐灌頂
在薩圖馬雷,喚醒是宗教的權利嗎
頭頂懸窗,陽光成倒三角進來
打在我白璧無瑕的思維處
開啟一扇窗是多么重要
詩歌不會因簡陋而損失高貴
一只燃燒著的微笑的蘋果
給了我尊嚴和自信
我意識到了時差,秋日的祖國
我九十歲的老父親
我所有的親人朋友
忙碌在生生不息的細節(jié)里
我要把有限的錢,省著花
每一個銅板,為了詩歌和愛情
薩圖馬雷上空的鐘聲
警醒 騰空 心跳同步的跫音
當?shù)诙午娐曧懫鸬臅r候
我的方便面已經(jīng)泡好
這是關于詩歌的物質(zhì)基礎
我需要禱告嗎
我的胃有了殷殷的親切
我把祖國隨時帶在身邊
我能夠聆聽鐘聲的日子很短
五個夜晚,五個黎明,五個
寧靜而清澈的白天
薩圖馬雷國際詩歌節(jié)
你將開啟我生命怎樣的砝碼
一種照亮,應該是翻越
一座又一座山,那就是
誕生日出完成日落的海嗎
克拉科夫擁有秋的純凈
清風拂面,克拉科夫的天很藍
我在皇家城堡外草坪的條凳上
坐著望云,毋庸置疑
我現(xiàn)在坐的位置,詩人米沃什
在他的晚年,在他創(chuàng)造的第二空間
也曾孤獨地坐著
“我走到了一個實際上
無人涉足過的高處”
九月的這個下午,短短的幾分鐘
我在時空的疊加處
和大師的氣息重合
我的頭腦中沒有一句具體的詩
只有詩的世界
一片楓葉投入我的懷抱
我躲避著紛擾,擁有秋的純凈
在米沃什故居
我們尋找到了你的故居
在克拉科夫沃伊切卡街區(qū)
一座普通的居民樓單元門口
在你懸空的名字下面合影
你不見我們,不見
與詩歌打交道的人
恰如你與這個時代
契合而又疏離的關系
我們無法進入到單元里面
更無法在二樓的某個房間里找到
詩歌的痕跡。你活在
你的詩里,讓日常退居到邊緣
“一個孤獨的人,過著隱居的生活”
一顆童心敲響《冬日鐘聲》
用語言來形容這個世界
其自身的完美,就有足夠的力量
去承受一種現(xiàn)實,偏居一隅
與蒼白和無病呻吟劃清
你堅守你的秘密
讓時間打磨的再長久一些
讓高貴和孤獨成為詩歌之外的王牌
讓更多的人在你設置的空間上升
你多年的鄰居或許不知道
你就是切斯拉夫·米沃什
一所普通的房子承接了詩人的終老
故居只留下你的名字
離房子不遠的公園不會因
一個老者的離去而顯得寂靜和空蕩
也許米沃什的名氣已經(jīng)交給一塊石頭完成
在中國,則由純粹的詩人在心里立碑
與奧斯維辛的心里距離
是有意躲開嗎,奧斯維辛
距離克拉科夫五十公里的“死亡工廠”
上百萬的生命,是這座工廠的
唯一的原料。當然
巴赫的音樂,歌德的詩歌
是不可或缺的添加劑
沖擊力? 節(jié)奏感? 閱讀習慣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們夜晚喝”⑴
處于嬰兒時的人類會在記憶中長大嗎
是有意躲開,還是心里距離
我從這塊土地的側(cè)面經(jīng)過
從綠樹鮮花的肖邦故居經(jīng)過
從“波蘭不死”⑵的豐收的田野經(jīng)過
我充滿疑惑地發(fā)問
那時候,上帝在哪里?
也許上帝也在等待答案
瓦爾特·延斯說:
“在還沒有奧斯維辛時
卡夫卡已經(jīng)在奧斯維辛了”
這種魔咒,我們六個
中國詩人躲開了嗎?
那并不擁擠的墳墓⑶
注:
⑴ 這是20世紀下半葉以來最有影響的德語猶太裔詩人保羅·策蘭(1920-1970)代表作《死亡賦格》里的詩句。
⑵ 波蘭《國歌》里有“波蘭沒有滅亡”的歌詞。
⑶ 保羅·策蘭《死亡賦格》“我們在空中掘一個墳墓躺在那里不擁擠”。
鴿子,在克拉科夫老城廣場
老城廣場。天藍得過分
有軌電車天線成為
藍色背景下的五線樂譜
鴿子,踱著成熟的步子
不停地嘀嘀咕咕
似乎知道很多事情,很多
不為人知、無法言說的事情
因此,老城廣場的鴿子
從來不躲躲閃閃,它們懂得
這世上,誰作祟誰就害怕
夏天走了,秋天來了
在雪還沒有飄落的時候
愛與不愛是人類的事情
它們只關心人類散落的面包渣
它們從容,是因為它們聰明
不必過度渲染,也不必感恩戴德
它們用最簡單的思維劃分人類;
男人——女人
老人——小孩
好人——壞人
在克拉科夫老城廣場
鴿子是主人
我們只是匆匆過客
我在清晨四點的華沙
從紅色東歐到藍色東歐
二十世紀風云激蕩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
有一個極其珍貴的筆記本
十幾個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
國旗? 國歌? 首都? 領袖
鮮艷醒目,令人充滿期待和幻想
父親一生沒在本子上寫一個字
用綢緞仔細包裹,躲過一次次浩劫
那是懂得感恩的一代
現(xiàn)在九十歲的父親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
時時念叨著在藍色東歐行走的兒子
是深深地嘆息,還是充滿了驕傲
我在清晨四點的華沙,猛然驚醒
淚水從二十世紀中葉漫過
肖邦故居
走進幽靜的澤拉佐瓦·沃拉
一排白色的小屋掩映在綠樹鮮花之中
維斯瓦河日夜流淌
能聽到鋼琴詩人靈魂的傾訴
我不懂音樂,我用沉默接近神明
一張泛黃的樂譜疊加流利的書寫
帶著羽毛飛翔的姿勢
“請把我的心臟帶回去
我要長眠在祖國的地下”
這是一種怎樣的燃燒
即使祖國瓜分成各種顏色的版圖
還有你始終在懷里珍藏的一捧泥土
苦難深重的“波蘭不會滅亡”
因為整個歐羅巴都在見證
《即使你遠走他鄉(xiāng)》①依然天天為祖國歌唱
因為你的心臟永遠在圣十字大教堂跳動②
注:
①肖邦19歲離開祖國時朋友們?yōu)樗乃蛣e曲。
②肖邦的心臟至今保存在華沙圣十字大教堂。
藍色的多瑙河
我在一個高點看你的流淌
你流經(jīng)的布達和佩斯極盡繁華
沿著夕陽墜落的方向
我想起電影《多瑙河之波》的臺詞
“滿河是水雷,船上是軍火”
“要是不打仗,這地方多好啊”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同一片天空,同一條河流
我在想,誰是那第三個人
歲月像你一樣彎曲流淌
那是無數(shù)個相似的夜晚
那是無名的花盛開,無名的草生長
記憶里的戰(zhàn)斗和篝火,以及過往的生死
河水洗滌著勇士的稱號與鮮血的榮光
所謂山河,從來不懼風雨
你的深情,屬于歐羅巴
從來不屬于哪一個國家
你的從容,流經(jīng)云朵出沒的空曠和寂寞
流經(jīng)山谷? 田野? 城市? 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