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錚
茶已開
午后,充血的大腦仍舊興奮。近乎癱在椅子上。這才想起了水。勉強直起腰來,取出十幾片綠茶,甩進玻璃杯。滾燙的開水一沖,瞬間把茶葉托上了杯口。我想起了釜底抽薪。一縷熱氣搖晃著,飄向一旁的電腦。窗外陽光明媚,玻璃杯在我的玻璃桌面上形成了一個瘦長的圓柱體。頸部被茶葉充斥,黑壓壓一片。中部是杯體上“浮瑤仙芝”四個字的模糊投影。下方金黃澄澈,一點金光閃耀在底部的聚焦點。像金字塔尖的光芒。茶葉緩緩舒展,即將完全打開軀體。浸潤它們的沸水,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滾滾。若非陽光的照射和玻璃板的映襯,還不肯亮出自己婀娜的曲線。突然,一片尚未完全打開的葉片脫離大部隊,迅速自由落體,挺立于杯底。在暗流的波浪中輕盈地旋轉,不疾不徐,舞姿曼妙,不肯輕易倒下。一會兒,飽滿的葉片陸續(xù)垂直落下,玻璃板上的波浪頓時熱鬧起來,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鵝毛大雪,像渾圓的葡萄從藤上一股腦落地,像錯落有致的五線譜,像江面上的點點帆影。頃刻間,擁滿杯底。圓柱體也不再頭重腳輕,上半身晶瑩透亮。
突然,我的余光掃到腳邊的一片茶葉,孤零零躺在地板上。它是怎么到那兒去的?是不經(jīng)意間從我的手指縫中滑落的?還是貼著茶葉盒的邊緣滾落的?我完全沒有印象。要是早一點兒發(fā)現(xiàn),還可以再放進茶杯,讓它和同伴們會合。現(xiàn)在顯然已經(jīng)沒必要了。我把它撿起來,灰塵明目張膽裹挾著它,身上斑痕點點。片刻,我還是把它放進了垃圾簍。
于是,它脫離了大部隊,脫離了組織和伙伴,獨自進入了垃圾簍,和素不相識的廢紙、回型針、包裝袋等其它物品相處在同一個逼仄的空間?;蛟S浸潤了一身油污,或許沾染了薯條的粉末??傊?,已經(jīng)身不由己。分配處理垃圾時,它被看見的幾率微乎其微,要么隨著廢紙進入制作紙漿的機器,要么被埋進某個巨大的土坑,要么在一場熊熊大火中燒成灰燼。就算偶然中的偶然,被某個有眼緣的工人發(fā)現(xiàn),也不可能因為它的存在而更換處理方式,或是單獨挑出來另作他用。當然,也有可能遇上粗心的工作人員,傾倒垃圾時不小心把它遺漏在了腳邊,與塵埃為伴,過一陣子又被清潔工打進畚箕,倒入垃圾桶,開啟了又一次輪回。無論怎樣,它的命運終究是偏離了。它本該跟著大部隊進入某個玻璃杯或紫砂壺,在滾燙的溫度中慢慢發(fā)育,展示健碩的身軀和輕盈的舞姿,和伙伴們一道把水染黃,在愉悅一個個味蕾的同時得到一定的贊賞和感激。可是現(xiàn)在,它還沒發(fā)育就要進入某個未知的處理流程,像個待宰的羔羊,前路迷茫,黑漆漆一片。它的生命只能停留在嬰幼階段。盡管它的豐滿期只有短短幾個小時,但這短暫的綻放正是它存在的主要價值啊。如果連這點兒希望都破滅了,必定是萬分痛苦的。有時,它的同伴一等就是數(shù)年,一直期待著被某雙眼睛相中,被某雙手選中,期待著熱水澆開廬山真面目的那一刻,盡情為悅己者容。一旦被選中,它們來世上走一遭的使命就完成了。難怪它們在茶杯里要如此開懷地熱舞,全然不顧即將到來的凋零?!拔揖褪莵矸瞰I的?!蔽曳路鹇犚娏怂鼈兊男穆?。是啊,吸收了那么多陽光、雨露、肥料,經(jīng)過了采摘、烘干等等數(shù)道工序,連奉獻的機會都沒有。或許能夠設身處地理解那一片孤獨茶葉的苦悶。當然,它也有可能在垃圾桶里遇見自己的同伴,已經(jīng)完全對著某個或某群陌生人敞開軀體和心扉的同伴。它們的心情一定截然不同吧。它們之間會有怎樣的不為人知的言語交流?它會不會自卑?同伴會不會合伙嘲笑它?還是試圖用即將蒸發(fā)的殘余濕度幫助它發(fā)育,盡管彼此都心知肚明,只靠這一點兒微弱的水分顯然無法使它哪怕綻放一丁點兒?無論如何,它的命運仍然無法更改……
我抬起頭,環(huán)顧一圈。深棕色的書柜,銀白色的資料柜和報刊夾,黑色的沙發(fā),乃至桌上的電腦,白底黑字的文件,油墨味十足的報紙,居然頓時滋生了一種審美意味。是此時此刻我的眼睛貼了一層審美的薄膜?還是它們本身就蘊藏著豐富的美學內(nèi)涵,只是平時被瑣事的羈絆和慣性的視角所忽略了?平常我也幾乎天天泡茶,難道只是因為今日偶然拖到中午,偶然把杯子放在了正午的烈日下,偶然被疲憊的雙眼捕捉到,以及其它什么混在一起的機緣巧合?無論如何,我這臺被各種任務催促而例行高速運轉的機器,以及容納機器的這個相對密閉的空間,在一抹陽光的照耀下,在一杯再普通不過的茶水的裝點下,頃刻柔軟了不少。我處于高度緊張的閉合狀態(tài)中的感官,此時忽然綻放了。原來,一剎那,在這個嚴肅、一絲不茍的氛圍里,也可以完成工作狀態(tài)與生活狀態(tài)的頻道切換。
由于太陽、玻璃板、杯子、一些茶葉的臨時性組合,表面平靜、枯燥的辦公室,竟然形成了如此強烈的美的碰撞和生命的激蕩。這些日常生活中再普通不過的事物,居然通過某個角度的組合,釋放出如此豐富的悲歡離合。辦公室的其它部位,是否還有類似的情緒潛藏著,等待著被發(fā)現(xiàn)?
我們的腳步太快了?;ヂ?lián)網(wǎng)等新技術使我們的感官廣泛延伸,但從發(fā)現(xiàn)美、感悟美的角度,我們與生俱來的視覺、聽覺、觸覺、味覺、嗅覺卻在弱化。人們總是試圖去找尋美,攀上高山,潛入深海,甚至踏進無人之境。仿佛離日常生活軌道越遠,才越有可能覓得美的蹤跡。其實,美就在我們身邊,時時刻刻等待有緣人邂逅。一個定睛,一次回眸,說不定就是一份美的機緣,一次美的開光。
傍晚,再一次凝視杯中的茶葉。它們已經(jīng)疲態(tài)盡顯,即將退出歷史舞臺。我頓時醒悟:它們的生命誕生之際,就蘊藏著一種哀傷的美。正應驗了米開朗基羅的名言:事物好不容易如愿表現(xiàn)出來的時候,也就是死亡。
此時的窗外,一大片木棉花安詳?shù)靥稍谕寥览铩_?,它們是什么時候長出來的?這么快就凋謝了?從花瓣的身形來看,肯定是前兩天的疾風勁雨干的。盡管被摧殘到早衰,但它們還在努力綻放,用一地的姹紫嫣紅,裝點著周遭的蠟黃與枯枝。
是否可以下個結論:你對世界開放了,世界就給予你成倍的回報?
草微曳
清晨,院子里一片靜謐。天色,因連日陰雨而混沌、晦暗。茶花樹的葉子又被昨夜的風雨打落了不少,有的似乎一夜間完成了枯萎的程序。加上幾株竹子飄下的竹葉,從隔壁院子蕩來的落葉、花瓣,把一方局促的院坪攪得零亂不堪。下意識操起掃帚,開始清理一地的紅綠黃。掃地,應該是人類最早的勞動形式之一,也是審美意識啟蒙的重要體現(xiàn)。竹枝帶過之地,頓時潔凈清爽。差不多把各種植物歸至一個角落,正在查遺補漏。咦,有兩三片樹葉怎么掃也不動,死死釘在原地。是不是被卡住了?還是僥幸進入了掃帚的盲區(qū)?正要去拔,猛地縮回手——并不是被卡住的“空降兵”,而是地地道道的“土著”。幾株新綠從嚴實的瓷磚縫鉆出來,只露出一點兒尖尖角,探頭探腦的。像襁褓中的嬰兒,緩緩試探人間煙火。倒也足夠消解瓷磚的枯燥。它們是如何擠出重圍的呢?是縫隙留得太大?恐怕不是。半年前,瓷磚才重新鋪過,工人們彎腰弓背忙活的場景,至今記憶猶新。底下還墊著一層厚厚的水泥。可眼前的綠色,的確是穿透了水泥層,頂出腦袋來的。管中窺豹,可見一斑。它的根,或者它們的根,應該早把瓷磚下面的土壤攪得天翻地覆了吧。我扭過頭,后面居然也有隱隱的嫩綠。稍稍挪動腳步,左邊、右邊亦然。
站起身,撇下掃帚。環(huán)顧這一方狹小的院落,頑強的嫩綠,悄然遍布。驚詫,茫然。日日進出,竟毫無覺察。無意間,它們必定被踩踏了多次,也被同一把掃帚反復摧殘,猛烈的沖地水也沒有把它們打折。依然綠得鮮艷,純粹。生存環(huán)境如此惡劣,得有多么強烈的意志才能傲然挺立。換瓷磚前,它們是否存在?與旁邊土壤里的草叢有沒有直接的關聯(lián)?我思考不出頭緒,不敢妄下結論。我試著輕輕拉扯草的莖,紋絲不動。似在意料之中。不敢繼續(xù)使勁,生怕摧殘了這一抹堅強的風景。無論如何,整個院落的審美意境,因為這些盎然的生機,瞬間升華了。它們與整片莧紅色的瓷磚,與雪白的墻壁,與海拔更高、豐滿婀娜、處于顯性地位的茶花樹、桂花樹、桔子樹、含笑等等,形成了強烈的美學互動。
我來回端詳四處冒出的嫩草,放任思緒游走。我有多久沒仔細觀察植物了。是啊,草實在太普通了,人們的步履愈發(fā)匆忙,誰會停下腳步,安安靜靜欣賞三五株草呢?路邊的野草哪怕再齜牙咧嘴,搖首擺尾,也一樣無法吸引人們的眼球。更何況,還是如此微小、分散、蹤跡難覓的草。與此同時,為了找尋所謂的大美,消解苦悶,人們總是千方百計上高山,下深海,入沙漠,穿森林。仿佛離日常生活越遠,越能感受美的真諦。實際上,高山深海的美,一定比路邊的美更華麗嗎?真正的美,必須費盡周折,輾轉奔波才能享受?這一撮一撮的小草,真的就那么不值一提?
我想起了院墻上的一抹綠。也是清晨,天光熹微。下樓梯的一剎那,一排綠撞進我的眼球。它們是從哪冒出來的?以前好像從來沒見過。我沖到樓梯口,揉揉眼,盡力洗去惺忪,以確保沒有停留在某個夢里。它們個頭都很小,每株幾片分叉,像是花鳥市場售賣的最小號植物。僅僅延展二十來公分寬,沒有別的伙伴。攔腰以下,均已灰暗,分明不是新芽。天天上下樓梯,居然從未遇見。是墻頭草吧??墒菋尚〉膲K頭,迅速否決了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嵌在墻體里的玻璃片昂首挺立,這些邊緣鋒利的防盜武器,竟成了纖弱的根莖最近的伴侶。仿佛一個孱羸之人,被強行摁進了一間滿是壯漢的小屋,隨時有被吞沒的危險。我想起了在刀尖上跳舞。可它們依然鎮(zhèn)定自若,傲然綻放著。不合常理。它們的養(yǎng)料從哪里來?走上兩節(jié)臺階,一層薄青苔映入眼簾。鋪在狹窄的墻壁頂端,有點兒自身難保的青苔,似乎正是唯一的滋養(yǎng)。可為什么只有這一小段距離?我把頭探出窗外,為什么除此之外,長達數(shù)十米的圍墻卻寸草不生?
不知不覺半個鐘頭過去了,我像一個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尋寶者突然得償所愿,注視著這一片綠。欣喜,虔誠。避免了又一次咫尺天涯的遺憾。只有離離原上草和干燥的巖石縫長出的草,才能詮釋生命的張力嗎?
川端康成說過,人感受美的能力,既不是與時代同步前進,也不是伴隨年齡而增長。有的美,只會被某些人發(fā)現(xiàn)。有的人,身邊盡是美的因子,卻大眼漏神。
就像面對花,風景最簡單、最基本的因子。地下掉落的花瓣,過不了多久,往往黑點滿身。人類的腳步不假思索。沒有幾個心懷愧疚。但前日看到一群學生,所有人都繞開眼前躺著的白色梨花,小心翼翼。他們知道,那是一朵朵花,美麗、清凈。跟著他們的腳步,我的心微微一顫。他們充滿了不忍。與成績無關,也無法用考試、學分衡量。他們感受到了美是一種無目的的快樂??档滦α?。它是一種競爭力嗎?或許大部分人不以為然。是的,這部分東西的生發(fā),哪兒有這么快?可能等到某個時刻,覺得生命不可以骯臟,不可以墮落,不可以糜爛,不可以低級趣味,而把生命升華為一個比較崇高的狀態(tài)時,大概就相當于對待那一片不忍踩踏的花。
年初,火車上翻雜志,一段話讓我眼前一亮:
記得有人曾說,“美景之美,在其憂傷”……梅花插瓶無須多,一枝就足夠,在燈下疏影橫斜地靜默著,可以提醒你,哪怕半生失意,還有這點兒壓箱底的美學,撐著你,穿過風雨,穿過人潮……
什么是壓箱底的美學?我百思不得其要義。直到邂逅這些微小而倔強的嫩綠,方才恍然大悟——看似枯燥、堅硬的瓷磚下,仍可春潮涌動。墻沿上密布的玻璃碴,無法阻擋生命的偉岸張力。它們,就是壓箱底的美學。
近日進出,總是小心翼翼,擦亮眼睛,生怕打擾了美學的清靜。那幾十秒,我總感覺自己的存在,更像是一個生命狀態(tài)。
聲未遠
“有舊電視機、冰箱、洗衣機賣啵?”
男低音,雄壯粗獷,夾雜濃烈N城方言腔,在擴音器的幫助下恣意傳播。中斷了我的思緒。我下意識沖向陽臺,東張西望。卻尋不著半點兒蛛絲馬跡,任其由強漸弱。一如幾十年前。
它曾經(jīng)是三經(jīng)五緯的標志性聲音。每到大中午,或者周末,便穿過繁茂的樹蔭,直達各家庭院。聽不清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只知道若有生意要做,只需站在陽臺上大聲一喊,承載擴音器的三輪車,更有可能是板車——當時在與三輪車的較量中占盡上風,就會迅速來到院落門口。這些皮膚黝黑,骨骼硬朗,往往留有濃密胡須的車夫,或許可以廣義地稱作生意人,如何練就了聽聲辨人的嫻熟技能,至今仍是一個謎??峙虏皇呛唵蔚氖炷苌筛爬ǖ牧?。隨后,便是一番家庭主婦與生意人之間的唇槍舌戰(zhàn),最終的結果大致是家庭主婦一面喋喋不休地絮叨,仿佛對方得了多么大的便宜,一面暢快地接過票子,臉上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而生意人把剩余的錢塞回荷包,把電器搬上車,揚長而去。至少看上去是一次愉快的雙贏。
這個叫做三經(jīng)五緯的街區(qū),一直熙熙攘攘,人口密度高得嚇人。公務員、部隊官兵、公安干警、國企員工、理發(fā)師、醫(yī)生、小商販,以及各個年齡段的學生,共同填充著三經(jīng)五緯的細胞。因此,除了一應俱全的餐館、賓館、學校、小賣部、五金店、菜場、水果店、藥店、裁縫店等等配套設施之外,就是數(shù)量龐大的單位宿舍,電器折舊自然水漲船高。這個區(qū)域也順理成章得到車夫們的青睞。
進入21世紀,這樣的男低音逐漸消失了。起初還有些不適應。生活條件改善了,電器更新?lián)Q代更加頻繁,沒了這些三輪車,舊電器如何處理倒真成了個不是問題的問題。不過時間一長,也習慣了。或許是時代的發(fā)展注銷了這個行業(yè)?或許是車夫們紛紛在城里找了更體面的工作?抑或是家家戶戶都裝了鋁合金窗,把偶爾路過的這類聲音自動隔絕?
直到前日,熟悉的聲音又一次響起。我頓時錯愕。突然想起了前不久偶遇的兩輛三輪車——
上周末,在眼鏡店調(diào)鏡架,一陣敲鑼聲在耳邊響起,清脆響亮。一輛三輪車正緩慢地向前挪。騎行的是一位老人家,滿臉皺紋,頭戴一頂黑色棉帽,身上的深藍色棉襖泛著慘白。定是刷子多次摩擦,或雙手反復揉搓的傷痕。身后的三輪車被紙殼塞得滿當,壓得扁平的紙殼箱三三兩兩靠在一起,被一根根五顏六色的麻繩、玻璃繩裝點著,雖談不上漂亮,卻也齊整。車輪緩緩駛過我的身旁,老人家的皺紋更深了,眉頭緊皺,賣力蹬著踏板。也許是車本身太重了,也許是紙殼覆蓋的空間隱藏著什么沉重的物件,也許,這輛車根本就沒什么重量……老人家吃力地扭動身軀,調(diào)動每一塊能為所用的肌肉,向某一個終點前行。他的腰,弓成四十五度的銳角,仿佛只有俯下重心,才能依靠慣性彌補肌肉力量的萎縮。
隔日。駕車,十字路口等紅燈。前面,依舊一輛三輪車,銹跡斑斑,歪七倒八堆著空飲料瓶、破麻袋、垃圾袋、白色泡沫等等雜物。綠燈了,正四處張望,等主人把它騎走。剎那間,車動了一下。是不是沒拉手剎?不對呀,剛才怎么一直沒動。它又往前挪了一點兒。我有點兒愣神。急促的嗽叭聲分貝不一地從后面?zhèn)鱽?。我輕輕點著油門,跟著它滑行。好不容易過了斑馬線,終于超過了它。司機居然就在座位上,只不過腰已經(jīng)彎得和地面平行,把自己“隱藏”得很好。她穿著一件深咖啡色大衣,滿頭褐發(fā),左半邊臉爬滿褶皺,一雙小腳在腰力的支援下勉強帶動著龐大的車身。
正愣神間,鄧師傅蹬著自行車過來了。等等,鄧師傅?腦海中的自然反應反而讓正常的理智產(chǎn)生錯覺。真的是他,那對棗紅色袖套證實了他的身份。他不是“退休”了嗎?難道又出山了?又在補完胎后試騎一圈以保無虞?
在自行車還是主要交通工具的時代,他和他的修車鋪曾經(jīng)門庭若市。鏈條掉了,車剎用力過猛失靈了,輪胎被碎玻璃扎破了,都成了生意。每接一輛車,鄧師傅都如臨大敵,仔細對癥下藥,局部問題解決了還會認認真真給車做個體檢,查找其它方面的“病癥”。尤其是裝鏈條、修剎車、補胎等活計,一定要騎上車在三經(jīng)五緯轉上一圈。別人花五分鐘修的毛病,他得花上幾倍時間。因此他基本從早忙到晚,只在午后一兩點鐘擠點兒時間,端著夫人送來的搪瓷碗大快朵頤一番。鄧師傅修過的車總是完璧歸趙,無需返工,還把車擦拭得锃亮,得到街坊鄰居交口稱贊。而且在這兒修車的人,鄧師傅總能跟他嘮上幾句,不至等得煩躁。價格也十分地道,有時打氣沒帶零錢,哪怕萍水相逢,鄧師傅也樂呵呵放行。一傳十,十傳百,生意逐漸興旺起來,店門口總有一排自行車等待修理或被主人取回。
他住得很近,離修車鋪三十米上下。每天一大清早,兩口子穿著固定的藍色工作服,推著裝滿螺絲釘、扳手、錘子、老虎鉗、潤滑劑等各式工具的工具車,擺攤開工。利索地拉開鐵門,把工具和鈴鐺、輪胎芯、坐墊等零部件一字排開,三四把打氣筒斜倚在工具箱上。從第一單生意起埋頭苦干,直到天黑才徹底伸個懶腰,收拾物什鎖門返回。三經(jīng)五緯也偶有其他幾家修車攤,但總是開不長,兩年就收攤走人。或許明面上各有原因,但鄧師傅絕對脫不了干系。誰能做到像他這樣精益求精呢?
隨著時光的流逝,三經(jīng)五緯曾經(jīng)賺得盆豐缽滿的三羊包子鋪、軍人服務社等等店面都陸續(xù)改換門庭,同一個餐館店面少說也轉了三四個主人。只有鄧師傅,依然每天準點推著工具車上下班,蹲在自行車前擺弄著。只是,寬闊的國字臉架上了一副老花鏡,微禿的上額愈發(fā)光亮,背與地面的角度也更小了。
當然,無論是收家電,收破爛,還是修車鋪,在時代浪潮的裹挾下都顯得蒼白無力。它們無法抵擋歲月的侵蝕——板車幾近消亡,垃圾清理愈發(fā)體系化,修自行車也無可爭議地淪為夕陽行業(yè)。我曾經(jīng)篤定地認為,連三經(jīng)五緯這片老式社區(qū)都聽不到回收舊電器的喊聲,那些高樓林立、車水馬龍,被厚厚的鋁合金窗隔離的區(qū)域,又怎會有它們的棲身之所?收家電的喊聲,收破爛的鑼聲,已經(jīng)無可避免地徹底消亡了。鄧師傅的修車鋪,估計也熬不了多久。前幾年,他不也漸漸隱退,把店鋪交由兒子打理?是否也源于他的意興闌珊?
可是,這些熟悉的聲響,似曾相識的黝黑、灰發(fā)、褶皺、背影,又蹦了出來。鄧師傅也重出江湖,披掛上陣。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但無論如何,它們的執(zhí)拗存在,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這種存在,本身就是一份堅持,一份抗爭。一不小心,鄧師傅和他的修車鋪成了三經(jīng)五緯最老的生意。若時光倒轉數(shù)十年,誰又能想到,在這片偌大的區(qū)域里,堅守最久的,竟然會是不起眼的修車鋪。尤其,還是在自行車的生存空間被轎車和“電驢”擠兌殆盡之際。
今后,它們還能堅持下去嗎?我沒有這個自信?;蛟S若干年后,它們終究難以螳臂當車,難逃消亡的命運。但它們在見證了自行車、三輪車、板車的輝煌階段,見證了一款款轎車的更新?lián)Q代之后,還將見證地鐵時代的降臨——下半年,N城的地鐵就將擦著三經(jīng)五緯的筋骨穿過——誰又能預測它們的生命力究竟有多頑強呢?
“有舊電視機、冰箱、洗衣機賣啵?”——下一次聽到這個聲音,應該不會太久吧。
水微瀾
五百多個日夜過去,我依然對白沙洲念念不忘。
叫洲的地方很多。大到亞洲、歐洲這些廣袤的區(qū)域,小到一片水域里的陸地。白沙洲屬于后者。它只是一片草洲。比起聞名遐邇的橘子洲、天心洲,實在相形見絀。而且,它并不是一個固定的存在,每當豐水期,洶涌的湖水就會將其吞沒。它什么也沒有,除了綠。不過,那是一片濃郁、純粹的綠,足以壓得人喘不上氣的綠。沒有一朵花,甚至覓不著一絲雜色,恣意生長的草徹底征服了整片土地。耀眼得很。同行的人都是整天被綠包裹,早已對綠麻木的本省人,生活的地域都有百分之六七十的森林覆蓋率,卻不約而同瞬間恢復了靈敏度。中學老師也好,企業(yè)文秘也好,小老板也好,都顧不上保持風度,一股腦鉆進綠的世界。連粗獷、矜持的大男人,也擋不住身體的自然役使,坐著、躺著、斜倚著、吼叫著。如果是黃土高原的游客,或是來自非洲的土著,又會是怎樣的歇斯底里?
只有船夫,吐著煙圈,依然凝視遠方。標準的國字臉上,透出黝黑的深沉。自從我們登上竹排,他就是這副表情。他在思考什么呢?這兒可是活了半輩子的地方,什么景致還能出神凝望?或許是見慣了姑娘們的手舞足蹈,對尖叫已自動屏蔽?;蛟S,甚至有點兒淡淡的輕蔑——這點兒湖面就大驚小怪,那在外湖打漁的大風大浪面前,豈不得頂禮膜拜?嗯,眼前的這些人無論怎樣五顏六色,無論收入多高,地位多么顯赫,此時此刻都毫無區(qū)別。不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船客,見了草洲便撒歡兒回歸本真的性情個體么。
草洲的另一側,是鄱陽湖的外湖。極目遠眺,也無法尋得邊際的蹤影。遠方,層層薄霧繚繞,宛若虛無縹緲之境。水,微瀾著,一邊輕撫著湖灘的邊緣,一邊向天際蕩漾開去,母性十足。它怎么會如此安靜?這可是全國最大的淡水湖啊,一點兒狂野不羈的影子也沒有。幾條小船懶散地躺在上面,吃水頗深,似打漁歸來。微弱的太陽光穿透云層,鋪上星星點點的金光,安靜、祥和。我陷入了迷茫。來之前所作的心理準備被完全顛覆。它可不是昨日在鄱陽城見到的小湖小汊啊……
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話:水是生命之源,水流到哪里,文明的種子就會播撒到哪里。這便是了。千百年來,它目睹人類文明的演進,見證更新?lián)Q代的滄海桑田,駐留了數(shù)不盡的彌足珍貴的記憶。在它飽經(jīng)滄桑的明眸中,是一棵棵幼苗長成參天大樹。是一個個啼哭的嬰兒蛻變?yōu)閴褲h,接過父親的漁網(wǎng),捕撈起人生的第一網(wǎng)魚蝦。是一個個借船而過的外來生命,或神采奕奕踏上追夢征程,或萎靡失落低頭不語。在它老繭密布的雙耳里,是一群群候鳥齊聲高吭的華麗樂章。是一代又一代男兒或高音或低音的豪放漁歌。是慕名而來的男女老幼高聲的歡呼和吶喊。見多了,聽多了,能不淡定嗎?嘴巴也只能緊閉著。因為話語太過深邃,夾雜了太多古老的因子,一旦開口,僅僅幾十歲的人,如何聽得懂?
最懂它的,應該是鄱陽城。大自然總是偏心的。鄱陽城渾身是水,各式河流、水庫、濕地、池塘遍布,卻還錦上添花,甚至有點兒揮霍地塞進一條磅礴的湖泊,讓百分之二十二的鄱陽土壤變成水的世界。上天的饋贈實在豐厚。成百上千的城市盡管GDP增長迅猛,隨處可見熱火朝天的施工場景,卻唯獨缺水,缺得厲害。湖是城市的眼睛,一座城市沒有眼睛怎么行?于是城市的管理者們再怎么也要挖點兒湖出來,人工的就人工的,總得讓城市像座城市吧。因此,無論哪個朝代,稱頌、艷羨、遺憾、妒忌,乃至仇恨,或是五味雜陳的目光,總是從四面八方投射而來。
不過也怪不得大自然?!佰丁保筮叧恕懊住敝?,一撇加一“田”,組成了“魚”的基本筆畫,右耳旁意為“鄉(xiāng)邑”,合起來便是“魚米之鄉(xiāng)”。原來,鄱陽自古就是魚米之鄉(xiāng)的代名詞。那么便清晰了,盡管江西全境地處長江中下游平原,氣候溫濕,土地肥沃,但只有東北部的鄱陽城最符合《史記》“楚越之地,地廣人稀,飯稻羹魚”的豐饒定位。湖也是趨利避害的,它又何嘗不想與這樣一片沃土融為一體呢?為表心志,它不僅溫柔體貼地依偎在城的臂彎里,還毫不猶豫摒棄了早先因象形得名的“彭蠡”,選擇與城同呼吸共命運。
湖與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還有城里那一千多個鄱陽湖的小兄弟,也早已與城水乳交融。這些湖的溫柔體貼、咆哮激蕩都為城所容納,城的諸多發(fā)展變遷、移風易俗的歷史密碼也散落潛藏于湖中。隨便點一個湖,便可能見證了長沙王吳芮深夜理政完畢踱步堤岸的身影。隔壁的湖,或許見證了少帥周瑜操練水師,為改變歷史進程的赤壁之戰(zhàn)運籌帷幄的意氣風發(fā)。換一個方位,那幾片湖或許見證了劉裕大破盧循,為走上帝位穩(wěn)步前進的堅毅神情。它們必定都見證了朱元璋與陳友諒蕩氣回腸的水戰(zhàn),以及朱元璋稱帝后頒給鄱陽的“隨水捕撈”的感恩圣旨,并由此引發(fā)的持續(xù)數(shù)百年的鄰縣爭斗。見證了知饒州時的范仲淹,如何從這片土地汲取營養(yǎng),為九年后寫就千古名篇《岳陽樓記》積淀才智。見證了江萬里毅然率一百八十多名家人投止水池殉國的壯舉。見證了“四大賢母”之一的陶母截發(fā)延賓、銼薦喂馬的賢德。對了,還有姜夔,那個吟出“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的著名詞人,竟是地地道道的鄱陽人。這個喝鄱湖水長大的土著,盡管無功無祿,清貧一生,但鄉(xiāng)親們不在乎這些,仍然給他建了座紀念館,以為榮耀……
星星點點的湖水所記載的遠不止這些。城中熙熙攘攘的街道,究竟經(jīng)歷過哪些重大的變故?當年金碧輝煌的淮王府,怎樣在清軍鐵騎的沖擊下頃刻覆滅?歷朝歷代顯赫的大家族,是如何白手起家,悄然崛起,又是如何因子孫紈绔,揮金如土而漸次坍塌?還有,那些景德鎮(zhèn)運來的大批瓷器,在穿過鄱陽湖,或北入長江經(jīng)吳淞口出海,或南入贛江越梅嶺由廣州出海之前,在這個中國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上,到底閃耀著何種巧奪天工的美艷光芒?公元前221年,秦始皇一統(tǒng)中國的同一年,周邊的大片土地尚未開化命名,鄱陽湖便開始裝載著這座城的故人舊事,耐心地記下每一個片段。兩千兩百多歲了,依然不離不棄。
愣神間,竹排已經(jīng)騎上湖灘?;氐匠霭l(fā)前的觀鳥臺,湖水依然均勻呼吸著。這到底是怎樣一片水域?我突然失聲高喊。以往對它的認識真是太膚淺了。這遠不是我第一次與鄱陽湖謀面。在新建,在永修,在湖口,在余干,鄱陽湖都在我的身邊。受概念的慣性影響,根本沒有停下腳步,用心觀察、領悟。不就是一片湖么——全國最大的淡水湖,水鳥的天堂,江豚的重要棲息地……殊不知,它的水流遠沒有想象中的浩浩湯湯,只是微瀾、靜默。內(nèi)蘊卻豐厚的可怕,足以讓人感到渺小。經(jīng)歷的戰(zhàn)爭和磨難太多,用不著張牙舞爪彰顯什么,廣博與定力已經(jīng)深深嵌進血液。它的身體究竟有多少奧妙,恐怕沒人能夠窮盡。我想到了大道至簡,大音希聲。難怪竹排要由男丁掌舵,孔武雄健的生命張力與湖面所蘊含的深邃自然力相得益彰,遠非瘦西湖邊溫婉小巧的船娘可以駕馭。
回程途中,城中心的湖安詳躺著,黑漆漆一片,輪廓依稀。一輛輛黃包車呼嘯而過,像快速漂移的盞盞漁火?!斑@幾天就像做了場夢一樣?!盌略帶憂郁的感嘆,引起我的共鳴。
關于這個龐大蕪雜的世界,很多美,曾經(jīng)熟悉的存在,咫尺之遙的深刻,都在悄然間遺失。有的是主動隱匿,有的是被動躲藏??伤鼈兌夹挠胁桓剩偸且愿鞣N各樣的方式顯露痕跡,哪怕只是一丁點兒,希冀某個時刻得到注意。循著這一丁點兒痕跡,往往能夠撕開冰山一角,挖掘埋藏已久的真相,甚至轉變早以為必然的定論。盡管我無力關心更多,但在一次次偶然中,遺失重現(xiàn)的過程,我找到了一個個觀察世界的方位。它們率先帶來深切的快感,或痛感,再順勢把我的思維帶離日常軌道,去溫暖未曾被思想溫度覆蓋的遠方。每一次遺失的重現(xiàn),都是通往另一片凈土的隧道。
深夜,一睜眼。湖,微瀾依舊。
茶葉、小草、湖水,似乎一直在那兒。默默無聞。它們曾經(jīng)遺失了嗎?或許從未。只是幾次不期而遇,喚醒了我遲鈍的感官,讓我的生命和它們發(fā)生了碰撞。美,在主觀與客觀的對話中悄然迸發(fā)。共鳴迭生,水乳交融。它們終于重出江湖。也許,這就是莊子說的“物我兩忘”的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