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淑敏

西苑的榆葉梅開了。它們幾乎是北方開得最早的花朵。四月中旬，葉子還沒長出來，干枯的枝頭就開出了繁茂的花朵，一串串，一簇簇，擠擠挨挨，嬌艷的花朵與花朵之間親密地挨著，像一群花枝招展的姐妹，把枝頭擠得滿滿的，把春天打扮得鮮艷奪目。春風(fēng)透過花朵，把花香送遍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小時候吃過晚飯，一家人坐在一起，父母總是充滿慈愛地看著我們說，我們姐妹仨就是他們心里的榆葉梅。耐寒，耐旱，不挑剔，只要給一點(diǎn)機(jī)會，就會綻放出自己的美麗。這是父母對我們最好的褒獎，也是對我們的希望。我們姐妹仨沒有辜負(fù)父母對我們的希望，我們在貧瘠的土地上頑強(qiáng)地生長，活出了各自的精彩。

家里三枝梅，我比大妹大十歲，比小妹大十三歲。我是名副其實(shí)的大姐大。

母親生我的時候是寒冬臘月。臘月梅花開，母親喜歡梅花，于是，給我起名叫“梅”。我的百天照是黑白的。

大妹生在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初的東北農(nóng)村。大妹出生那天，剛好趕上生產(chǎn)隊(duì)分自留地，自然有大妹一份。人們都說我大妹給家里帶來了福分。父親樂顛顛地去公社給大妹落了戶口。為了紀(jì)念大妹能給家?guī)矶肿粤舻?，父親賜給大妹一個有紀(jì)念意義的名字：“田”。大妹百天照是三伏天。她穿了一個肚兜。肚兜是母親生我的時候親手為我縫制的，紅紅的肚兜上，繡了一枝凸起的紅色臘梅花，枝挺花艷，一只喜鵲單腿俏立在梅花枝上。這個肚兜，我們姐妹仨都用過，它陪伴我們姐妹仨度過了我們來到這個陌生世界的最初時光。

小妹生于七十年代中期，也是在老家農(nóng)村出生的。小妹是我們大家族兄弟姐妹中年齡最小的一個，奶奶說就讓她收秋吧，叫“秋”。小妹的百天照有了色彩，粉粉的臉蛋，紅紅的衣服，淘氣的眼神，上嘴唇緊咬著下嘴唇。旁邊有一盆鮮艷的塑料花，她好像要狠狠地去抓。

母親用她那個紅色梅花肚兜緊緊包裹著我們姐妹仨的百天照，外邊包著母親的那件粉色的毛衣，暖暖的絨絨的，有奶香的味道。自從我們姐妹仨的百天照住進(jìn)去，她就再也沒有舍得穿過那件毛衣。偶有親戚或者老姐老妹來了，母親便里三層外三層把我們姐妹仨的百天照翻出來，指指點(diǎn)點(diǎn)，告訴人家，我們姐妹仨的生日、時辰，連分秒都清清楚楚。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為什么不把我們姐妹仨的百天照掛在墻上？母親說，百天的孩子怕冷，怕凍著你們。她把我們姐妹仨的百天照深藏在自己最喜歡的也是最好的衣服里，透露出母親對子女怎樣的愛與呵護(hù)啊！

人們常說，親情，如山間一泓清泉，蓄積著細(xì)水長流滴水穿石的力量。我知道，親情就體現(xiàn)在日常的細(xì)碎生活中，它如山間隨處可見的小溪，蘊(yùn)含著堅(jiān)韌樸素的光芒。它能照亮人的生命，使前行的道路鋪滿鮮花;它是一種堅(jiān)定的信念，一種執(zhí)著的本能。在一個特殊的日子里，我體會到了親情的溫度和力量。它不但是牽掛、是溫暖、是時光深處彼此的惦念，更是心靈深處刻骨銘心的一生一世的陪伴依偎。血濃于水，親情大于天。

2011年春天，體檢時我突然查出乳腺癌。我和醫(yī)生以及愛人說好，誰也不告訴，對家人也保密，免得他們惦記。就在做手術(shù)的頭一天早上，小妹突然打來電話。

她說，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大雪紛飛，寒風(fēng)料峭，吹落一地梅花，我在寒風(fēng)里一個人艱難地行走。

小妹問我：“大姐，你的小名叫梅，你沒啥事吧？”

我故作輕松地說：“我能有啥事？我好好的。再說，夢和現(xiàn)實(shí)都是相反的。好好上班吧?！?/p>

經(jīng)?？吹接腥苏f，親人之間有心靈感應(yīng)。我不知道小妹的這個夢是巧合還是真有心靈感應(yīng)。

紙總是包不住火。兩個妹妹還是知道我生病了。在我住院治療期間，兩個妹妹寸步不離守在我身邊。我知道她們倆暗地里為我哭泣。

那些天在病床上無所事事，回憶把我?guī)肓送甑纳睢?/p>

東北長大的孩子，在不會走之前都睡過悠車。那種用兩根繩子吊在房梁上的一個搖籃，離地面有一米高。我們姐妹仨都是在這個悠車?yán)锼蟮?。父母出去干活，我?jīng)常站在悠車旁，看著熟睡中的兩個妹妹。我在悠車的搖晃中看著兩個妹妹一天天長大，從青澀懵懂的小孩，成長為如花似玉的姑娘。

大妹長到兩三歲的時候非?？蓯郏瑘A圓的小臉，一雙杏核眼，聽話，溫順。跟在我的身后，聲音不高不低叫著：“姐，姐。”

放學(xué)，我常背著大妹去鄰居伙伴家玩，也領(lǐng)著她去家門前的那片松樹林里捉螞蚱，用稗草梗把捉來的螞蚱串起來，回家喂雞。大妹興高采烈地看著母雞麻利地把一串串螞蚱吞進(jìn)肚里，然后天真地眨著眼睛問我：“姐姐，明天是不是螞蚱就變成了雞蛋，給我們吃？”

那時候家家的日子都不富裕。我家四個孩子，只有父親一個壯勞力，吃飯都成了家里的一大難題。青黃不接的時候，榆樹錢、生豆餅、土豆都是我家的主食。記得有一次母親做好飯，端上桌的是沒幾粒米的小米粥，烀土豆，鹽水腌的大蔥，一團(tuán)焯過的莧菜。弟弟妹妹拒吃，父親嘆氣，母親發(fā)愁。

我草草地吃完飯，挎起筐對母親說我去捋豬菜，卻溜進(jìn)生產(chǎn)隊(duì)的玉米地。掰下剛剛成熟的青玉米放進(jìn)筐里，上面又胡亂蓋些野菜。剛要回家，抬頭看見看青的老李頭站在我面前：“給我放下！”說著就來搶我的筐。

我用力往回拉，老李頭手里的鐮刀無意中劃破我的手腕，劃得很深，血流不止。我蹲在地上，邊按住傷口邊用乞求的目光看著老李頭?！扒笄竽懔死畲鬆?，兩個妹妹好幾天都沒有吃飽飯了，就這一次，放了我吧?！?/p>

一般的生產(chǎn)隊(duì)看青的都是既倔又不講情面的人?？辞嗟睦侠铑^看我可憐巴巴的，無奈地把筐還給了我：“你這孩子，你這孩子，回家吧，別說我看見了。”

我挎著筐，飛也似地跑回了家，用鐵釬從玉米棒的尾部插進(jìn)去，放進(jìn)火紅的灶坑里，給妹妹烤玉米。

母親問我：“玉米哪里來的？”

我不敢說實(shí)話：“咱家自留地的?！?/p>

不一會兒，玉米的香味彌漫了屋子，兩個妹妹眼巴巴地看著灶坑里的玉米，饞得直流口水。

苦日子也有快樂。冬天，玉米瓤燒紅的鐵爐蓋上，幾個品相上等的土豆坐在那里，撒些爐灰，用洗臉盆一扣，等待著外焦里嫩的烤土豆。兩個妹妹老老實(shí)實(shí)坐在小板凳上看著我給她們烤土豆，興奮地舞動著小手，高呼：“熟啦！熟啦！”

夏天，偷偷地薅一把灌滿漿的青麥子，藏在衣襟里。回家在灶坑里燒好后，輕輕揉搓，麥粒脫殼，然后再輕輕一吹，麥殼飛走。一把把飄著麥香的麥粒一粒粒送進(jìn)妹妹的嘴里。雖然我也饞，我也餓，但我是姐姐呀，好吃的要緊著妹妹們。

小妹不滿一歲的時候感冒，父親帶著我去給小妹看病。公社衛(wèi)生所，一個四十開外的男醫(yī)生，父親認(rèn)識他，他們就閑聊了起來。

男醫(yī)生說：“大哥，你家?guī)讉€孩子？”

父親說：“四個?！?/p>

男醫(yī)生就半開玩笑地說：“我家沒有孩子，把你家小閨女送給我吧。”

父親說：“要是給你家，那這孩子掉福堆了?！?/p>

兩人越聊越熱乎，臨走時，那個男醫(yī)生送我們出門：“大哥，說真的，你好好想想，孩子給我不會有虧吃。”

父親回來后，這事我也就忘了，我以為大人聊天和小孩子一樣說著玩的。誰知道有一天，那個男醫(yī)生來我家，一口一個“大嫂”喊母親，還給母親送了一塊花洋布。說孩子給他們，他們拿親生的一樣對待，兩家還一樣往來，也給孩子一個出路。母親聽說給孩子將來一個出路，也就沒再分辨什么。

一天清晨，父親用棉被將小妹包裹好背在肩上，說：“去給妹妹打疫苗?！蔽曳且?/p>

到了公社衛(wèi)生所，那個男醫(yī)生對父親說：“大哥，孩子今天就留下吧？”邊說邊舉起針筒往小妹的肌肉里注射，小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我站在旁邊急了，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自己把小妹用棉被包好，背在肩上，怒吼著：“不給，就是不給！”出門就往家跑。

那是個寒冷的冬天，冰雪路上摔倒了幾次，我盡量保持身體前傾，摔我自己。我邊哭邊走邊說：“我的妹妹，誰也不給，不給，就是不給。”

父親追上了我，一言不發(fā)，把小妹換到他的肩上。“哎！”我腳下的踩雪聲好像和我一個調(diào)，“不給，不給，就是不給。”

回到家，打開棉被，小妹已經(jīng)睡著了，流出的鼻涕漫過她的嘴唇。

在大妹和小妹之間，我還有一個弟弟。他從小性格怪異孤僻，經(jīng)常將自己圈在家里，盯住一個地方，看上幾個小時一動不動。農(nóng)村人不懂，那是自閉癥。以至于后來發(fā)展成抑郁癥，最后導(dǎo)致癲癇發(fā)作。

為了給弟弟治病，什么偏方土方，什么巫醫(yī)神漢都請到了。弟弟的病就是不見好轉(zhuǎn)，而且越來越嚴(yán)重。這個家就這樣被折騰得家徒四壁。用農(nóng)村的話說：窮得叮當(dāng)響。

這樣的日子里，受傷最深的是兩個妹妹，生活、學(xué)習(xí)都受到了制約。為了給弟弟治病，兩個妹妹上學(xué)在校中午的伙食費(fèi)經(jīng)常被父親占用拿去給弟弟治病。實(shí)在沒錢了，父親就想讓小妹輟學(xué)，只供大妹一個人上學(xué)。小妹拒絕輟學(xué)。

有一天，中午小妹沒錢吃飯，下午體育課趴在教室打蔫睡覺。

班主任來檢查：“你咋不去操場？”

小妹說：“我沒吃飯，跑不動?！?/p>

班主任是個女的，四十開外，家里沒有孩子，很喜歡漂亮的小妹。以后中午放學(xué)，她就早早來到班級門口，把小妹領(lǐng)回家吃午飯。

母親為了感恩，從家里帶來土特產(chǎn)看望班主任。

班主任趁機(jī)對母親說：“大姐，把你家小三給我吧？以后可以接我的班當(dāng)老師?！?/p>

母親說：“只要她自己愿意，我沒意見，她給你家等于掉到福堆里了?！?/p>

班主任就去問小妹：“秋，來我家行嗎？”小妹只笑不答。

下雨陰天，班主任經(jīng)常帶小妹回家住宿，給小妹輔導(dǎo)功課，做好吃的，像母親照顧孩子一樣。班主任待小妹越好，小妹的心里越隱隱作痛。

那時我已經(jīng)考學(xué)離家，畢業(yè)參加了工作，有了收入，也經(jīng)常接濟(jì)家里。但是面對窮困的家，我的那點(diǎn)收入等于杯水車薪。

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小妹偷偷買了一張火車票，給父母留了一張紙條：“爸，媽，我不愿意到別人家，我去找大姐?！庇谑蔷碗x開了家。

幾個小時火車的顛簸疲勞，小妹從幾百里之外來到了我生活的這個城市。

小妹推開我家門時，我看見瘦瘦小小的小妹綠色的圍脖上掛滿了清霜，頭發(fā)眉毛都是白的。棉襖的袖子短了有三公分。一條白色的布帶掛在脖子上，布帶的兩頭吊著粉色的小棉手套，手套里一雙凍得發(fā)紅的小手。

那年，小妹還不滿十六歲。

我很詫異：“你怎么來了？”

“大姐，媽要把我送給別人。”

接下來，小妹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我。然后，天真地問我：“大姐，咱媽不是說我們姐妹仨是家里的三枝梅嗎？要是把我送人了，三枝梅缺了一枝，你們倆會不會傷心？爸媽是不是也會傷心？反正我是不同意去別人家。別人家再好也是別人的，不是我們自己的。”

我眼淚刷地一下掉了下來，把小妹緊緊摟在懷里。

從此，我把小妹帶在身邊。常常是右手牽著兒子，左手牽著小妹。

因?yàn)樾r候生活艱辛，在老家時小妹的學(xué)習(xí)受到了影響，到我這里后再努力也趕不上學(xué)習(xí)進(jìn)度，沒有考上大學(xué)。但是小妹聰敏、能干，從飯店服務(wù)員做起，當(dāng)過傳呼員、縫紉工、打字員，后來通過成人考試完成了大學(xué)課程，獲得了文憑。三十四歲那年，小妹通過了公務(wù)員考試，現(xiàn)在是一名政府機(jī)關(guān)科級干部。

大妹像一棵野草，靠自己的毅力頑強(qiáng)地生長著。經(jīng)過自己的努力，考上了我所在城市的石油學(xué)校，畢業(yè)后和我生活在一個城市里。

記得十幾年前，一個寒冬的午后，我在午睡中驚醒。我夢見大妹和人打架了。我急忙給大妹打了電話，電話沒人接。正在著急時，突然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大妹夫。

我急忙問，出啥事了？

他說，和妹妹吵架，妹妹背著一歲的孩子離家出走了。去哪里不知道，天越來越黑，家里人四處尋找，附近的酒店和賓館都找過了，也沒找到。沒辦法，才來找我的。

看大妹沒在我家，我們又出去找。我鬼使神差地徑直奔一個很小的連鎖賓館走去。

到前臺一問，服務(wù)員說，203房間住著母女倆。

我輕輕推開門，大妹在哭，一歲的女兒也在哭。事后，大妹覺得蹊蹺：“姐，我是第一次住賓館，你咋知道我在那里住呀？”

我說：“心靈感應(yīng)。我們姐妹仨，不止一次有過這樣的感應(yīng)?！?/p>

風(fēng)風(fēng)雨雨，我們姐妹仨一路相伴，從童年走向青年，又從青年走向中年，我們還將走向老年。而這一路陪伴我們的就是姐妹親情。它不同于少年時的友情，不同于青年時的愛情，它陪伴在我們身邊的時間是最長久的，也是我們一生一世不能背叛和遺忘的。我們的生命，因?yàn)橛辛吮舜?，多了牽掛，少了冷漠，多了溫暖，少了孤?dú)。因?yàn)橛辛巳忝没?，我們的生活都多了色彩，多了希望和幸福。都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那么，我們就是萬年修得姐妹花，做一輩子的并蒂三枝梅。時光不老我們不散，在歲月的枝頭，常開不敗，永遠(yuǎn)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