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忘揚
提到我爸,我跟人說起的第一件事是關于他的一個段子。
我爸從前在人民銀行的保衛(wèi)科當辦事員。各銀行網(wǎng)點每天下班前,都要把錢押送回人民銀行的金庫。某天回到家,他格外疲憊,我問緣由,他答道:“今天在金庫搬了幾億現(xiàn)金?!蔽艺痼@不已,儼然有一種發(fā)財?shù)腻e覺。后來,我漸漸意識到,有一個在銀行上班的老爸,并不意味著家里就有錢。
他的酒量一般,但酷愛逞能,三兩杯就喝得滿臉通紅,醉后的我爸格外開朗,回到家中做各種滑稽的動作,把我和我媽逗得直樂,甚至會抱起老媽在客廳里跳舞。更不可思議的是,醉意還點燃了他做家務的熱情——拖地洗衣,整理雜物,一干就會干到次日凌晨。最令我震驚的一次“大掃除”,發(fā)生在我上初中時期:次日早晨醒來,我發(fā)現(xiàn)就連臥室書桌上擺著的作文本的涂改之處,都被我爸在半夜用修正液全部抹了一遍。
每次跟人說完我爸的這件糗事,我都沒法把眼前這個矮墩墩、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跟溫州市第一屆拳擊大賽52公斤級亞軍聯(lián)系在一起。
當年,十六歲的他,是體校老師的得意門生。雖然身材矮小,但反應靈活,常被喚去與老師的師兄弟切磋。在我的記憶中,唯一能佐證他這段練拳生涯的細節(jié),是他在我兒時每次午飯后,都會崩起肚皮充當沙袋,讓我對著那一整塊腹肌練習拳擊。此外,他還教過我格斗術,最實用的一招就是如果和別人扭打在一起,就把腳伸到對方身后將其絆倒。
至于我爸后來為什么沒有成為傳奇拳手,據(jù)他說是因為奶奶的阻撓。我奶奶認為拳擊運動太過危險,而且吃完青春飯就沒了保障。于是在二十一歲那年,我爸放棄參加省級比賽的機會,也徹底告別了職業(yè)拳擊手的生涯。
小學階段,在家長中間流行送孩子上課外班,學體育或者藝術。我家也不甘人后。
起初,我學的是羽毛球,后來為了長高改學籃球,一度還在校慶文藝演出上跳過舞,但是這些愛好通通都沒有堅持下來。我不是班上的尖子生,到小學快畢業(yè)時,拿得出手的特長一樣都沒有,卻染上看電影的“惡習”。
而我對電影的熱愛,很大程度來源于我爸。他不會錯過每一部上映的香港動作片。他的身材像成龍,卻自視長相是劉青云和任達華的混合體。在他的帶領下,我也愛上了香港電影。至今,我也忘不了當時手心出汗的緊張感。走出影院,我整個人的感官都被打開了,覺得自己能接收到世界無數(shù)的信息——想要對著歹徒大施拳腳,想要在暗夜街巷里肆意飆車。那是電影第一次用視聽語言擊中了我。
后來,我爸買了DVD機,還搬回一個放滿碟的存放柜。從此我便一發(fā)不可收拾,每天在家看電影。那些電影讓我意識到,原來我生活的小鎮(zhèn)以外的世界如此廣闊。我知道我爸去過很多地方。他從來不跟我提那些地方發(fā)生的事,他只是不斷帶新的碟回來,跟我一起看。
等我上了初中,學校實行半軍事化管理,每天高強度的學習,生活按部就班持續(xù)著。這也意味著:我爸再也不能堂而皇之地領著我進電影院了。
青春期的我,變得有些憂郁。跟身邊的朋友打打鬧鬧,但幾乎沒有交心。跟我爸也沒有往日父子的親密。唯一陪伴我的,只有電影。
高一上學期,我爸突然做了一個重要決定。他向組織申請調(diào)往駐京辦工作。這個消息,是我媽轉(zhuǎn)述給我聽的。我爸說,他要去北京,嘗試一種全新的生活。
這次,他異常堅決。奶奶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疾病讓她像一只干枯的蝶,她已經(jīng)時日無多,但我爸還是堅持要走。多年后,回想我爸毅然離家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我。
那天,我打定主意最后一次跟我爸去參加酒局。我百無聊賴地坐在餐桌旁聽大人們鼓吹國學,在我爸的要求下,我堆著笑臉給滿桌陌生人敬酒,待到酒闌客散,終于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憎惡,跟他大吵一架。我罵他酒囊飯袋,浪費時光,一事無成。其實我也是在罵我自己。我一直有一個錯覺:成績平平,沒有任何特別的我,會永遠留在這個小鎮(zhèn),對于電影外的世界,我連去看看的權利都沒有。
我爸出離的憤怒,但終究偃旗息鼓,如同泄了氣的皮球一般,一句話也沒和我說。所以他注定要走,沒有一個父親經(jīng)得住兒子的鄙視。
我爸幾個月回家一次,也多在深夜。我刻意不著家,窩在電影院里。我害怕見到他風塵仆仆的樣子。我不敢問他生活的近況,也羞于承認自己的懦弱。
高考,日漸逼近。我爸偶爾會從北京打電話給我,末了,總不忘加一句:快高考了,少看點電影。我嘴上應承下來,一到周末依然我行我素,也不知道是在跟誰較勁。
高考分數(shù)線出來,我的成績排到班級中游,雖然比一本線高出二十多分,但是高不成低不就。一咬牙,我決定填北京的學校,專業(yè)選了就業(yè)前景最好的計算機。后來熟悉我的同學們聽說這個選擇,都挺驚訝:“你怎么不學電影呀”?在外人看來,我好像是去追隨我爸的腳步。其實,只是因為我知道北京有一個中國電影資料館。
在北京,我忙學業(yè),我爸忙工作,彼此并不常見面。關于當年的那次爭執(zhí),父子倆再沒提起,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我爸租住在北京南站邊上一個特舊的小區(qū)里。我第一次去,沒提前知會他,找了許久才找到。敲門一進屋,我倆面面相覷。那間屋子狹小、擁擠,想到他在這個地方待了三年,我突然就紅了眼眶。
只是,我爸又恢復了看電影的習慣。只要有空,我倆就會約一場電影。一開始,他都挑在小區(qū)附近商場的影院,后來,我?guī)燠E京城影迷都知道的幾個觀影圣地。觀影過程中,我偶爾瞥他一眼,他挺直腰桿望向銀幕的樣子,像一個認真的小學生。想起兒時他帶我看電影的場景,我竟然一陣恍惚。
如今我爸已經(jīng)五十歲,我也二十出頭。他越來越少干涉或指導我的生活。好像是一夜之間,他把我當作一個男人看待了。
在我爸五十歲生日的家庭聚會上,他又喝多了。他第一次聊起錯過我成長的那幾年,舉起酒杯的他眼光閃爍,聲音也微微顫抖。那張臉刻在我的心底。
想起我上初中時,有一次全校師生和家長在操場上聽演講,臺上的講師用極富煽動性的語氣鼓吹孝道,周圍的女生哭倒一片,我卻覺得假惺惺。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所有學生給父母一個擁抱。
我面無表情地站起身,走向我爸,猛地看到人群中他那張早已淚流滿面的臉。
這個男人哭的樣子,真是難看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