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 盧一萍
故鄉(xiāng)對人的意義十分特殊,對作家來說尤甚,許多作家創(chuàng)作之源就是他們的故鄉(xiāng)記憶。阿來就曾經說過:“在我寫作的這30多年時間里,中國社會急劇變化,這種變化最大的結果之一,是樂于表達鄉(xiāng)愁的中國文學也很難回到往昔的故鄉(xiāng)。但對我來講,這樣的結果并不令人惆悵。因為只要有少年時代那些身體性的記憶存在,那些對世界的原初的感觸存在,我就擁有一個完整的故鄉(xiāng)?!?/p>
在他看來,故鄉(xiāng)不僅僅只是血緣范疇上的,我們應該還有一個更大的故鄉(xiāng),更大的故鄉(xiāng)可能是一個文化范疇。
記者:1994年5月,您開始了《塵埃落定》的創(chuàng)作之旅。這個過程是怎樣的?寫完之后是什么感覺?
阿來:寫這個地方就是因為其他人對這個地方不懂,沒有人書寫過、詮釋過,比如土司制度,但需要我自己去找材料來研究。到了這個時候,也就不著急了。我過去看別人又發(fā)表作品了,難免會有點急,非要寫點東西。我中間就有8年時間沒有發(fā)表作品。我1994年寫完《塵埃落定》花了幾個月就寫完了,但不能出版。出版社讓改,我堅決不改,我說這本書只有一個情況可以改,那就是錯別字。我也不急,不能出版就算了,我自己寫了,我自己很舒服,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是盲目的。之前讀了那么多經典,而且現(xiàn)在還在讀,不管是從文本上還是從語言經驗上來說,我都有信心。1998年《塵埃落定》出版后,我說寫完這本書就行了,我和這個故鄉(xiāng)糾纏不清的東西有個交代了。
記者:您是怎么理解故鄉(xiāng)的?
阿來:其實,我對故鄉(xiāng)的概念可能跟其他人有點不太一樣。我們中國人說故鄉(xiāng),就是自己的出生地。我的出生地是一個很小的地方,很小的一個村子,我早年的中短篇小說,后來的長篇小說《空山》,差不多就是以這個村子為背景寫的。當然,比這個村子更有概括性。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們對故鄉(xiāng)的看法一直都有些局限,可能只是從血緣范疇上去考量它。我們應該還有一個更大的故鄉(xiāng),更大的故鄉(xiāng)可能是一個文化范疇,不光是血緣范疇。我之前說過,如果不是整個青藏高原,至少是青藏高原東部,橫斷山區(qū),是我的一個更大的故鄉(xiāng)。這就是一個文化范疇上的認知。
記者:可不可以這樣理解,那個所謂的小地方,其實是一個無限大的地方?
阿來:可以這么講,文學讓我們把故鄉(xiāng)的概念放大了,但是我希望不要太大,太大也把握不住。我們在文學上即便寫再小的一件事情,都可以以小見大。我們要在特殊性中找到普遍性,沒有一個小中見大、大中有小的觀念,可能就寫不出什么有意義的東西。現(xiàn)在,我們的文學往往強調一個方面,卻忘掉了另一個方面。比如我們強調要深入生活,那么就一門心思深入生活;我們說要提高見識要讀書,我們又一門心思去讀書,卻沒有去想這兩者怎么結合起來。老讀書,成了書呆子;老深入生活好像原汁原味的生活呈現(xiàn)得很好,但沒有讓它升華超越的能力也不行。所以我覺得,我們可能應該在這兩者之間不斷往返,最后才能建立起一個自己的文學世界。
記者:拋開文學的、詩意的因素,能說說您的那個村莊嗎?也就是馬塘。因為它會因您而成為一個重要的地方,也無疑會因此而改變其原有的面貌。
阿來:馬塘過去也重要。它在茶馬古道上,是個驛站,剛好在一座4000米高的大雪山下面?,F(xiàn)在當然不太重要了。但你讀晚清甚至民國初期的史料,這個地方都頻繁出現(xiàn),它都是交通要道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
記者:現(xiàn)在有個時髦的說法故鄉(xiāng)在“陷落”,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阿來:其實我不太同意“陷落”這個說法。認識今天的農村,要放在大歷史趨勢中來看、放在變化的進程中來看。這種現(xiàn)代性的發(fā)展有的地方慢一點,有的地方快一點。工業(yè)化到來,城市化出現(xiàn),人們往城市集中,往非農業(yè)、往工業(yè)和服務業(yè)集中,形成了農村人口的轉移,這是必然。一方面,傳統(tǒng)的小農業(yè)經濟效益不高,提高效益的方式最可靠的是集約化;另一方面,集約化過程中剩余出來的勞動力就要向別的行業(yè)轉移。比如英國的圈地運動,后來很多國家都經歷過這樣的時期。后來,我們看到的一些拉美小說,包括美國一些作家的小說,就書寫了這方面的內容。比如《百年孤獨》,就是放在工業(yè)化、全球化這個背景下的。還比如斯坦貝克的《憤怒的葡萄》,這部作品雖然寫的是農村美國的農村,但已經不是以前的農村了,而是適應現(xiàn)代社會高度組織化的商品化的農村。所以我覺得與其說是“陷落”,倒不如說是傳統(tǒng)農村的解構與新型鄉(xiāng)村的重建。
舊的鄉(xiāng)村秩序因為生產方式轉變了,它必然要變化,僅此而已。全世界的人要吃糧食,要吃肉,要喝奶,不可能不消費農產品,但是那個舊有的鄉(xiāng)村組織方式不行了。前段時間我去四川渠縣我們作家協(xié)會定點的一個扶貧村,看到農民走了,農村的土地都是荒蕪的。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不會回來了。但土地流轉后,公司進來了,帶來更好的經濟作物品種,更好的、更可靠的生產技術,更高效的管理方式,更能面對市場需求的供銷渠道,這些是傳統(tǒng)的小農生產模式是無法做到的。對農村而言,這就是一個重建的過程。所以我們文學書寫中,只是基于同情而書寫“陷落”的一面,而看不見重新建的那一面,這是很不全面的。對舊的東西有依戀,其實就是習慣而已。真正的情況沒有那么嚴重,沒有到“陷落”的程度。
當然,歷史進步的時候,總有一部分人要作出犧牲。我們的問題是,中國農民為此付出的太多,城市和工業(yè)不能只在剝奪農民的基礎上發(fā)展,要考慮反哺農村的問題。今天,國家已經非常重視這個問題。這些年的新農村建設、精準扶貧都是對這個問題正視的結果。所以,總體來講,文學不能只說“陷落”而不注意到新生的事物與新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