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安榮?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江蘇金壇人。畢業(yè)于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1990年入北京魯迅文學院學習。歷任中學教師,文化館副館長,鄉(xiāng)政府干部,現(xiàn)任金壇市文聯(lián)主席、常州市文聯(lián)副主席、常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著有長篇小說、中篇小說、短篇小說等文學作品二百三十余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都市漂流》、《人間煙火》、《玫瑰村》。中篇小說集《花木季節(jié)》;短篇小說集《小鎮(zhèn)天子》、《黑眼睛》等。小說《走出困局》、《窯火》、《花木季節(jié)》、《黑色無錯》、《空洞》、《情感世界》、《鄉(xiāng)村妹子》等先后被《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小說選粹》、《中國新本土小說精選》等刊物轉(zhuǎn)載,或改篇與翻譯;多篇作品獲全國、省、市一級獎。長篇小說《都市漂流》獲江蘇省第三屆"五個一工程"入選作品獎。
1
風硬,天刻骨的冷,人出門凍得抖抖縮縮的。
我準備去墨山輪船碼頭接方華。
丁校長朝我招手,詭秘的樣子讓我詫異,他問:她來啦?我反問誰來啦去啦?他說我裝死。他兩手插進袖管里,背曲腰躬,我想到脫水大蝦這個比喻。他領(lǐng)著我走進他的辦公室。校長辦公室和我們教師辦公室一樣低矮狹小。中間橫拉一道印染藍花布簾隔開,前面辦公,后面睡覺。他指指倚壁而立的取暖器,笑著說,拿去,你們夜里烘烘,城里的姑娘嬌嫩,禁不住凍。說完臉上依然掛著笑。
墨山中學只有一臺取暖器,丁校長自己買的。我把取暖器當寶貝一樣捧回宿舍。同宿舍的數(shù)學老師徐可然一邊搓手一邊跺腳,忽然神色認真,他說他這幾天不住學校了,家里有事。他是墨山人,家離學校不算遠。我心里明白,他有意找個借口,把宿舍騰空出來,讓來客有住宿的地方。
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方華在客輪里坐立不安的樣子。
我記得上大學時有個寫詩的同學說方華最大的優(yōu)點在于會長,該長的地方都長了。他的風趣幽默逗得我們哈哈大笑。班上的同學知道我倆要好。我倆悄悄談?wù)撐磥淼娜兆?,花前月下,激情洋溢時常常熱血沸騰。畢業(yè)分配很無奈。我們讀的師范,哪兒來哪兒去指定了方向。方華有人,分配前夕就悄悄透露,她不做老師,去江東日報當記者。她的口氣顯得自信和自豪。我家?guī)状r(nóng)民,父親對我說,你能上大學已經(jīng)是祖墳上冒青煙了。分到哪里都吃皇糧,別挑肥揀瘦!宣布分配去向的那天,金溪縣教育局人秘科曹科長一邊晃動太陽般的大腦袋,一邊報姓名和分配的學校。報到我的名字時,他多說了好幾句。我看見他臉上呈現(xiàn)和我父親一樣的憨笑。他眼睛緊盯著我說,墨山中學需要大學生改變師資結(jié)構(gòu),特別需要讀中文系的大學生。我覺得他說的官話套話。我的眼前浮現(xiàn)一片荒涼寂寞的山野,那里人煙稀少。
我心情失落。我給方華打了個長途電話。方華“哦哦哦”幾聲,然后榮辱不驚的腔調(diào),勸我先站穩(wěn)腳跟再想辦法調(diào)動。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水不轉(zhuǎn)路轉(zhuǎn)。她盡拿好言好語安慰我。
我想見方華卻又害怕見她。我的內(nèi)心很糾結(jié)。我有幾晚做夢被調(diào)進金溪縣中。方華來看我,她微笑著站在金溪縣中門口。陽光斜刺里射過來,落在門牌上,映亮了方華的臉。我向她敘說金溪縣中的前世今生……忽然屋梁上老鼠流竄和尖叫的聲響中斷了我的介紹。我睜著雙眼一動不動,好一會兒才確信仍然睡在墨山中學的教師宿舍里。墨山中學被金溪人戲稱為“三最”中學,最遠最窮最小。第一天報到我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學校竟然沒有校門,東西南北自由出入。前后三排紅瓦青磚平房,抬頭望屋脊長了青草。屋面和外墻壁禁不住風雨剝蝕,已盡顯蒼老。丁校長把我領(lǐng)進教師宿舍,他說特別照顧新來的大學生,住兩人合住的宿舍,其他老師都是三人合住。我仰臉望屋頂,只見粗細不一的木椽壓著蘆萡,蘆萡間涂著一層泛灰白色的泥土,泥土間織滿牽牽掛掛的蜘蛛網(wǎng)。說話時一塊土坷垃“啪嗒”一聲落在我的腳尖前。我下意識的朝后退了退。丁校長安慰我別怕,泥土小不是磚頭,砸不破頭的。我那刻兒心里一陣冰涼。后來,徐可然幫我撐起蚊帳,蚊帳頂上鋪幾張報紙,夜晚我聽見報紙上沙沙啦啦的響,那是老鼠悉悉索索出沒碰落的泥灰。平日里親友來,老師們要么互相調(diào)劑宿舍擠一擠,要么本地的老師選擇回家住,騰出來的床位接待來客。這似乎成了墨山中學不是規(guī)矩的規(guī)矩。
連續(xù)幾天爛雪夾雨,泥土表層結(jié)一層薄脆的冰凍,踩到軟塌處,冰凍破裂,泥漿沖出來,濺得行人一身泥。我穿著高幫雨鞋去輪船碼頭。我從學校食堂門前經(jīng)過時,食堂里的朱師傅拉開半扇木門,探出頭來問我去接人???他說他多給我留了兩瓶熱水,讓我先拎回宿舍,免得吃晚飯時人多手雜,把熱水瓶拎光了。我知道總務(wù)處有規(guī)定,冬季,每位教師每晚免費供應兩瓶熱水,需要多一兩瓶的得自己拿菜金買,而且必須提前與食堂打招呼。我竟然把這么重要的事忘了。朱師傅戲說我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靠。我心里過意不去,方華來,差不多驚動了整個墨山中學。朱師傅昨天中午就告訴老師們,明晚吃餛飩。墨山中學吃餛飩,是接待來客的最高禮遇。墨山人流傳一句俗話:餛飩餛飩,吃了餛飩,做事兒穩(wěn)穩(wěn)屯屯,順風順水。
我們學校到墨山小鎮(zhèn)足足兩里地。輪船碼頭在小鎮(zhèn)的西首。一條泥濘道路通向小鎮(zhèn)。走的人多,冰凍的泥土被踩破,魚鱗般翻卷。路面凹凸不平,一個泥塘連著一個泥塘,走到小鎮(zhèn)我的褲腿沾滿花花斑斑的泥漿。我沿著青石板鋪設(shè)的輪船碼頭拾階而下,彎腰掬水,把雨鞋洗得烏亮如新,又順手撿起一片飄浮的碎布片,沾些水小心拭去褲腿上的泥斑。
2
我暗暗抱怨方華來的不是時候。城里不知鄉(xiāng)下事,她以為墨山中學像青陵師大一樣古色古香,雕梁畫棟。她以為墨山的路與江東市的路一樣血脈流暢,哪條路都可以走人。我說等待明年春暖花開再來墨山,那時山里遍地開花,野趣誘人。她在電話里一口咬定等幾天就來,看原汁原味的墨山。她還責怪我不懂她的心情。我熟知她倔犟的脾性,許多的話沒有展開說。
客輪又晚點了。輪船碼頭無遮無擋,沒有避風的地方。寒風貼著空曠的水面卷上來,呼嘯而過,吹得人轉(zhuǎn)過身來。我知道客輪接近墨山小鎮(zhèn)時會在不遠處的黃金灣鳴笛拐彎。我何必佇立風口癡等呢?輪笛鳴響再來碼頭絕對不會誤事。我跑到街上商店里閑逛消磨時間。墨山小鎮(zhèn)委實小。當?shù)厝苏{(diào)侃:一條街兩座樓,一個公安管兩頭,黃牛一泡尿,東頭撒撒到西頭。供銷社燈亮了,還沒打烊。店里收錄機反復播放的歌曲飄出來。是張明敏唱的《我的中國心》——河山只在我夢里,祖國已多年未親近……我跟著哼哼,心里涌起了一股熱流。我邊聽邊佯裝看貨架上的商品,磨磨蹭蹭好一會兒,直至營業(yè)員跑過來問買什么我才懶懶地離開。郵電所也亮燈了。話務(wù)員認識我。我剛走進去她就問是不是又給你對象打長途?我說我對象今天來。她笑笑,罵該死的輪船拿晚點當游戲玩。她說外面冷,你就呆在郵電所等輪笛響。她也許看見我打顫顫,叫我到柜臺里面烘烘取暖器。她是墨山小鎮(zhèn)的一朵花。我有一段時間與方華發(fā)生矛盾,心一活,憋著一口氣想與她談?wù)?。我把這事兒與父親商量,父親開口第一句話,問,她是供應戶還是農(nóng)村戶口?我告訴他是農(nóng)村戶口。父親立馬驚呼:你讀書讀癡了,讀到現(xiàn)在還找個農(nóng)村戶口,生個孩子也是農(nóng)村戶口……仙女也不能要啊!這內(nèi)心的折騰我從來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我猜話務(wù)員也不會朝那方面想,所以我和她每次見面都非常自然。
嗚——嗚——一聲長一聲短,混濁粗野的嘶鳴從遠處滾來??洼喪疽庀蛴肄D(zhuǎn)彎,馬上接近??康拇a頭了。
我一路小跑到輪船碼頭。一會兒,終于看見客輪大搖大擺的緩緩靠近,高昂的船首犁出兩道滾動的浪棱,像兩把長鞭,唰——唰——,無情地抽向岸埂,接著又一聲長吼,慢慢向碼頭泊位。
我看見一個老水手佇立甲板,他嘴里銜著一枚銀亮閃閃的哨子,兩腮鼓成青蛙狀,“???”的哨聲清脆入耳。他一手執(zhí)篙一手抓著纜繩,忽然間使勁一拋,纜繩劃出一道弧形,“啪”地一聲落地。他近乎同時縱身一跳,雙腳穩(wěn)穩(wěn)登上碼頭石階,將纜繩系住鐵樁。他返回甲板抽動挑板一頭搭向碼頭,然后向守候在艙門的女人揮手示意。女人打開艙門放行。在墨山下船的乘客踩著挑板如履平地。
方華落在后面,跨上挑板橫著腳移動,我看見她很緊張,身體如走平衡木一樣小心翼翼。老水手見狀牽住她的手上了岸。我聽見她一聲嘆息。我心里頓時不安,卻一剎時找不到安慰她的話。我接過她的旅行包,她淺淺地笑了笑,說,昨晚在你們縣城住了一晚,等到今天下午的輪船,差不多四個小時的“長征”,加起來的時間足夠出一趟國了。
我苦笑笑。
方華大概覺察到我的情緒變化,便有意開玩笑:苦不苦,想想長征二萬五;難不難,想想紅軍爬雪山。
我們從街面上路過,幾個營業(yè)員刻意跑到門口和我打招呼。小鎮(zhèn)的人對陌生來客一貫新鮮好奇,他們和我說話時目光卻飄到方華臉上身上尋尋覓覓。小街東首左拐彎,我讓方華換上我?guī)淼挠晷?。方華兩眼疑慮重重。我說前面的道路泥濘。方華似信非信地盯著我。
細雨夾雪籽兒說來就來,我撐起傘,雪籽兒噼噼啪啪的在傘面上蹦跳。我把方華朝身邊攬了攬。我感覺到她的身子輕輕抖顫。我攙扶著她歪歪扭扭走幾步,停下來歇歇再走。她的腳間或陷進一個泥塘,驚呼一聲后慢慢拔腳。她的兩只褲管濺滿泥漿。她看看褲腿又仰臉看看我。我看見她眼里掠過一道微微的淚光,雖然稍縱即逝。她說她從娘肚子里出來第一回走這樣的路。
終于走進墨山中學。我倆從教師辦公室走廊前經(jīng)過。燈光慘淡昏黃,朦朦朧朧,丁校長出來時沒注意我們。他縮著頭,抖抖活活的小跑步。他抬手用小鐵棍敲響懸掛的鋼軌——當當當?shù)囊淮曧憻o節(jié)奏變化,只是連續(xù)不斷,很重,敲了一陣他溜回校長室。我告訴方華,住校學生晚自習了,山區(qū)的孩子認真呢!方華問為什么不用電鈴呢?夜色掩藏住我的尷尬表情。我說用鋼軌方便,節(jié)省,敲它個十年二十年依然不裂不破!哪像電鈴壽命短,耗錢,麻煩多。我有意調(diào)侃。方華譏笑我學阿Q畫圈,自圓其說。學孔乙己穿長衫站著喝酒,故作清高,卻是滿嘴的昏話。
我們先去食堂吃晚飯。我在門外喚聲朱師傅。朱師傅立馬應聲開門。他先把谷糠燃燒的火盆挪過來,叫方華烘烘手,轉(zhuǎn)身忙著燒水下餛飩。一會兒端上來兩大碗,熱氣裹著香味飄散??粗饺A吃得鮮美的樣子,我心里松動了一些。
我倆剛跨出食堂大門,朱師傅在后面叫住我。他遞給我一只飽鼓鼓的熱水袋,說,女孩子天生怕冷,夜里放進被窩里焐焐。
方華說朱師傅人真好。我說我像尊重長輩一樣尊重他。
走進我的宿舍,方華站著不動,警覺地四處觀察,問:你就住這兒嗎?我說狗窩一樣吧?墨山中學窮得叮當響,沒辦法。
方華像突然發(fā)現(xiàn)又像思考成熟:條件太差了。想不到……
我還能為墨山中學的貧窮落后作什么解釋和辯護呢?宿舍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取暖器吱吱吱的電流輕響。方華問學校招待所呢?沒有。我回答,再等10年吧!好長時間后,我說你今晚睡在我床上。
方華一驚,慌忙朝旁邊的空床刮一眼。
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方華一笑,說,我沒說你那個意思呀!
數(shù)學老師徐可然回家了。我撳開他床頭的小型收錄機,壓進一盤磁帶,很快飄出鄧麗君的歌《在水一方》。我把音量調(diào)得低低的。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沉浸在鄧麗君如訴如泣的歌聲中,那份凄然和感傷似乎正合著屋內(nèi)的情景。以前我們見面總有說不完的話,今晚滿肚子的話卻冰凍了。我倆只是找話說,翻出工作中的雞毛蒜皮和生活里的五味聊齋,而且缺乏連貫性,完整性,被一種無形的刀子切割成一塊一塊的片斷,全沒了當初的新鮮、美好和激奮。東拉西扯,不覺時針劃過去一個多小時。突然,鋼軌又被重重敲響。我說晚自習結(jié)束了。方華機械地“哦”了一聲,說,山里的孩子讀書真苦,城里的孩子從來不上晚自習的。
學生們陸陸續(xù)續(xù)走進宿舍。我的宿舍隔壁是初三的男生宿舍。中間一道板壁墻斷開,隔音效果差。我以前常常在這邊拍擊板壁發(fā)怒,叫學生不要說話,睡覺!有時一晚拍擊好幾次板壁,學生們依然嘰嘰喳喳一窩麻雀。氣得我穿著褲衩跑過去狠狠地罵一通,還有學生不收嘴,躲在被窩里吃吃竊笑。我找過學校的總務(wù)主任,要求換宿舍??倓?wù)主任臉一苦:孫猴子會變出房子,我拿什么換呀?這時,我聽見值班老師在那邊大聲說,晚自習給你們講的事,眼睛一轉(zhuǎn)就忘啦?值班老師的話立刻見效,宿舍內(nèi)頓時鴉雀無聲。
方華打了個哈欠,使勁揉搓太陽穴。
我說方華你累了,早點休息吧。
方華說你也睡吧……她笑得不自然。
我說我跟體育老師說好了,跟他通腿兒。
我們擁抱了一下。我想多抱她一會兒,方華沒有回應,她只是象征性的,好像在大學里擁抱時的熱情和力度相隔了多年,缺失了那時的感覺。方華似乎覺察到我瞬間的不悅,她踮起腳,撅起嘴唇匆匆一吻。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她的雙唇有點僵硬,冷,甚至略帶苦澀的味兒。
夜里有老鼠嗎?方華突然問。
我說你來了,老鼠就不出洞了。我盡量把話說得幽默一點。我知道方華怕老鼠。
方華依然怯怯地看著我:鼠性通人性嗎?
也許吧,也許所有的生命都有相通之處。
我緩緩帶上門。我聽見方華在里面撥動插銷的“咔噠”一聲。我在門外癡癡守候好久。我想等到方華熄燈再離去,我不知等候了多長時間,可屋內(nèi)的燈還亮嚯嚯的。我隱約聽見床板發(fā)出嘎吱嘎吱響。是方華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心里很愧疚。我鉆進體育老師被窩里時,兩腿彎曲著。我怕冰凍的腳刺激體育老師驚醒。體育老師感覺到我睡下了,問,你的腳怎么跟冰一樣的?說著,把他身邊的“胖婆子”(熱水爐)慢慢移到我腳下。
天剛薄明,等我跨進宿舍時,方華已洗漱完畢,她把被褥折疊得整整齊齊。她的眼泡虛腫著,一臉的疲憊。
你一夜沒睡,一直亮著燈?
方華說迷迷糊糊的,她認床,生床睡不著。燈亮著老鼠不敢來。
我竭力安慰她,重復著歉意的話。
方華抬腕看看表,讓我送她到輪船碼頭,她準備提前回江東市了。我癡愣愣的站著,我知道任何的解釋和挽留都毫無意義。我只能禮節(jié)性地說,再住兩晚吧,原先不是說好的嗎?她說,你別多想,我在這兒麻煩太多的人,不習慣,也不自然。她大概見我不高興,說,客走主人安嘛!
我倆悄悄離開墨山中學。當客輪從上游款款而來,鳴笛靠岸時,方華突然緊緊抱住我。在這兒等候上船的乘客好多是熟面孔,他們像看猴戲一樣驚奇地看著我。我附在她耳邊丟一句,墨山的人看不順眼。我試圖掰開她的手??伤z毫沒有放開的意思。
老水手佇立甲板,又一次大聲叫喊乘客趕快上船時,方華才慢慢離開我。這一刻,我看見她淚水盈盈。她從船舷右側(cè)窗口探出身子,朝我不停地搖手。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我們之間的水面越來越寬闊??洼嗛L鳴幾聲,在拐彎處消逝得無影無蹤。
大概半個月后,方華給我來了一封信。她稱贊墨山中學的人好,說一聲謝謝,更多的則默默留在心里,信的末尾提示我,你總得想想辦法調(diào)到縣城來,最好改行。她在“縣城”下面加個著重號。我想,她的要求并不苛刻。從此逃離墨山的念頭常在我腦海里盤旋。
3
我的耳邊每每鳴響客輪離岸的笛聲,眼前浮雕疊影般出現(xiàn)方華憂郁的臉。老師們和我說話時刻意回避方華來學校的事。我知道老師們怕觸動我的隱痛。
朱師傅正在彎腰沖開水,水氣裊裊模糊了他的臉。食堂里沒有其他老師。朱師傅沖好幾瓶后,拿勺子敲得鍋蓋嘭嘭響:飛就飛了吧,你也是大學生,兩條腿的蛤蟆找不到,兩條腿的女人多如牛毛哩!我讓我兒子幫你在城里物色對象……
我說謝謝朱師傅,我和方華沒分手,正談著呢!
朱師傅說我騙他,他走過的橋比我走的路多,他看得懂人的臉色。
一霎時,我和方華成了老師們課余時間的中心議題。雖然不當著我的面直說,但我能感覺到他們目光和語氣里蘊藏的異味。我什么也不說。那段時間,我覺得我們班上的學生特別乖巧聽話。
丁校長特意找我談話,話轉(zhuǎn)一大圈后進入正題,他勸慰我盡快走出心理陰影,以免影響教學。他感同身受地敘述他年輕時失戀的故事。我說我和方華沒有分手,只是她讓我想辦法調(diào)到縣城。逃跑呀?丁校長停頓好久才開口,說,心情可以理解。我們集中精力把這屆初三弄出點名堂來,成績上去了,再談?wù){(diào)動也不晚!丁校長的話我明白,墨山中學初三兩個班,我教語文,兼初三(1)班的班主任。下學期面臨中考。墨山中學考中專多年剃了“光頭”,他多么希望這屆初三能錄取幾個小中專。對于墨山的孩子來說,小中專無疑是巨大的誘惑和向往。小中專和大學生沒什么根本區(qū)別,都包分配,轉(zhuǎn)戶口,畢業(yè)以后都是吃國家的糧,都是國家的人。
我承諾一定盡職盡力,努力做好教學工作。
丁校長說他心里有數(shù),絕對不會讓優(yōu)秀的老師吃虧!
寒假一過,新學期拉開序幕。初三年級的學習氣氛頓時緊張了許多,那天我剛下課,父親特意從老家趕來,問我與方華的事有沒有結(jié)果。我回答的話有些疙疙瘩瘩。父親聽了非常不爽,他告誡我城里的姑娘嬌氣,黃豆心,滾來滾去的,讓我多長一個心眼。我開玩笑,說,找個郵電所的話務(wù)員做對象,你又不同意。父親臉一沉,別跟我嬉皮笑臉的,臉盤子丑一點沒事。談農(nóng)村戶口?仙女也別想進陳家門!
方華來信問調(diào)動的事與丁校長談了嗎?我回信說,眼下初三迎考,墨山中學紅了眼,拼命賭一把!考得好,丁校長話里有話,調(diào)動有一點希望。
方華復信說,那就好。希望墨山中學多考幾個小中專!
讀這封信,似乎感覺到方華一次實實在在的擁抱,帶著體溫的,帶著動力的。方華的精神支撐使我心里暖暖的。我相信愛情力量的神奇和強大。我一門心思撲在初三(1)班上,我想給方華一份驚喜,一份愛情的回報。
徐可然的數(shù)學抓得格外緊,他總是搶課上,自習課數(shù)學占用得多,弄得各科之間產(chǎn)生了一些小矛盾。我是班主任,得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徐可然說和我搭班很開心。班上的學生說他兇,一個個怕他,又說他課上得好。他每星期都搞模擬測驗,不是代數(shù)就是幾何,輪流著翻卷,有時代數(shù)幾何集中到一張大試卷上。
初三(1)班門前一條泥土走廊,每天來來去去踩踏,泥土光溜溜的泛白,風吹來也不起灰塵。那天,有一節(jié)自習課是語文,我準備講析文言文??墒俏匆娙?)班下課。徐可然習慣拖課,常常占用課間十分鐘,我只得閃在教室外面等候。我只聽見徐可然大聲訓斥:投機取巧,此路不通!抓到一次就是十次……教室里靜悄悄一片。我猜測數(shù)學測試肯定出了嚴重狀況,否則徐可然不會怒火燃燒。
我傻傻地等著。等到徐可然宣布下課走出教室我才笑著碰面。我只當什么事也沒發(fā)生。我平靜地與他搭話。他仍然繃著一張風雨不透的臉。我再喊他一聲,他才似笑非笑地掃我一眼。我想問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大事讓他大動肝火,但他與我擦肩而過的瞬間只是丟下一聲長嘆:朽木不可雕也!
我把班長摘到走廊東盡頭的斜角處。那兒有兩株朱砂梅初綻,滿枝緋紅,一串一串的在風中搖曳。班長默默的,眼光一會兒射天,一會兒繞著梅花移動。我又追問,他才托出徐可然發(fā)火的真相——數(shù)學模擬測試有好幾個同學作弊,有的還是課代表,明天必須在全班公開檢查!徐老師還說不殺雞儆猴猴不會守規(guī)矩。我問哪一個作弊的?班長支支吾吾說可能崔小燕也參與的,她是語文課代表,徐老師發(fā)火的時候,他看見前排的崔小燕一直埋著頭。
我立刻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崔小燕的各門功課優(yōu)秀,相比之下數(shù)學的幾何稍弱一點。假如中考發(fā)揮得好,有可能考取小中專。我對她抱有很大的希望。我叮囑班長不要說,不要傳,眼下正是中考沖刺,不能讓幾個同學生病全班同學陪著吃藥,壞了心情。班長說他知道。
我在辦公室與徐可然爭吵激烈。徐可然話中帶刺,說由于我的慫恿和袒護,崔小燕才敢大樹底下好做鬼。
我說我一碗水端得平,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徐可然說手心的肉厚,問,崔小燕是語文課代表,你如何解釋?你是班主任又是語文老師。
爭吵的時候我無意瞄見三(2)班的龐老師竊笑。三(2)班是我的中考競爭對手。龐老師教語文,也是班主任。老師們都勸我們心平氣和,都是為了學生,何必同室操戈?只有她偏向徐可然,陰一句陽一句:作弊如偷竊,此風不可長!她貌似公平和正義的態(tài)度挾雜著其它成分。我品出了其中的味道,只是我沒接她的話茬。
徐可然氣呼呼地跑進宿舍,我跟隨他走進宿舍。我承認我不該與他頂撞,年齡上他是我的兄長,資歷上他先進山門為大。我認錯,徐可然態(tài)度立馬發(fā)生了變化。他承認自己歷來喜歡較真,脾氣急,不過都是為了學生,說過了像一陣風吹過。我近乎懇求他放崔小燕一馬。他笑笑,說,我知道她是你的得意門生。我只能陪著笑臉,我說崔小燕個兒大,像大姑娘了,她好面子,自尊心強,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檢查……徐可然連說免了免了,你是班主任你找她談?wù)?。其實,她的?shù)學成績總體上還不錯。我說崔小燕家里十分困難……窮人家的孩子一點就通!徐可然認真地聽我說崔小燕的家庭情況,臨了又表示寬容,改了就好,明天我也找她談?wù)劇?/p>
班長突然闖進來向我報告,崔小燕不見了!書包背走了,宿舍里也不見人影!
我腦子里突然閃出某種不祥的預兆。但我竭力保持鎮(zhèn)靜,沒讓徐可然看出我內(nèi)心的驚慌。
我猜想她十有八九跑回家了。我決定連夜家訪。徐可然說,我陪你一起去吧。
我說今天我一個人去好。
春天的墨山草木旺盛,野花簇簇,到夜晚依然香氣隱隱浮動。我踩著山間小道直奔崔小燕家。月亮還沒爬出來,眼前灰暗如鉛。我打著手電快步行走,心情與夜空一樣混沌。
我想起了大學實習期間,有幾回夜晚我和方華去家訪的情景。
崔小燕的父親在院子里劈柴禾。月光下我看到他瘦弱的雙臂伸展,垂落,上上下下,像風扳著老樹的樹椏搖動。見我來了,他忙歇手,把我迎進屋里。我看見一個小男孩躲在一邊看我,眼里波動著驚恐的光亮。
未等我開口,小燕的父親問:小燕犯錯誤了吧?
小燕在家!我心里的一塊山石“噗通”落地。我說沒有,小燕懂事呢。
小燕的父親說我護犢子,沒有犯錯誤,你怎么可能摸黑來山里?
我說家訪是老師的常規(guī)工作,也是一份責任。
崔小燕的母親在里屋喚男人的名字,聲音孱弱而沙啞。一股濃烈的草藥味兒直撲鼻翼。
我鉆進里屋,四處打量,問:小燕呢?
小燕出什么事了?這丫頭跟她爸一樣犟,倔,晚上回來后一直蹲在房里不肯露臉,問破天她不說一個字!小燕的母親撐著坐起來,然后放大喉嚨喊小燕。
崔小燕慢慢撥開她房間的門栓,扒著門框喊我一聲老師。我看見她瘦削的臉頰間留著淚痕。她勉強地笑了笑。我走進她的房間,按了按微微搖晃的小桌子。桌面朱漆斑斑剝落,兩只桌子腳有一只殘缺一截,用磚頭壘起來墊著保持桌面平穩(wěn)。她把書包收拾得棱角正正,擱在臺子的中央。上面攤開一張從作業(yè)簿撕下的一頁紙,顏色泛黃。紙面涂涂改改,勾勾畫畫。我匆匆瀏覽一遍,原來是她未寫完的檢查,有幾個問號還有兩個驚嘆號。我想她在寫這份檢查時內(nèi)心一定很痛苦和復雜。崔小燕承認看到了別的同學的試卷答案。但她絕對不是主動和刻意的偷看。她沒有作弊!前排同學手倒伸過來給崔小燕同座的同學看答案——幾道關(guān)于直線與圓的位置關(guān)系的填充題。她于有意無意之間卷入了這次作弊風波。
我把檢查書折疊幾道揣進她口袋里。我說你先收藏吧,我和徐老師說好了,大可不必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宣讀了。
崔小燕說哭就哭,淚珠兒滾滾的漫出來。
她的父母親神情十分緊張,再三追問出了什么事?
我故意話語輕輕飄飄,哪里有大事?。棵?,細細風,女同學之間斗斗嘴,吵架了,被數(shù)學老師批評了幾句。我的善意的謊言使大家的情緒安定了。
崔小燕的父親責怪她,說,牙齒跟嘴唇天天粘在一起,還互磕,較勁呢,你這孩子爭爭吵吵的話還往心里裝!
老師批評幾句,罵幾句,哪怕打幾記,也是為你好。你這丫頭怎么不分好歹呢?她母親順著男人的話數(shù)落。
我轉(zhuǎn)移了話題,聊聊家庭情況。崔小燕母親滿臉愁苦,說,我這內(nèi)風濕關(guān)節(jié)病七八年了,天天吃藥,你看看,手指頭硬梆梆的彎不過來……
小燕父親說,不瞞老師,小燕讀完初三就不讀了,家里實在撐不下去啊!
她今年可以沖一沖“小中?!保?/p>
照在鏡子里的影兒,一晃沒了!小燕的父親謝謝我拿好話寬他們的心。
我正準備離開。小燕母親趕緊吩咐男人泡雞蛋??腿松祥T,糖水泡三只雞蛋,這是墨山人待客的傳統(tǒng)禮遇。我?guī)状瓮茀s,小燕父親說:看不起墨山人你就走吧。
我只能客隨主便。灶膛里的火光映紅了崔小燕的臉龐。火苗旺,偶爾伸出來一舔又縮進去,縮進去又伸出來一舔。崔小燕挪動著身子續(xù)柴,臉間浮著笑意。
很快一碗水氣蓬蓬的雞蛋端上桌。我舉筷間發(fā)現(xiàn)一旁的小男孩兩眼死死瞅著,嘴唇洞開一動不動。我注意到小燕拽拽小男孩的手臂,使勁把他朝后邊拖。小男孩不理睬,還是那樣的姿勢和目光看著我,好像帶著一種仇恨似的。我只吃了一只雞蛋。我說學校晚飯吃得多,肚子實在裝不下。
崔小燕點亮一盞罩子燈送我到大路。臨別時我說你別生徐老師的氣。他真心為你好。無論如何,考試作弊肯定不對!崔小燕點點頭。我說徐老師沒有點你的名,其實留有余地,他有意保護你;說公開檢查,那是光打雷不下雨,嚇唬你們的!
崔小燕笑了,燦燦的,像黑夜里盛開的一朵花,說,我錯了,我對不起徐老師!
第二天下午,徐可然哼著《我的中國心》走進辦公室,他悄悄告訴我,崔小燕主動找他,當面承認錯誤了。她還說即使公開檢查也不怕了……徐可然說話時很開心,有一種成功的感覺。后來,徐可然透露:班長檢舉的。我大吃一驚。徐可然關(guān)照我不能撕破這層紙,否則班長面子很難看。我說檢舉的本身并沒犯錯。我會把這事兒悶掉。關(guān)鍵時刻絕對不能再節(jié)外生枝,造成混亂,影響中考。
下午放學至晚自習前自由活動。走讀生三三兩兩的回家了,寄宿生有的回到宿舍洗衣服,有的上街兜兜,買些日用品。我從我們?nèi)?)班走廊里經(jīng)過,只聽見徐可然高高的嗓音,我好生奇怪,駐足側(cè)身,隔著玻璃窗悄悄看里面的動靜。徐可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他神色喜悅,邊說邊夾支粉筆嚓嚓嚓地板書:任何一個三角形一定有一個外接圓……
他在幫崔小燕幾個補數(shù)學課!我心里頓生敬意。
校外損失校內(nèi)補,課外損失課內(nèi)補。他常常這樣說,也這樣做。
我把如何化解崔小燕與數(shù)學老師之間的誤解和矛盾的經(jīng)過寫信告訴方華。方華回信讓我閑時寫一篇小說,一定能感動讀者。
4
墨山中學破天荒地考取了4名小中專,而且都在三(1)班。崔小燕也在其中,她被江東市衛(wèi)生學校錄取。4名學生一剎時成了墨山的天之驕子。那幾天我們整日里樂呵呵的。墨山中學終于揚眉吐氣了一回。學校召開總結(jié)會,丁校長重點表揚了我。那天教育局曹科長正好到墨山中學來,丁校長讓他講幾句,還讓他為獲得表彰的老師頒發(fā)獎狀。他和我握手時說:不錯不錯,山區(qū)中學需要像你這樣的大學生!
三(2)班龐老師好幾天沒主動和我說話。她的目光總在回避我。我想她內(nèi)心肯定很難受,換誰都一樣。趁辦公室沒其它老師時我安慰她,我說我交了狗屎運,好的學生偏偏都落在三(1)班,其實,換了你當班主任,說不定小中??嫉酶?。
龐老師冷笑笑:你在罵我還是可憐我?
她的話刺人。我想著她的好,一句也不頂撞她,并且她在場時我閉口不談中考的事。
方華來電話叫我趁熱打鐵,暑假里多跑跑調(diào)動。調(diào)動往往是跑出來的。
我找丁校長。丁校長習慣性地與我彎彎繞,談天說地。我含蓄地點撥他的承諾。這一年我好好干了。我心里留著話:你承諾干出了成績可以談?wù){(diào)動。我不敢把中考的功勞記在我一個人的賬上,但我是班主任,是語文老師,應該得頭功吧?
丁校長笑問:你和你那個對象的溫度升高了嗎?
還好吧。我只能這樣模棱兩可。談對象不結(jié)婚都會表達搖搖晃晃的意思。
我會幫忙的。不過,調(diào)得動調(diào)不動,關(guān)鍵在教育局。教育局人秘科大象的屁股,一般人推不動。
他的話有沒有水份?我猜測著。我覺得他在鏡片后面閃爍的眼光是锃亮的,誠摯的,認真的。我說體育老師和我同年分配到墨山中學不是輕松地調(diào)進縣城了嗎?我望著丁校長的眼睛。我們都知道體育老師的表現(xiàn)。他讀的中等師范學校,上課常常幾只籃球,幾只排球朝操場上一丟,讓同學們自由玩,有時一直玩到下課。全縣中學生運動會,沒拿到一個名次,被別的中學甩出幾條街!可他振振有詞,敢在開會時和校長吵,說墨山中學沒體育人才,挑出來的學生最多是打打小木凳的材料,怎么能挑出大棟梁?他個子大,眼睛大,樣子很兇悍。我們都怕他真的動手。他會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丁校長拎到半空中。
丁校長還是那句話,他會幫忙的。但他不能主動跑到教育局要求放好教師走,別的中學都想方設(shè)法留住好教師。他只能選擇被動服從,否則,別人會笑話他傻瓜校長一個,難怪陷進墨山久久拔不動。
我感到丁校長的話客觀現(xiàn)實。話到這份上,調(diào)動的事,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一想起方華,我內(nèi)心誕生了一種力量,下決心闖一闖。
暑假空閑,老師們各人頭上一方天,各忙各的。我約方華到金溪縣城。我說我們一起去教育局找曹科長。她能言善辯。她先是在電話里笑,爾后好大一會兒才說好吧。我能感覺到她并不爽快,但她畢竟答應了,我沒朝深處想。
金溪縣教育局從縣政府大門進來左拐彎,繞過一棵雪松,直接上三樓,三樓迎面有一個公用廁所,上樓時能聞到一股隱隱的尿騷味,雖然廁所內(nèi)打掃得干干凈凈。
順著樓道右手拐彎,第二個門楣掛著白底紅字的人秘科小牌子。我天生怕官,一見上面的人就忐忑不安。我一眼看見曹科長的腦袋球一樣架在脖子上挪動。我想他也許坐久了,正扭扭脖頸舒筋活血。
我“篤篤”兩記叩門。曹科長還是那個姿勢,目光絕不旁逸斜出,隨口吐出“請進”兩個字。我們像學生進老師辦公室一樣站立。我沒開口,方華搶先自我介紹。曹科長的大腦袋穩(wěn)住了,他看著我,又瞅瞅方華,臉上一點兒笑意都沒浮現(xiàn),然后正臉對我說,你干得不錯,墨山中學再多幾個像你這樣的老師,來年辦學質(zhì)量大翻身!
我心里折騰開了,他的話與丁校長的話異曲同工。一個好老師的價值和作用只有在貧窮偏遠的學校才能顯現(xiàn)出來嗎?
曹科長似乎一眼洞穿了我內(nèi)心的隱密,一句話把我的念頭堵了回去:安心工作,安心工作,調(diào)動是組織上的事!
我解釋幾句,甚至把丁校長答應我的話和盤托出。
丁校長真的這么說的?他真會踢皮球,會做好人。曹科長臉上終于露出笑意。他說他做人秘科長十年了,全縣兩千多個教師基本印在他腦子里。調(diào)動如下棋,什么時候需要動什么棋子兒。然后話鋒反轉(zhuǎn),咬著說他只是一個小科長,跑跑腿辦辦事的,科長上面還有大局長管著。
方華懇請他開開恩,把我調(diào)到縣城來,還特別提到我有一手好文章……
當老師不是當記者,當作家。未等方華說完,曹科長奪過話來,直接問:方記者,你們是談對象的關(guān)系嗎?我們不可能因為你們談對象而照顧。換句話說,假如你們結(jié)婚了,組織上可以考慮照顧兩地分居……
曹科長的話很原則,很清晰,讓我們無可挑剔。他可能覺察出我的失落感,又說些云山霧雨的話安慰我。
走出縣政府大門,已到中午時間。我倆跨進思古街北側(cè)的人民飯店,靠窗落座。我點了糖醋排骨、紅燒魚,一盤青菜一碗豆腐湯。方華說魚不吃。我說你不是喜歡吃魚嗎?方華還是說魚不吃了。
吃著吃著,方華突然問:你縣城一個親戚都沒有嗎?我說有是有一個,表叔,在縣政府搖筆桿子。好啊,畢竟沾親搭故的。方華半天沒笑臉了,這刻兒露出驚喜,她讓我趕快找表叔幫忙。表叔能說上話。我不想對她說實話,我表叔那個人太死板,架子大上天,和家里親戚基本不來往。我畢業(yè)分配的那年,母親叫父親找他幫忙。父親直翻眼睛,說,他比死人多口氣,找他等于零,還受一泡鬼氣!
大概見我為難的樣子,方華又說,求人都難,都怕求人,求你表叔好歹比求外人好,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
我說我不去。再說他不是教育局的干部。
方華怪我腦子里一根筋,橫豎不轉(zhuǎn)彎,說,哪個局不是政府的局?你能寫,調(diào)文化單位呀!學校的天地太小,太封閉……
我還是說不去求表叔。我沒想過跳槽。以前吧,沒覺得做老師無尚光榮,現(xiàn)在吧,沒覺得做老師低人一等,習慣了,做老師挺好的。
你呀,胸無大志六十分!方華抬眼看著頭頂上呼呼盤旋的吊扇,低下頭時說吃飯吧。飯后,她硬搶著付了錢。我說方華你罵我了。不過,以前在大學讀書,我倆到外面吃飯,她好幾回爭著付錢。
我準備送方華去長途汽車站。方華沒讓我繼續(xù)送行,說,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你去輪船碼頭吧。我只得剎住腳步。她的心情可能被傳染壞了。我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一轉(zhuǎn)眼,她消失在人群中,再也找不到了。
我突然想起朱師傅曾經(jīng)提到過曹科長。朱師傅告訴我曹科長與他兒子是朋友。他兒子在縣財政局當秘書。我臨時決定不回老家回墨山,當面與朱師傅好好聊聊。我的眼睛里,朱師傅是好人,心里有話總想和他說說。
客輪從縣城啟航,每天只有下午一班途經(jīng)墨山。我怕誤船,三點的船我一點半就早早來到輪船碼頭,三毛錢買張票,然后枯坐在候船室的木凳長椅上呆呆等候。腦子里不時飄過曹科長的形象,想象著方華此時的神情。我覺得自己很孤獨。候船室內(nèi)不時有賣糖果賣瓜籽賣芝麻餅、牛繩的竄位兜售,也有捧著小人書(連環(huán)畫)吆喝著一分錢看一本兩分錢看三本的男人來回游動。我拿過《烈火金剛》上下兩冊慢慢閱讀,消磨時間。其實《烈火金剛》我不知看過多少遍了。候船室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嘈雜。我跑到門外轉(zhuǎn)轉(zhuǎn),看看來來往往的船只,抬眼望望碧藍碧藍的天,再回到候船室已沒有座位了。我席地而坐,在碼頭的石階上繼續(xù)看駁船負重前行,看河面上的鳥兒悠悠飛翔。
客輪三點半后才懶懶地靠向碼頭。我和乘客們先后貓著腰鉆進船艙。艙內(nèi)的座位一律木質(zhì)長條椅,寬不過一尺半。船艙中間兩排木椅背對背。倚著船舷兩邊各放一排木椅,乘客側(cè)身憑窗眺望水面和岸埂上的景象。我看著窗外的景物向后倒退,如水流動著。水浪響動的節(jié)奏有致,“啪啪啪”地敲擊客輪底部,聽上去像我們學校不規(guī)則的音樂課。兩岸水邊人家,炊煙裊裊,水棧上蹲著淘米洗菜的人匆匆起身,躲避大浪洶涌而來的沖擊。一會兒客輪擦過蘆葦叢,野禽驚起,撲著翅膀騰空而起。我想方華應該快到江東市了。
船艙內(nèi)悶熱,空氣混濁。劣質(zhì)的煙草味兒彌漫著,熏得人眼睛流淚。好多乘客嗶嗶剝剝嗑瓜籽,一嗑“噗”一吐,船板上滿地瓜籽殼。我把西邊的窗簾放下遮蔽毒辣辣的陽光,依然擋不住水面蒸騰升起的熱氣一陣陣撲進船艙內(nèi)。乘客們用蒲扇用草帽用硬紙板“啪嗒啪嗒”地扇風。大人們肆無忌憚的喧嘩和孩童無拘無束的哭鬧吵得人頭疼。我站起身來想爬到船尾透透氣,剛剛踩船梯朝上攀登,一個噸位驚人的女人怒慫我:下去!不要命啊?我乖乖地退回原位,像課堂上學生被老師訓斥而低眉順眼。
5
我回到學校已是夕陽西下。風停了,云不動,蟬鳴聲更急。
總務(wù)處主任領(lǐng)著幾個人正忙著整修食堂。朱師傅臉上的灰塵沾著汗水,一抹一個大花臉,他驚訝地問:放假了,沒去會會你的對象?
我搖搖頭。朱師傅歪歪嘴,歪向一旁的總務(wù)主任,示意我等會兒再說。
夜晚,我和朱師傅在操場上納涼聊天。朱師傅點燃一團艾草熏蚊蟲,無奈地方空曠,蚊蟲仍然嗡嗡地繞著轉(zhuǎn),腳動動它們飛走,不動它們又飛來,有時蚊子咬住皮層的片刻我憋住,抽出手來猛拍一巴掌,捻捻便是黏黏糊糊的血。朱師傅說他的血老了,不惹蚊子叮。我笑了。朱師傅問我和方華的事。我隱隱的擔憂,假如調(diào)不到縣城恐怕只能豬八戒娶媳婦——想得甜。朱師傅重重地嘆口氣:落地的鳳凰不如雞,落到墨山的老師想調(diào)出去,難??!朱師傅告訴我,丁校長以前做老師也想走走不了,后來當了校長漸漸死了走的心。
月色亮堂,操場上一片灰白。起風了,漸漸生些涼意。朱師傅一口答應幫我摸到曹科長的門牌號碼。他叫我上門找他,人心都是肉長的,都有惻隱之心,說不定哪一天他會成人之美。他還答應叫他兒子與曹科長多多疏通。
聽朱師傅一番話,我心里非常感動,說,滴水之恩,也當涌泉之報,我會感謝你的。
朱師傅說,你這樣說就見外了,人不是神仙,都有難處,哪個人不要人幫忙?
第二天早晨,總務(wù)主任騎車來學校。上學期,總務(wù)主任搞到一張票,買回一輛“飛鴿”牌自行車,他騎著車進出學校,一路威風凜凜,牽引了許多同學和老師的目光。那幾天,不知為什么客輪停開,我鼓足勇氣懇請他把自行車借給我用兩天,我進城辦事。朱師傅叮囑我不要與任何人透露找曹科長??倓?wù)主任聽說我要借車,他好久沒說話,一副災難深重的模樣。我想不必強人所難,掉頭走的時候,他叫住我,慢慢地把自行車鑰匙給我。他臉上的表情像被人割了一刀生疼。
我去山里,讓崔小燕父親買了兩只老母雞和一簍雞蛋。我給錢他不肯收,說,小燕能考取小中專,幸虧有我。我說兩碼事,小燕考取小中專也為我學墨山中學爭了光。你不收錢,這雞和蛋我絕對不會拿走。
崔小燕在家等待江東市衛(wèi)校新生報到,說起新學校,她孩子一樣激動,時不時哈哈笑。她母親說她女大十八變,丫頭會瘋了!正說著,門外跑進來那個小男孩,卻生生叫我一聲老師。我摸摸他的頭,夸獎他懂禮貌了。小燕說,再過幾年也念初中了,假如你當他的班主任多好!
崔小燕一家留我吃中飯,我婉言謝絕了。崔小燕拉著弟弟送我到大路口。我走出去一截路,回頭見她倆還站著,朝我搖手。
墨山到縣城騎車大概需要二個半小時。我路生。盡管總務(wù)主任詳細介紹了路線圖,我腦子里仍舊迷霧一團。一路彎彎扭扭,坑坑洼洼,自行車蹦蹦跳跳,我騎騎,下車推推,推推再騎,我怕雞蛋顛破了。終于見到一條闊綽的水渠,水渠兩邊路面泥土光滑平整,我踩得車輪飛飛轉(zhuǎn),風陣陣吹來,心情特別舒爽。路邊兩個小屁孩一邊躲閃一邊拿土坷垃擲來。
水渠盡頭是陡坡,我輕扶籠頭順勢而下,不用腳踩。那一刻我輕松得意,哼著《我的中國心》呼呼直鏢,卻忘記帶住剎車減速,結(jié)果連人帶車沖進陡坡下面的河里。兩只雞浮在水面撲騰,雞蛋全部沉入水底。我害怕雞逃走,趕緊撲過去勒住雞腳,緊急檢查綁繩有沒有脫落或松動。我將雞安頓好,把自行車扛上岸埂,然后下河摸雞蛋,摸來摸去只摸到一半多,還有幾只已裂開縫隙,滲出一縷縷亮晶晶的蛋清。我前后看看無人,脫下衣服擰擰水,騎上自行車繼續(xù)奔跑。風燥,太陽大,沒多久一身衣衫干爽爽的。
我循著朱師傅提供的門牌號碼,好不容易找到書院巷。我發(fā)現(xiàn)大門虛掩著,里面兩個男人說話的聲音很大。我沒有推門進去。我是不速之客。我選擇在屋外拐角靜靜等候。兩只雞“啯啯啯”的,我怕它叫聲太大,輕輕抹抹雞翅膀,不知為什么,雞叫的聲音頓時變得低低柔柔的,我奇怪地想:莫非山里的雞進了城也膽?。?/p>
曹科長送人出門,他那標志性的大腦袋像書院巷進口的一盞夜燈。我側(cè)身,等來客走出巷口,才轉(zhuǎn)臉喚聲曹科長。曹科長一臉不高興,兩眼掃掃,堅決地把我堵在門外。我說這是我家養(yǎng)的雞,順便給你帶來。曹科長像一堵墻厚實,不讓我擠進門,說,你把它拿回去,拿回去你調(diào)動或許還有機會,留在這兒路就斷了!他說完轉(zhuǎn)身進門,“哐啷”一聲把門闔攏。
我差點兒流淚。
我把雞和雞蛋帶到朱師傅兒子家里。他兒子勸我文火煨魚頭,慢慢鮮!他晚上給曹科長送去。我說不用了,留著你們吃吧。
我的心情糟糕到極點,往回騎的路上幾次走錯了路。
夏天果真孩兒臉,說變就變。我騎至半程,突然天黑下臉,接著大雨噼噼叭叭下個不停。我冒雨狠狠地騎,幾次跌倒爬起來再騎。我的膝蓋和腳踝處跌破了,鮮血洇出來。我一點疼痛的感覺都沒有。漸漸,路面的泥土潮爛翻卷,夾些雜草卷進輪胎的罩殼里,前輪少些,后車輪的罩殼被堵塞得滿滿的,寸步難行了。我尋到一根木棍條,慢慢剔除纏繞在罩殼和鋼絲圈里的泥土與雜草,再騎一截路,泥土雜草重新阻塞??倓?wù)主任說過,好天人騎車,雨天車騎人,這話今天驗證了。我肩扛自行車一腳一歪地走。我大汗淋漓,渾身潮濕漉漉的,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雨水。我狼狽不堪,真想對著曠野呼喚和哭泣。我堅忍著,淚水咽進肚里。艱難行走5個多小時,近乎耗盡全部氣力才回到學校。校園一片黑乎乎的顏色,只有食堂里亮著微弱的燈火。當天夜里,我發(fā)熱,昏睡了兩天。朱師傅給我配來藥,問我要不要打個電話給你對象?我說不用,來墨山一趟不容易?。≈鞄煾悼嘈π?,說,其實……后面的話咽回去了。一個禮拜后,朱師傅塞給我20多塊錢,我莫名其妙。他解釋說曹科長不肯收。他兒子接集市的價格付錢給我。我不高興,朱師傅你罵我吧?朱師傅一邊強硬地把錢揣進我口袋,一邊笑呵呵的,說:橋歸橋,路歸路,不是一碼子的事。
5
我給方華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信里透著調(diào)動的感傷和迷茫。方華拐著彎兒安慰我,鼓勵我。我心里那一刻感覺到愛情的精神力量在支撐。
秋學期開學,教務(wù)處仍然安排我教新初三(1)班的語文兼班主任,仍然和徐可然搭班。
丁校長問我有什么想法,話音里聽出他擔心我調(diào)動失敗的情緒影響教學。
我說,一是一二是二,我不會拿墨山的學生開玩笑!
丁校長頻頻點頭贊許。
冬去春來,轉(zhuǎn)眼寒假結(jié)束,春學期開學了,又是一年初三的緊張學習。我的父親病重,晚去了學校幾天。我跨進辦公室,抬眼見總課程表上沒有我的名字。這是為什么?徐可然未等我開口先嗆過來一句:平常看你默哧默哧的,想不到你手眼通天??!我只覺得他肉肉的話里藏著骨頭。同辦公室的幾個老師給我的笑臉近乎走形,他們的目光有些異樣,折射出復雜的情緒。我心里嘀咕:我請假了,我的父親病重,晚來幾天人之常情呀!
隔壁的丁校長過來拍拍我的肩,然后領(lǐng)著我走進他的辦公室。他在抽屜里翻翻,拿出一張后備干部的登記表格遞給我。他說上面準備提拔我當墨山中學的教導主任。
我的心猛地被人拽了一下。我紅著臉推辭。我對當教導主任沒興趣,我只想調(diào)到縣城做老師。我的情緒快失控了。
丁校長笑得更厲害,他說他知道我忠于愛情,放不下方華,所以,他們只能成人之美……
我被他的笑聲攪得腦子里一鍋粥。
丁校長細說原委,其實這張后備干部登記表上學期就來了,他多次向教育局請示、溝通,一直壓著沒讓我填。他當初也這樣填的,后來想走走不了了……他透露了一件事,讓我不要外傳,這一屆初三畢業(yè),他可能被調(diào)走,墨山中學幾年后也可能被撤并。臨了,丁校長叫我去人秘科拿調(diào)令。曹科長來電話吩咐的,他還有些話要說說。丁校長口口聲聲說曹科長面相難看,其實心不壞,肯幫助教師的。我高興瘋了,壓不住話音微微抖顫。我恨不得立刻飛到江東市,向方華當面報喜。我腦子里構(gòu)畫出方華神情亢奮,秀眼盈盈的模樣。
墨山今天上午的客輪早早開往縣城了,我只能等到明天去拿調(diào)令。我抑制住內(nèi)心的狂喜,盡可能裝出心如止水的平靜。
總務(wù)主任主動叫我騎他的自行車去教育局拿調(diào)令。
我連聲說謝謝。
曹科長把調(diào)令給我,依然還是那副臉色。我靜等他訓話。曹科長說原先想說說的,現(xiàn)在不說了,該說的都在調(diào)令里面。
我跑到縣城郵局給方華打電話。江東報社一個女的接的電話,聲音缺失溫和。她說方華有重要的采訪,去外地了。我還想問,她“咔噠”一記掛斷電話。無奈,我趴在柜臺上給方華寫信。
離開墨山中學的前一天晚餐,朱師傅特意包餛飩,老師們一面向我賀喜,一面說沾我的光又吃一頓鮮美的餛飩。朱師傅關(guān)照我,說,和方華的大喜之日,不要忘記請他,請墨山的老師們喝杯喜酒。
我說一定一定。墨山中學的老師都是好人。
徐可然默默地幫我整理行李,我搭訕幾句他勉強應付著,卻幾次說,你,城里人了。
很感謝你,徐老師,于你,亦師亦兄亦友。我掏心窩里話說。我清楚他的話不含嘲諷鄙視,只是渲染著一種情緒。他臉上浮現(xiàn)出難以割舍的表情。
清晨款款起霧,一陣濃烈,一陣輕薄,把小鎮(zhèn)籠罩在里面,亦真亦幻,顯現(xiàn)出一個大致的輪廓。我一人悄悄離開墨山中學,我不想再驚動老師和學生。可是碼頭上的場景讓我刻骨銘心。我們初三(1)班的學生早早立在碼頭等候。初三(2)班也有學生來了。龐老師站在學生的后面……
早春的寒風冰冷刺人,雖然一堆陽光爬過屋脊,映得碼頭間一塊陰影一塊亮堂。我注意到有的學生瑟瑟抖顫,嘴唇烏紫烏紫。好幾個學生衣衫單薄。也有人衣不合體,或長或短的滑稽相。有兩個學生沒穿襪子,褲管吊著,露出凈光的腳裸。他們站著不動也不說話,幾乎保持著同樣的姿勢。我熟練地念著他們的名字,他們低低答應一聲隨即羞澀地偏移目光。幾個女孩趴在同學的肩上流眼淚。我伸出手與學生們握握,但墨山的孩子怕難為情,不大習慣握手告別的儀式,伸手的動作顯得勉強和僵硬。我最后與龐老師握別,我感覺到她的手勁大,像男人一樣有力。
客輪沖出一波大浪朝碼頭撲來,抵達近處驟然拉響一串殺豬般嚎叫的輪笛。船底卷起渾濁的旋渦,緩緩減速湊近碼頭。
老水手一如既往的威嚴森森,他“???”地吹響哨子,指揮乘客上船。我想立在甲板上多看幾眼我的學生,老水手一臉嚴肅,下艙下艙,安全第一!我鉆進船艙的瞬間,回頭揮手,學生們也使勁向我搖手,那一刻,我的心情和眼神都像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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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東郊中學報到的下午,我跑到郵電局給方華打電話,聽上去還是那個女的接的,她只說“她不在”三個字就擱下話筒。我不甘心,走出郵局又回頭,撥通江東報社傳達室的電話。傳達室老師傅說最近難得看見她,聽說她在跑調(diào)動……
縣城東郊中學很大,環(huán)境好,辦學條件與墨山中學相比有天壤之別?;ɑú莶菖脻M園芬芳。我們班西側(cè)緊傍一條小河,河岸幾排高高矮矮的樹??沼鄷r間,老師們喜歡到河邊散步。河邊幾條鵝卵石鋪設(shè)的小道,在樹木間曲折迂回,穿插交叉。梅花開得早,一片淡淡的粉紅色。五朵花瓣倒卵形,圓潤光滑,細看一層短柔毛密密匝匝,風吹細顫,活了一般鬧騰。殘余的冬雪尚未完全融化,一片片一串串浮在葉叢和短梗的表層,花紅雪白,互為映襯。我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起蘇軾的詩句:梅花開盡白花開,過盡行人君不來。我盼著方華早點來南郊中學。我們一起品賞校園內(nèi)的梅花,像在大學讀書時一樣一起吟誦古詩。
一星期后的陽光下午,我終于接到方華的來信。她大概由于過度的新鮮和激動,竟然遺忘書寫寄信人的地址!但我一眼能辨出她秀麗的筆跡。郵戳也顯示信從江東市來。
正巧空課,我揣著方華的信走到小河邊。梅花綻放的情調(diào)合著我讀這封信的心境。展開閱讀,卻久久無語。我內(nèi)心襲過一陣陣寒冷如風。
方華的信簡短,干凈,以往纏綿的話一掃而光,說,你無愧學生,無愧墨山,好歹走進縣城了。我也放下了……來信從頭到尾,都把她和我劈開,始終沒有出現(xiàn)“我們”兩個字。
風陣陣吹,嗚嗚響如笛,吹得枝頭殘雪紛紛跌落,吹得梅花不停地搖曳?;秀遍g我好像聽到輪笛的聲聲長鳴,那聲響從墨山滾來又向遙遠處飄去。
與我同時調(diào)到南郊中學的英語老師從辦公室后窗探出頭大聲喊話,他說傳達室有個姑娘在等我!
是方華不約而至嗎?不是她能是誰?肯定是她。是我想多了想復雜了!她有時神神顛顛的,說不定變著法兒考驗我的愛情意志和耐心,說不定刻意制造一個突如其來的驚喜……我喜出望外,一路小跑到傳達室。
天,怎么會是崔小燕?!
她目光羞澀的,脆脆的,一碰見我的眼睛,就折斷落地。她的腳邊屯著一籃雞蛋,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靠著竹籃。她說布袋里裝的竹筍、地皮菜,都是不值錢的山貨。
201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