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樹
21歲的年紀原本應該徜徉在知識的海洋里或是父母的庇護之下,她卻因為生活所迫過早地脫離了大多數(shù)同齡人的人生軌跡。產后突然得了暴發(fā)性心肌炎的她,生命的最后時刻,她最愛的人竟然放手,看著她慢慢死去……
凌晨十二點,急診大廳里燈火通明,外科來了幾個從車禍現(xiàn)場送來的病人,哀號聲和咒罵聲此起彼伏,警察和病人家屬進進出出,門庭若市。
在這里,病人經(jīng)常會忘記時間的存在,他們只知道不管多晚,醫(yī)院急診科總會為他們亮起一盞燈。
在等待病人檢查結果的空當,我拿出手機,準備點外賣。東西還沒挑好,一個男人抱著一個女人沖進了搶救室。
患者是位年輕女性,來的時候有呼吸困難、胸悶、氣短、極度乏力、大汗淋漓等癥狀,還曾暈厥過2次,體溫高達40攝氏度,意識模糊,已經(jīng)無法與人正常交流。最讓我不能理解的是,她在武漢39攝氏度的夏天里,居然穿著冬天的夾棉睡衣。
我讓護士幫忙脫衣服,年輕男子突然上前阻止護士:“我媽說了,不能脫,出門的時候特地給她穿的?!?/p>
“她現(xiàn)在發(fā)燒,要散熱,肯定不能穿這么厚的衣服?!?/p>
“我媽說了,她現(xiàn)在在坐月子,不能見風,要不然以后容易落下月子病?!蹦凶永^續(xù)辯解。
“你讓你媽來跟我說?!蔽也荒蜔┑貨_他吼道,并且讓護士把他趕出了搶救室。
經(jīng)過一系列的檢查,這個叫林曉佳,年僅21歲的女子被確診為感冒引發(fā)的心肌炎,我建議入院治療。
年輕男子叫李勇哲,是林曉佳的老公,也是21歲,臉上帶著少年的稚氣,他怯生生地看著我說:“她這樣已經(jīng)好幾天了,我媽說就是普通的感冒發(fā)燒,因為要給孩子喂奶,我媽說不吃藥,扛著就能好,今天是因為發(fā)燒太厲害了,我才堅持想送她來醫(yī)院退燒。我媽說了,最好不要打針。”
一句話出現(xiàn)三次“我媽說”,這個口口聲聲把媽掛在嘴邊的媽寶男,讓我從心底生出鄙視。我一再向他解釋這種病的兇險性,李勇哲睜著無辜的眼睛看著我說:“你等下,我給我媽打個電話,你把病情跟我媽說一下?!?/p>
在現(xiàn)場連線李勇哲媽媽后,他們堅持只是感冒而已扛一扛就過去了,拒絕住院。
我怒不可遏地對李勇哲說:“你來了醫(yī)院,就要聽醫(yī)生的話,醫(yī)生不會害你?!?/p>
李勇哲低著頭小聲說:“我媽也不會害我?!?/p>
林曉佳在打退燒針的時候,李勇哲張口閉口的媽媽,出現(xiàn)在急診室。她看見林曉佳穿著醫(yī)院單薄的病號服,立馬要求她穿厚睡衣:“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女人月子里不能見風,這屋子里有空調,吹著了怎么辦?”
“那個服務員,麻煩你把空調關了,我兒媳婦坐月子不能吹風?!崩钣抡艿膵寢屩钢o士說。
在醫(yī)院,把護士喊成服務員是常有的事,護士心里不悅,表面上還是客客氣氣:“阿姨,這是武漢的夏天,開空調都不涼,您還讓關了,病房里還有其他的病人。再說,發(fā)燒病人本來就要通風,不能捂著,趕緊給她把衣服脫了?!?/p>
“月子里的女人不能見風,還在醫(yī)院工作,這點常識都沒有?!崩钣抡軏寢尣粌H不聽護士勸,反而用被子把床邊全圍起來,林曉佳滿臉通紅,捂出一身疹子。
凌晨三點,李勇哲攙扶著林曉佳走出醫(yī)院,我試圖想挽留他們,但搶救室又來了新的病人。
四天后,林曉佳再次出現(xiàn)在急診室,她的癥狀明顯比上次嚴重,經(jīng)過檢查我判斷為暴發(fā)性心肌炎,需要馬上轉入ICU治療。這是一種十分兇險的疾病,初期癥狀和感冒很像,很多人會忽視當作感冒來治療,但它的病情惡化快,死亡率達90%以上。顯然家屬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個病情的嚴重性,甚至認為是醫(yī)生小題大做了。
李勇哲的媽媽再次拒絕了我的建議:“就是普通感冒而已,你不要以為我不懂醫(yī),就故意嚇唬我,ICU那是人進去的地方嗎?那是燒錢的地方?!?/p>
時間就是生命,我苦口婆心勸解了半天,李勇哲媽媽才勉強答應入院,但拒絕進入ICU治療。
我和李勇哲交流病情的時候,一直強調最好讓林曉佳的家里人趕過來,我心存期盼,希望林曉佳的家人能出面為女兒爭取一線生機。
李勇哲抿著嘴,眼神誠懇地說:“求你們,一定要救救她?!?/p>
病房里只有他們兩個的時候,李勇哲對林曉佳很好,給她擦汗、喂水、喂飯,給她講笑話逗她開心,如果不談責任,他們會是一對讓人羨慕的年輕戀人。
聊天的時候林曉佳告訴我,她15歲就輟學來我們這個城市打工,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6年,她下面還有一個小她9歲的弟弟,她工作賺錢不多,省吃儉用,還要每個月往家里寄錢。
她在打工的時候認識了李勇哲,兩個人家境都很一般,結婚的時候父母要了三萬元彩禮,卻沒有給嫁妝,婆婆因此一直耿耿于懷,心存芥蒂,兩個人只領了證,沒有婚禮。
她在說這些的時候,語氣平靜,既沒有對父母重男輕女而心生委屈,面對丈夫和婆婆對她治療方案的消極和懈怠,也沒有心生怨氣。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有多嚴重,丈夫和婆婆一直跟她說只是普通的感冒發(fā)燒,很快就會痊愈。她問我:“醫(yī)生,我什么時候才會好?我好想趕緊出院去看我的‘小棉襖?!彼贸鍪謾C給我看孩子的照片,胖嘟嘟的小臉像熟透的蘋果一樣泛著紅暈。
林曉佳說起孩子滔滔不絕,有初為人母的欣喜,也有緊張和無措。她很喜歡笑,對人也熱情,隔壁床鬧著不肯讓實習護士打針,叫喊著醫(yī)院草菅人命,讓實習生糊弄自己,嚇得小護士在一旁都快哭了。林曉佳伸出自己的胳膊笑著對實習小護士說:“你扎我吧,我血管粗,不怕疼,你隨便扎?!毙∽o士看著她,一臉感激。
可心地善良的女孩子并不會得到上天特別的垂憐,早上6點40分,林曉佳的心臟突然加速跳動,并出現(xiàn)了意識不清、肢體抽搐。我馬上組織搶救,給予胸外按壓、電除顫、氣管插管等治療,并上呼吸機以輔助呼吸。
當時情況十分危急,必須馬上手術,術后要進入ICU保命。我心急如焚,李勇哲卻在面對一天一萬多的費用時猶豫了,他躊躇著給他媽媽打電話。
我聽見他問:“媽媽,怎么辦?醫(yī)生問要不要搶救?”
我一把搶過手機對李勇哲媽媽說:“馬上做手術,有治愈的可能,如果耽誤了,人就沒了?!?/p>
“救什么救,一天一萬,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的賠錢貨?!备糁聊?,我都感覺到李勇哲媽媽的蠻不講理和冷漠無情。
我甚至沒有聽完她后面所說的話就急忙掛斷電話,我對李勇哲說:“現(xiàn)在躺在病床上命懸一線的人是你老婆,是剛給你生完孩子的人,是你孩子的媽媽,救不救是你需要做的決定,而不是你媽,你才是她的法定監(jiān)護人?!?/p>
李勇哲膽怯地看著我:“可家里一直是媽媽說了算,人命關天這種大事,我做不了主,得聽媽媽的?!?/p>
我冷笑了一聲,腦子里想起一句話,嫁人一定不能嫁“媽寶男”。
就在和李勇哲溝通無果時,林曉佳的父親來了,我懸著的那一顆心,稍微放松一些,仿佛看見救星一般。我急切地把林曉佳的病情跟她父親說,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為林曉佳爭取一線生機。
林曉佳父親在聽完我的話后,并沒有因為女兒的病情嚴重而產生和我同樣急迫和焦慮的心情,他走到林曉佳的床邊拍了拍她的手,說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他表情異常堅定地說:“家里沒錢給你治病,結婚了,是婆家的人,這事由婆家決定。”
我強壓住內心的怒火說:“她現(xiàn)在的指征很好,如果積極治療是可以治愈的。她還那么年輕,剛生下孩子,就算不為她想,也要為孩子想想?!?/p>
“孩子是婆家的,她婆家都不管了,我也沒辦法。”他黝黑的臉上都是冷靜的表情,或者說是麻木的表情。說完,他走出病房蹲在醫(yī)院外面抽煙。
護士在一旁催我:“怎么辦呀?就這樣放著不管?”
我看向李勇哲,李勇哲看向他媽媽,他媽媽拍著他的肩膀說:“我們家什么情況你不知道嗎?她得了這個要命的病,我們家哪有那么多錢,而且醫(yī)生也不能保證一定能治好,到時候錢花了,人也沒了,人財兩空不劃算,留點錢把孩子養(yǎng)大算了,好歹是咱們家的人。至于她,說到底是個外人,她爸都不管她了,難道要我們管。”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因為決定權不在我手里,也不在林曉佳手里。我無力地走出病房,腿上仿佛灌滿了鉛般沉重,有時候打敗醫(yī)生的不是多復雜的疑難雜癥或是不可破解的醫(yī)術難題,而是金錢和難以被考驗的人性。
家屬遲遲不同意,病人被耽誤了,林曉佳錯過了最佳的搶救時機,林曉佳的父親和李勇哲的媽媽共同商量之后決定放棄搶救。
我把知情同意書和放棄搶救同意書等文件遞給李勇哲,他低著頭羞愧得不敢看我,顫抖著雙手哆哆嗦嗦地簽下自己的名字。
我們拔掉了輔助通氣的呼吸機,退掉了還沒掛上的靜脈藥物,只留下了心電血壓監(jiān)護,默默地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林曉佳閉著眼睛,努力呼吸著,嘴巴里不停哼著我聽不懂的話。我知道她并沒有睡去,她也知道我就站在她的床邊。她已經(jīng)沒有了說話的力量,而我該說的也已經(jīng)和她爸爸和丈夫和她婆婆說完了,甚至已經(jīng)簽好了所有的知情同意文件。
李勇哲握著林曉佳的手一直在哭,手足無措地盯著媽媽和岳父,他還小,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生活卻讓他過早地背負了他承擔不起的責任。
第二天,奔波一路的林曉佳母親和弟弟匆匆趕來,只見到自己的女兒蓋著白布的尸體。老人一下子就佝僂下去了,抱著女兒哭得撕心裂肺,年幼的弟弟站在一旁,看著大人哭,也跟著哭。而最傷心的,應該是那個襁褓中的小嬰兒,是林曉佳到死都沒能再見到的小棉襖。
21歲的年紀原本應該徜徉在知識的海洋里或是父母的庇護之下,卻因為生活所迫過早地脫離了大多數(shù)同齡人的人生軌跡。他們在不懂愛的年紀遇到愛,稀里糊涂地進入婚姻,卻承擔不起婚姻里該有的責任和擔當。而生活的真面目不僅輕而易舉擊垮了這份美好的感情,也讓一個年輕的姑娘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編輯鄭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