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 島
散文時代
人與人的緣分,甚是奇妙,有時你尋他千百度卻不能見上一面;當你幾乎要忘掉一個舊友時,他卻突然出現(xiàn)在你眼前……
2014年初夏的一天,我吃過中飯,慢悠悠地往回走,正走到辦公的文聯(lián)大廈外,準備穿過一排排鋼鐵汽車,然后上臺階進入大廳時,抬頭望見一個奇怪的身影,一個披著雜有許多銀絲的長發(fā)直到腰際,穿著雞蛋清休閑汗衫、白色長褲的蒼老男人,在六七米外向我迎面走來,我奇怪他這副與這個首府城市格格不入的野人打扮,我好奇地向他那黝黑而滄桑的臉望去,這一望,讓我大吃一驚:竟然是失聯(lián)二十多年的老友、探險家劉雨田!
“劉雨田!”我欣喜地叫了一聲。
他抬起頭,看到是我,也很吃驚,冷漠的表情忽然綻放出孩童般稚嫩的微笑,頭輕輕地搖晃著,有點嫵媚,溫柔得像個日韓的女子。
“我在北京聽人說,你調到這紅山附近上班了,我想什么時候來見見你,想不到這么巧,就碰上了?!彼麡泛呛堑卣f。
劉雨田,是一位海內外著名的探險家。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與他都在烏魯木齊鐵路局上班。1984年,一向規(guī)矩謙遜得像契訶夫筆下“小科員”的他,突然在這四十歲不惑之年時,毅然決然地舍棄鐵飯碗,丟下妻子、兒女,單槍匹馬地踏上萬里長城,徒步從長城的最西頭嘉峪關走到最東頭山海關,從此,邁上了叛逆世俗的精神孤旅……
譽之者眾,不解者眾,毀之者也不少。隨著各大中小媒體的采訪報道,乃至央視“東方之子”欄目等等的宣傳,默默無聞的劉雨田一下子名滿天下。
八十年代是個夢想的時代,劉雨田做的就是敢于去實現(xiàn)自己的探險夢想——瑞典大探險家斯文·赫定,就是因為十五歲目睹瑞典極地探險家諾登舍爾德從北冰洋探險凱旋的盛大場面,立志做一個探險英雄的。
八十年代,我從杭州大學畢業(yè),獨自支邊到新疆鐵道報社工作不久,鐵路老友帶著我一起去看探險歸來的劉雨田,與他認識了。在我眼里,他就是一個用雙腳丈量大地的英雄,是當代徐霞客,是東方的馬可·波羅,是中國的斯文·赫定!
那時,他已經(jīng)是長發(fā)披肩,一張秀氣白皙的臉龐被太陽、風雨、風沙雕成了古銅色;他不再是一個穿著中山裝,將風紀扣扣得緊緊的循規(guī)蹈矩者,一個被“圈養(yǎng)”著的忍氣吞聲的小公務員,而是有著馳騁天下之自由靈魂的獨行俠。只有,他笑起來的時候,才顯現(xiàn)他謙和、靦腆、溫柔的另一面。
有一次,我到一個鐵路旁的商店采訪,正遇上長發(fā)黑臉的劉雨田在玻璃柜臺里選購東西,有一個女服務員站在幾米開外,悄悄指著他的背影問我:“這個人是不是瘋子?”
我反問:“你說,我是不是瘋子?!”
“你是記者,怎么會是瘋子!”她說。
“我不是瘋子,那他就不是!他是我的好朋友,一位‘天當衣被地當床的著名探險家!”
之后,劉雨田又開始孤身一人背著沉重的旅行包,一次次徒步穿越準噶爾盆地、塔克拉瑪干沙漠,穿越青藏高原,穿越神農(nóng)架,攀登格拉丹冬和昆侖雪山,兩次試登珠穆朗瑪峰……有一次,在塔克拉瑪干沙漠探險竟然失蹤了,失去聯(lián)系,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領導調動軍用小飛機來回地在沙漠上空尋找,找了三天,仍然是了無蹤跡。很多人認為他死了,被大風沙埋沒了。眾所周知,塔克拉瑪干是“進得去出不來”的意思。一百多年前,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率領一支探險隊穿越塔克拉瑪干,駝死人亡,幾乎全軍覆滅。在《亞洲腹地旅行記》中,他寫道:“這是任何生物都不能插足的地方,是可怕的‘死亡之海!”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科院新疆分院副院長、科學家彭加木,就在塔克拉瑪干中心羅布泊附近,永別了人間……至于九十年代,另一位著名探險家余純順也死難在赴羅布泊的沙漠之路上——那是后話。
幾天幾夜,沒有劉雨田的消息,許多人猜測劉雨田可能已經(jīng)被塔克拉瑪干沙漠的風沙吞沒,葬身沙海。然而,幾天后,突然從和田那邊傳來了劉雨田的消息,他還活著,昏厥在沙漠后被當?shù)氐囊粋€牧人救了出來。后來,他告訴我:“死亡之?!钡牡乇頊囟雀哌_88℃,他背的水喝干了,就只能喝自己的尿解渴,干糧吃光了,捕食蒼蠅、蚊子、蜘蛛、甲殼蟲、螞蟻和四腳蛇……最后,暈倒在沙漠上,不省人事……
記得,我剛結婚時,我和妻子住在鐵路局的舊家屬樓里——我們和另一對年輕夫婦合住在一套三室一廚的套房里,我們占兩間,對方則占一間房子、一個廚房。那時,劉雨田探險歸來,有空就來我家與我敘話,我和妻子每每都熱情地留下他吃飯。他說,在探險之路上,他拍了許多珍貴的照片,記了成百上千萬字的日記。我勸他將探險經(jīng)歷寫成書稿,配上圖片交由出版社出版。有一次,他拿來了一疊手寫稿給我看,是寫了八萬字的長城探險初稿。我覺得他的文稿謄寫得清楚、干凈,文字也寫得自然親切。可惜的是,他后來再沒有能夠繼續(xù)寫下去,他說他心靜不下來,一回到城市就感到俗氣,壓抑無聊,就想著要離開,回到大自然懷抱里去。他的探險已深入他的骨髓,變成了一種習慣,一種必然;他丈量大地的腳已不能停下步伐……我告訴他應該像徐霞客留下《徐霞客游記》、斯文·赫定留下《亞洲腹地旅行記》、唐玄奘留下《大唐西域記》等一樣,以文字配圖片的形式記載下自己的探險經(jīng)歷,才能夠給世人打開眼界,給歷史留下自己的腳印,留下永恒的回聲。
但是,人很難控制住自己的內心,他也一樣。
有時,我為了勸他靜下來,將探險日記整理成文學作品,還開玩笑地對他說:“‘坐地日行八萬里,你用腳走天下,我是坐在家里心游天下?!?/p>
記得,我們上一次分手是在1993年或1994年的一個冬天,那時我因工作調動,家也從烏魯木齊的西北角鐵路局搬遷到了烏魯木齊東南角幸福路。寒風中,他穿著一件白色有圖案的T恤來到我家做客,我妻子給他做了清燉鯉魚(自1997年開始,我們夫婦倆徹底戒葷吃素了),當時他吃得津津有味,嘖嘖稱贊,說:“小許,你做的魚超過了河南人的水平!”他是河南人,我妻子的父母也是河南人,從河南當兵來到新疆。
我還記得,他那次感冒了,不斷地擤鼻涕,我妻子不斷地給他撕紙,后來干脆將紙筒推到他跟前。這樣,他就將紙不斷地抽出來,拉得很長很長,然后撕斷,用一頭擦了鼻涕就折疊起來,過一會兒再繼續(xù)挨著往里擦。然后,放在口袋里隨時備用。我說,擦過的那一頭就撕掉不要吧,他說沒事沒事。
“你穿得太少了?!蔽艺嬲\地說,“已入冬了,外面都有積雪了?!?/p>
他輕輕晃著頭答:“習慣了。去年整個冬天都是這樣穿的!”
奇人必有奇態(tài),奇人必行奇事。自那以后,他又奔波在各地,或探險或跟著北漂的女兒,在北京棲息。他先后完成了二百零七個(次)探險考察項目,拍攝了四萬張黑白、彩色照片,寫下了五百多萬字的探險日記和數(shù)小時的錄像資料。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
2014年年初,我突然看到有關“中國第一位職業(yè)探險家劉雨田先生探險生涯三十周年展在北京植物園舉行”的消息報道,重新獲悉他的神秘行蹤。為了支持他,也為了讓新疆更多的人知道當年叱咤風云的劉雨田之近況,我在《新疆文藝界》編發(fā)了這條消息,并配上了他長長銀絲飄散的近照。
想不到,編發(fā)這條消息像是一個藥引子,最后牽引出了劉雨田本人……使我們在我辦公樓下突然邂逅。
久別重逢,我請劉雨田到我辦公室坐坐。
我們談了一些這些年失聯(lián)后的各自情況,他告訴我這次回新疆,想將北京植物園辦的“中國第一位職業(yè)探險家劉雨田先生探險生涯三十周年展”展覽,移到烏魯木齊展覽。這首先需要資金,需要有實力的人支持。此時,我們正好談到了一位新疆搞外貿的集團老總C,他熟悉,而我在兼任《大陸橋視野》執(zhí)行主編時,曾派記者對他進行了不收任何費用的報道,于是,我立即拿起電話,給他的手機撥了過去,接電話的不是他本人,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說她是他的秘書,老總在會見重要的客人,有什么話跟她說,她會轉達。我表達了我的意思,她說,這樣吧,約個時間先與劉雨田見見面,后面再細談此事。
我們當時還挺高興的,覺得有希望!何況辦這個展覽花不了多少錢。然后,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是,后面再聯(lián)系,連見面也沒有見成,秘書總回答說,C總沒時間,沒時間。然后就沒有了下文……
我遇到過一些新疆的大老板,有不少都是這樣裝樣子、擺架子的,不想幫或不能幫,想見或不想見,說清楚不就得了,非要遮遮掩掩,拖拖拉拉,不講一句實話,讓你自個兒去猜去悟……這都是向那些官僚和政客學的,白白耗費他人的精力和時間。我不知道內地或香港澳門臺灣乃至外國的大老板是不是也這樣官氣十足、匪夷所思的?!
邂逅兩天后,我約劉雨田和另一位寫過劉雨田的女記者一起吃飯。她提前退休后去到北京北漂,劉雨田的這次北京展,她幫忙整理了一些文案和照片。這不,她也是剛剛從北京回來。
之后,沒等到C總那邊的消息,也沒有找到別的單位和企業(yè)贊助辦展覽的喜訊,劉雨田遺憾地走了,他背著沉重的行囊赴南疆阿爾金山探險。我趕緊打電話給南疆庫爾勒的朋友王立華,請他幫助解決劉雨田在梨城的吃住問題。然后,我送劉雨田到烏魯木齊南站,并且?guī)椭弥F鎬等工具,過五關斬六將,一層層順利通過新疆非常時期的火車站安檢關,將他送入候車室,然后回首依依告別,心中祝他好運……
孤島,本名李澤生,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中國游記名家聯(lián)盟副主席、中國西部散文學會副主席、民盟中央文化藝術研究院理事、民盟美術院新疆分院副院長、中國易學與科學學會理事、新疆文聯(lián)委員、《新疆文藝界》雜志常務副主編。在《人民日報》《中國作家》《詩刊》《北京文學》《上海文學》《散文》等發(fā)表詩數(shù)百首、散文數(shù)百萬字,入選六十多種全國散文年選及各種詩文選集。出版詩集、散文集《雪和陽光》《孤島詩選》《沙漠上的胡楊樹》《啊,塔里木河》《孤島散文選》等九部。作品榮獲第四、五屆“冰心散文獎”;首屆、第二屆中國西部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