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凱
于月仙姐弟近影
演員于月仙因系列電視劇《鄉(xiāng)村愛情》而廣為人知,現(xiàn)實中的她與劇中“謝大腳”個性相似,不僅心地善良、性格直爽,而且樂于助人、勇于擔當。不為人知的是,她還是弟弟于英杰的“救命恩人”。
2019年6月,姐弟倆四手聯(lián)彈,終于完成了10多萬字的書稿《愛與熱愛,讓我們勇往直前》。近日,于月仙接受了本刊的獨家采訪,講述姐弟倆一路走來的心理歷程,下面是她的自述——
1982年2月,內(nèi)蒙古赤峰,隨著一聲啼哭,我的弟弟于英杰出生了。我媽終于生男孩兒了!
照顧弟弟,成了所有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我做飯的時候,老二就看著弟弟;老二要去掃地的時候,老三就陪弟弟玩。三姐妹輪番上崗,不是抱著他,就是背著他,都舍不得讓英杰的腳落地。
那時候,我們?nèi)胰硕既娜獾貝壑覀兊男〉艿?,小心呵護著這唯一的“戶口本”。
1990年,在家里無聊的時候,愛好舞蹈的我教兩個妹妹跟英杰練形體??烧沁@時出的岔子。
有一天,我讓英杰抬頭挺胸收腹練站姿時,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胸前鼓起了一個小包,我摸了摸那個小包——硬硬的,像是骨頭?!疤蹎幔⒔??”我有點擔心。“不疼??!”英杰若無其事地說。
沒想到,時間一天一天過去,英杰的脊柱變得更為畸形,身體像是被一條無形的繩索向右邊牽扯著。后來,我們才知道,英杰是生病了。英杰的這個病,俗稱“羅鍋”,學名叫“脊柱側彎”。我們轉遍了赤峰小城及周邊的大小醫(yī)院,都無濟于事。
我二十歲那年,中央戲劇學院在招生。我想報考,但顧及父親反對,只能平時偷偷練習。
有天,我看家里沒人,就大著膽子在家里練。我練著練著,比我小12歲的英杰忽然冒出來說:“姐,你在說臺詞的時候要多停頓一下,這樣感情才飽滿?!蔽也虐l(fā)現(xiàn)他竟然在家。我看著英杰說:“呦,小看你了,你也懂這個?”他像個小大人一樣抱著胳膊說:“姐,你練吧!我在這兒給你把關?!?/p>
于是,英杰就佝僂著背,站在我旁邊,當我的陪練……我邊消化他的意見,邊改進我的表演。后來,我把經(jīng)過英杰處理的節(jié)目演給朋友看,朋友們都稱贊道:“別說,你這個弟弟指點得還真專業(yè)?!?/p>
最終,我考入了中央戲劇學院,跨入了演藝圈。
然而,英杰的童年,離開得比誰都早。從八歲那年患病開始,他就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少年。而這沉默,一轉眼就是十年……
2000年,我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我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愛人——張學松。我開始一件件完成了自己的夢想,也即將擁有屬于自己的家庭,可我始終牽掛著病重的弟弟,弟弟的生路該在何方?。?/p>
我們剛拿到婚房的房產(chǎn)證,準備裝修時,忽然有一天,學松拿著一張報紙叫住我說:“月仙,快看這兒!我小舅子有救了!”新聞報道的是南京鼓樓醫(yī)院的外科專家邱勇。他在法國留學八年,在國內(nèi)從事脊椎矯形手術三年多,攻克不少難題。
我當天就去南京找到了邱勇醫(yī)生。聽完我的介紹,他表示這么高難度的病情也是第一次遇見?!搬t(yī)生,現(xiàn)在只有您能夠救他了。我弟弟今年才十八歲啊,正是大好的年華?!蔽抑钡卣f??次覞M臉期盼,他勉強地說:“行吧,那你把你弟弟帶來,我先看一下吧?!背隽酸t(yī)院,我立刻給學松打了電話:“老公,我太感謝你了!可是……”我的聲音低了下來,“那我們的婚禮咋辦?”“推遲唄!”沒想到他竟然毫不在意,“眼下啊,給我小舅子治病這事最要緊!”
2000年4月底,英杰十八歲的那年,我?guī)е艿苡⒔埽€有爸爸媽媽一起,來到了南京。
沒想到,醫(yī)生初步檢查英杰的身體后,卻給出了一個令我意外的答案:“這病我治不了?!?/p>
原來邱勇醫(yī)生雖然是從法國留學歸來,在國內(nèi)脊椎矯形手術這塊兒極有權威,但是他所經(jīng)手的脊椎彎曲手術最大角度也只有128度。而我的弟弟,脊椎彎曲的角度已經(jīng)達到了歷史罕見的174度。“要是做不好,我的事業(yè)就毀了。”醫(yī)生才說出了他的擔憂。
我反復強調(diào)了我們?nèi)覍η裼箩t(yī)生的信任,最后他終于妥協(xié)了。接下來,就是需要籌款五萬元手術費。為給弟弟籌錢治病,學松拿出了我們裝修房子的錢,可那還不太夠。正巧當時有個《西游記后傳》的劇組一直在聯(lián)系我,讓我在戲里出演勾引唐僧的妖女陳五真。如果是往常,這種戲我一定會三思后再做抉擇??傻艿艿牟∑仍诿冀蓿@個劇我戲份不多,來錢又快。于是我果斷接下了這個角色。
其后,我把錢放在醫(yī)生的桌子上,對他說:“我弟弟的病您盡管治,我有錢了!”
回到南京的親戚家后,爸媽去買菜,只有我跟弟弟待在房間里。“英杰,你害怕嗎?”他四處掃視了一下房間,“姐姐,你說,我要是真去做手術了,我還能回到這里嗎?”英杰問。
我起身在臥室的墻頭,用粉筆畫下了我們當時的身高。英杰因背部彎曲,身高只到我的下巴。粉筆畫下的兩條線,中間隔了一個腦袋的距離。“來,英杰,我們來打個賭。賭你手術成功后,身高能不能超過你姐姐我!”英杰頓時信心滿滿地說:“好!”
英杰需要接受一次叫做“人工牽引”的術前手術。英杰腦袋兩側的頭骨上被鉆上了螺絲釘,以頭頂為頂點,安上了一個鐵質的三腳架,更可怕的是他的兩條小腿都被插入了一根筷子長度的鋼條?!疤蹎??”我顫聲問。英杰搖了搖頭,沖我輕輕笑了笑,沒說話。
我們把英杰抬上了病床,在英杰頭頂?shù)娜_架上、兩條小腿的鋼條上,分別掛上總計七十斤的秤砣。七十斤啊……我似乎能聽到他身體里的骨頭被拉扯時,發(fā)出的吱呀聲。于是,英杰他就保持著這個固定的姿勢,開始了在病房里的漫長征途。
那段時間,我給弟弟買了很多書,他只有手可以動,而這些書可以陪伴他熬過這段時光。有時候,我也會坐在床邊,給他念新聞。英杰只是安靜地聽著,不管聽到什么,發(fā)生什么,他從不開口說話。
他的安靜讓我感到慌張。
英杰做CT時,爸媽也趕來了。我簽下我的名字后,醫(yī)生接過免責協(xié)議,點了點頭?!傲硗狻€有件事……”他欲言又止,“你弟弟的病情太嚴重了,要完成手術,五萬塊的預付金是不夠的……”
不夠?我蒙了。我爸問:“那醫(yī)生,您看這病大概還得多少錢才能治好?”“估計還得十萬?!?/p>
我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五萬塊錢已經(jīng)把我掏空了,我上哪兒再去弄十萬來?事后,我找遍了所有認識的人,拉下臉面,終于借足了十萬塊。
做完CT后,我們?nèi)齻€人帶著英杰回到病床,大家各自不語,心情沉重。英杰躺了一會兒,他忽然醒來,聽著窗外嘩嘩的雨聲,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媽,我想吃包子?!蔽倚南耄氤詵|西挺好的,便說:“吃包子,好啊,那姐去買?!薄安?,”英杰說:“讓媽去買?!蹦鞘莻€很無禮的要求——桌子上有水果零食,沒必要非得計較幾個包子,外面又下著大雨,賣包子的店離醫(yī)院有一條街的距離。我媽沒辦法,一路小跑地沖到病房外面,連傘都沒拿。
等我媽把包子買回來,我說:“吃吧!”他又不說話了,把腦袋別到一邊,看都不看一眼。我生氣地罵道:“于英杰!你就是故意折騰咱媽!”大雨滂沱,雨聲通過耳膜砸到心上,刺骨的疼。“媽,你為什么要把我生出來?”英杰忽然呆呆地說。他的手腕被捆在床邊,拳頭在鐵床邊緣一下一下地捶著,他說:“你為什么讓我長成這么一副窩囊的樣子?!”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英杰的怨言。十年了!整整十年英杰都對這一切三緘其口,今天突然聽到他說這些話,我驀然醒悟——這樣的痛苦,早已在他內(nèi)心深處咆哮了十年。我拿起包子,邊哭邊說:“英杰,別鬧了,把包子吃了,咱們一家人都要好好的?!弊罱K,經(jīng)過1個月的“人工牽引”手術、兩次“重新組裝”部分骨頭和器官的14個小時的大手術后,英杰離重新站了起來又近了一步。
2000年7月中旬,英杰從鼓樓醫(yī)院出院,上半身和左腿上打滿石膏,又在南京親戚家休養(yǎng)了半個月。之后,就坐著輪椅,回到赤峰休養(yǎng)。
2001年6月,手術滿一年后,我陪著弟弟到南京鼓樓醫(yī)院復查,醫(yī)護人員拆除了石膏,英杰終于能夠重新站起來了。我抱抱他,擦了擦眼淚:“你現(xiàn)在變帥了,有什么愿望沒?要不姐姐給你找個女朋友吧?”英杰說:“我不要女朋友,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是洗個澡,都臭了。”弟弟康復了,我的愿望實現(xiàn)了。2002年9月,我和學松的婚禮在天津舉行,英杰和父母也從赤峰趕了過來?;楹螅覀冑I了房子定居北京,就投身到演藝事業(yè)中。我先后參演了《馬大帥2》、愛爾蘭話劇《圣井》,得到了趙本山老師的刮目相看。
2005年,就在我們打算生個孩子的時候,趙本山老師《鄉(xiāng)村愛情》的邀約來了。我的想法是生小孩兒,可學松說:“自己家人找你拍戲,你還能推托不成?”于是,我在《鄉(xiāng)村愛情》系列劇中塑造了“謝大腳”一角,還獲得了華鼎獎鄉(xiāng)村題材類最佳女演員獎項。
英杰戀愛,我擅自決定要給英杰買房,想他有個屬于自己的家。我和學松分別行動,我張羅著給弟弟買房,他張羅著給弟弟辦婚禮。2010年,英杰二十八歲,他終于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的結婚了。婚禮中,我們最擔心地就是“新郎致辭”這一環(huán)節(jié)。結果,他上臺后,很淡然地妙語連珠,逗得臺下眾人哈哈大笑。
婚后,英杰在三妹的拉面館里幫她打下手,工作不忙,只上半天班。其他時間,他就在家里玩游戲、上網(wǎng)、看書,生活既簡單又乏味。
2011年4月29日,英杰的大女兒百惠出生了。我以為女兒的到來,會讓英杰變得上進,可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生活著。有次,我回家跟他招呼,發(fā)現(xiàn)他沒有理我。我走過去,發(fā)現(xiàn)他正在專心玩游戲。之后在家里待了幾天,他依然如故。
我想到,在英杰小的時候,他說想要臺學習機,能學習,也能打游戲。我就買了一臺給他。
姐弟倆勇往直前
幾個月后,我和學松再次回家,我爸媽拿著那臺學習機,找到學松說:“這機器壞了,怎么操作都不行,不能學習,就只能玩游戲了?!睂W松試了一下,果真只能進到游戲的界面。于是,學松趁英杰午休的時候,拿起了學習機的鍵盤,發(fā)現(xiàn)后面的螺絲貼紙已經(jīng)開了封。學松找到一把螺絲刀,拆開后,看到凡是能進學習界面的按鍵彈片都被英杰掰斷了,導致鍵按下去了沒反應。學松很生氣,直接把機器砸了,對英杰吼道:“于英杰,我明天給你買臺只能學習,不能玩游戲的機器!我看你以后還怎么玩!”
我當時就跟學松大吵一架。我覺得他訓我弟弟太嚴厲了,而他覺得,我們對英杰過于溺愛。學松說:“你有想過嗎?英杰現(xiàn)在在家里還能受到你父母和你妹妹的照顧,但等到某一天,我們都不在了,他怎么辦?”漸漸地,我開始擔心起英杰的未來。他是一個男人,應該活得頂天立地?!坝谟⒔埽∧憬o我出來?!蔽掖舐暫鸬??!叭ツ膬??”他問。“去看世界。你得去外面闖一闖?!薄拔也幌M麆e人看到我真實的樣子。我從小到大,被同學們鄙視,被朋友們欺負,我已習慣不與人打交道的生活!”“我作為姐姐,可以照顧你,但我不能幫你去照顧你的孩子,你的孩子要由你自己去承擔!將來你孩子懂事以后,她會納悶,為什么我的父親整天都待在家里?為什么我的父親和別人不一樣?你已經(jīng)三十歲了,你要去審視這些問題!你要找到一生執(zhí)著的東西!”猶豫了一會,英杰的眼睛閃著淚光:“姐,我行嗎?”我說:“我弟弟于英杰,你一定行?!?/p>
2013年4月,英杰的小女兒于百哲出生。那天以后,英杰主動找到我,說:“姐,你帶我去劇組吧,我想努力工作,給孩子們一個安穩(wěn)的生活?!?/p>
2013年11月,“美麗鄉(xiāng)村快樂行”到福建漳州演出,我便把英杰也帶了過去。剛開始,英杰只是作為一個觀眾,在舞臺下面和鄉(xiāng)親們一起欣賞演出??戳艘粌蓤鲋螅鋈挥幸惶?,他主動找到我,說:“姐,我發(fā)現(xiàn)某個節(jié)目不錯,但要是你們能改進一下,我覺得效果會更好?!睕]等我接話,他就自說自話地演了起來,邊表演邊跟我講,這段應該怎么改,那段需要如何優(yōu)化。我看著他認真的模樣,想到了二十年前,我偷考中戲時,他也是這樣在一旁給我這個姐姐出謀劃策。
有一天,我看到英杰在朋友圈里寫了一段話,大意是他參加活動的感悟,滿當當?shù)貙懥艘磺Ф嘧?。我看完,跟他說:“哎,寫得真棒?。 薄澳銊e光顧著寫,也發(fā)出來給大家看看!”說著,我就把他也拉到了活動的分享群里,慫恿他把他的心得體會也發(fā)在群里。一來二去,本山傳媒藝術總監(jiān)劉雙平老師看到了,直夸他的文筆好。
我們一路演出,到了江西的時候,大家一起吃飯,得知英杰賦閑在家,劉雙平老師問起了英杰的態(tài)度,“你愿意來本山傳媒工作嗎?”我看向英杰,發(fā)覺他的眼里閃爍出無限的熱情。劉老師說:“他真的很適合這個工作,他曾經(jīng)罹患過那么嚴重的疾病,經(jīng)歷過生死,有堅韌不拔的意志力,平時也不多言不多語,很有涵養(yǎng),而這么好的文字功底更是難能可貴?!庇⒔芡饬?。我對他說:“英杰,以后就靠你一個人奮斗了?!贝撕?,大家各忙各的。等我以后再見到英杰時,他已經(jīng)能夠登臺演出說相聲了。
2017年春節(jié)前夕,中央電視臺《綜藝盛典》節(jié)目的導演找到我,說要做一個兒童節(jié)特別活動,希望我能帶著孩子一起參加。我說我也沒生過孩子啊,身邊只有個小侄女?!澳撬紩裁窗??”導演問。我說:“會唱歌,會詩朗誦,我弟弟從小就教她《弟子規(guī)》,她還會背詩人王懷讓的《我驕傲,我是中國人》,這個她特熟?!睂а菀宦?,大喜說,那太合適了。于是,我讓英杰專門回老家去接百惠,還帶著蒙古袍的演出服,進入了中央電視臺的演播大廳……后來,導演說,那期節(jié)目是他們當月的收視率總冠軍,而百惠出現(xiàn)的那個階段,收視率最高。
那天下午,我抱著百惠在睡覺。時近黃昏,天色將晚,微風徐徐吹來。這時,百惠忽然坐了起來,她問我說:“大姑,你怎么不要孩子呀?”我也坐起來,抱著她說:“因為我有百惠呀,有你們這些家人就夠了。”“那你們?yōu)槭裁炊紝ξ疫@么好呢?”“因為我是你的大姑呀,你是我弟弟的孩子。而于英杰是你爸爸,我們要對他好,也要對你好?!彼肓讼?,似懂非懂地說:“那我長大了以后,也要像你們一樣對爸爸好。”
我們一家子,以后都要好好的。
編輯/肖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