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雪

作者有話說：我突然想寫個勇敢的女孩子，于是有了這篇文章中的女主——她守著自己心里的一點愛意，用一腔孤勇去喜歡一個人。

原來這么多年的點滴念想?yún)R聚到一起，竟讓我有了這么深的愛意，讓我愿意為了他上刀山、下火海，披荊斬棘。

一

鐘鼓響過三聲，我握緊手上的刀，不安地望了一眼比武臺下。兄長帶著笑意地點了點頭，示意我按他說的做。

這事說來話長，但變成這樣，是我沒想到的。此次父親派我們上京，是因為南境戰(zhàn)事全面吃緊，糧草不足。父親上的奏疏石沉大海，周遭能借的糧草都借遍了，也沒能等來朝廷的半封回信。父親實在沒有辦法，只能派兄長帶我進京，面圣陳情。

沒想到圣上聽完之后，并沒有要處理這件事的意思，反而說今晚于章德殿內(nèi)設(shè)宴，屆時要看看南陽王府的武藝有無生疏。

我腦子一熱，脫口而出一句話：“臣愿代兄上臺?！?/p>

兄長一愣，圣上也一頓，但最后還是準(zhǔn)了我的請求。

遠(yuǎn)離宮城之后，一向能言善道的兄長安靜了，手中的扇子一下一下地點在馬車的窗欞上，不知道在想什么，過了一會，才回過頭來看我，一看我就愁眉不展：“你啊……”

“??？”

“啊什么啊?！毙珠L瞪了我一眼，低聲說道，“你要知道，圣上忌憚南境武力已久，此次糧草難借，未必沒有圣上的意思在里面。今晚的這場比試，若你輸了，他自有借口找人替了父親的職位，可若你全勝了，圣上心中的忌憚更多一分，恐怕你我未必能走出京城?！?/p>

我被兄長絮叨了一路，明白自己出口成災(zāi)，但事已至此，我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參加比試的共六人，我都按兄長之前與我說的，有勝有負(fù)有平，只有在與最后一人比試時，因為他起手就是殺招，我被他也帶得招招殺意，最后一招沒有收住，讓他見了點血。

比試完后，我還刀入鞘，跪在地上，等候圣上發(fā)落。

可上首之人遲遲不語。

過了一會兒，我才聽到一個聲音從上位處響起。

“南陽郡主武藝超群，雖為女兒身，卻并不辱沒南陽王之名。陛下若覺得尚未盡興，臣愿下場與郡主比試，以助余興?！?/p>

我一邊想這聲音真好聽，一邊恭敬地起身垂首，靜候自己的下一個對手。有人登上臺來，我抬眼，仿佛看到一片青色煙云。那人穿著水霧似的寬袍長袖，手中拎著的劍看起來都像是一泓水。

我下意識地扭頭想看看兄長的反應(yīng)，可對手沒給我時間，提劍攻了過來。

“專心。”他劍鋒的冷意帶著他的聲音一起擦過我的耳朵。

我的心下意識一凜，側(cè)身躲過，同時甩掉刀鞘，提刀回?fù)簟０偈羞^后，我的刀割裂了他的衣袖，而后被他打飛出去。跟那些精心計算出來的落敗不一樣，這一次真的是我技不如人。我心悅誠服，甘拜下風(fēng)，在他的劍抵在我的咽喉前認(rèn)了輸。

二

那晚過后，圣上龍心大悅，派有司催辦此次糧草事宜。為示天恩，圣上特意破例允許我與兄長在京城多留幾天，以便好好賞玩京城風(fēng)物。沒過一兩天，不少人紛紛前來遞拜帖，大部分是邀兄長，偶爾有一兩個人是來邀我的，都被兄長婉言謝絕了。

只有一次，兄長拿了一張拜帖回來，我莫名其妙地接過拜帖，看到上面的名字時瞬間了然。

——淇王楚凡，那日在臺上最后一個與我比武的人。

兄長看著我的眼神頗為玩味，問我要不要應(yīng)了這個邀請。

我想起那天他煙云似的青衣，想起他點在我咽喉前似春水一樣的劍光，抿著唇點了點頭。

兄長哈哈大笑，說：“完了，完了，我要給小千準(zhǔn)備嫁妝了?！?/p>

這一句話惹得我追著他打了一路。

到了約定那日，侍女給我重新綰了發(fā)髻，珠玉琳瑯掛了一身。我扯了扯過長的裙擺，覺得有些不自在，想換回我平日里的裝束。兄長卻攔住了我，說這事關(guān)南陽王府的顏面，讓我萬不可失了禮數(shù)。

說完，他直接把我塞進了馬車。

等到了淇王府，我被人領(lǐng)著到了王府后庭。眼前煙波浩渺，攏著晚春的潮濕霧氣，迷迷茫茫的，叫人一眼望不到頭。先帝子嗣匱乏，膝下皇子僅有三人，次子早夭，長子繼位，而身為幺子的淇王雖未能繼承大統(tǒng)，但傳言先帝在世時，最是疼愛這個小兒子。

我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下這淇王府內(nèi)院千頃湖泊的造價，深深覺得傳言不虛。

湖邊渡口一葉輕舟，淇王已經(jīng)等在了上面。我行至岸邊棧道之上時，淇王看見了我，先是有些驚艷，然后嘴角帶笑，站起身來，向我伸出了手。

我避開他的手，自信滿滿地一步踩上了船，心想：我從小在戰(zhàn)船上玩大的，就這么艘小舟，哪里還用你扶。

結(jié)果，我低估了這條裙子的礙事程度，一腳踩在曳地的裙擺上，整個人向前摔了過去。小舟太窄，我直接摔進淇王的懷里。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擁抱住了一朵云。

當(dāng)然，下一瞬間，我就想起了兄長說的——南陽王府的面子和禮數(shù)。于是，我迅速地從淇王的懷里掙脫開來，規(guī)矩地坐在一旁，假裝無事發(fā)生過。

淇王府的下人也是訓(xùn)練有素，經(jīng)過此事沒受任何影響地放纜繩撐船，臉上半點異常也無。

小舟很快駛離了岸邊，一路上淇王都沒有說話，我有些心虛地去瞄他的神色，可他臉上沒什么表情。見他沒看我，我就光明正大地開始看他。

平心而論，淇王長得很是不錯，湖上的水霧煙波落在他的眉眼間，氤氳出了南境未有的風(fēng)致，惹得我一時之間移不開眼。

“有這么好看？”

淇王輕笑了一聲。

我感覺自己的臉燒了起來，但仍堅持扯謊：“當(dāng)然，我覺得殿下府中湖泊的景色甚好，頗有古時云夢澤的風(fēng)采，你看啊……”

我搜腸刮肚地想自己學(xué)過的典故，到最后甚至開始胡編亂造，而淇王什么也沒有說，就那么要笑不笑地看著我胡扯。

在我覺得自己蒙混過關(guān)時，淇王彎了眉眼，伸手過來摸了摸我的頭頂。

“侍……侍女盤了挺久的……”我磕磕巴巴地說道。

淇王像是沒忍住，終于笑出了聲。我如釋重負(fù)，也跟著他笑了起來。

他止住笑聲之后，又恢復(fù)了那副波瀾不興的神色，垂著眼問我對如今的形勢怎么看。

“形勢？”我有些莫名其妙，隨即撇了撇嘴，“其實，我不懂那些，兄長遠(yuǎn)比我擅長。我啊，我只想幫到父親，守住南境，保護治下百姓安康，這樣就好啦。”

淇王嘆了口氣，又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頂，意味不明地說道：“還是個孩子?！?/p>

“我不小了?！蔽铱棺h道，“在南境，女子上過戰(zhàn)場便算成年，我已經(jīng)隨軍好幾次了。”

于是，淇王又開始笑，一邊笑，一邊嘆氣，最后，說：“南境險惡，郡主得學(xué)會保護自己。”

我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可他也不再做什么解釋。

三

夕陽斜照之時，小舟再次靠在了岸邊。淇王先下了船，站在岸邊向我伸出手，這次我沒有拒絕，搭著他的手上了岸。

出淇王府時，淇王說送我一程，讓我上了王府車駕。

我父親雖然以軍功異姓封王，但我從小跟他一起駐守在南境前線，空有個郡主的名頭，并未見過真正的王府儀駕。我上了儀駕之后，忍不住盯著那些描金繪銀的裝飾看，心里默默地在想：這得值多少錢，能換多少糧草啊。

淇王見我四下打量，遞出一個錦盒，說是給我的一點薄禮。我躍躍欲試地想要打開，卻被他按住了手。

“回去再看?！?/p>

我只好按下滿心雀躍，只在心里揣測這里裝的是什么。

等到了南陽王府，我準(zhǔn)備下車的時候，一路寡言的淇王突然開了口，說：“前路艱險，萬望郡主珍重?！?/p>

我回頭一笑，擺了擺手，說：“殿下待我親切，何必拘于禮數(shù)。下次相見，殿下喚我小千吧?！?/p>

時值黃昏，最后一點太陽沒入地平線下，馬車前掛的宮燈微弱的光照不亮車內(nèi)，我看不清淇王的神情，但隱約覺得他是笑了的，于是我也高高興興地回了府。

一進府內(nèi)，我便覺出不對，往日里的下人都不見了蹤影，只有我跟兄長進京時帶來的三十騎近衛(wèi)甲胄整齊地牽著馬站在院中。

為首的一人一見我，便跪在我的面前，說道：“郡主，世子已被圣上于太宸宮中鴆殺。我們剛剛接到消息，禁軍很快就會來包圍南陽王府，請郡主快點收拾行囊，即刻啟程回南境?！?/p>

“這不可能……”我尚未反應(yīng)過來，直覺這是個誤會，“兄長在與我開玩笑是不是？他是不是生氣我回來晚了？展春風(fēng)，展春風(fēng)！你出來！”

我放聲大喊兄長的名字，卻得不到回應(yīng)，近衛(wèi)跪在地上，低聲說：“郡主，沒有時間了，請您快點——”

“不可能！”我狠狠地一揮手，轉(zhuǎn)身就往大門走，“這一定有什么誤會！南陽展家世代忠良，陛下有什么理由鴆殺我兄長，我不信，我要進宮，我要——”

近衛(wèi)死死地抱住我的腰，不讓我再往前走半步，在我掙扎之間，淇王送我的錦盒落在了地上，里面的東西四散開來——

一件繡有淇王府紋章的男裝，一塊鮮紅欲滴的楓葉瑪瑙墜，還有一封信，一封我兄長寫的信，上面只有一個字——逃。

我頹然地跪在地上，捧著那封信，知道這不是一個玩笑。近衛(wèi)見我不再掙扎，也退了回去，但仍輕聲提醒我：“郡主。”

我木然地點了點頭，抱著那堆東西回了自己的房間，迅速地?fù)Q好衣服。目光掠過楓葉瑪瑙墜時，我想起在淇王府的時候，他與我說，他在望山有一處別業(yè)，晚秋之時楓樹紅遍，與我的名字展千紅很搭，邀我明年深秋同看。

我把吊墜放在我的心口處，縱身上馬出了京城。

四

或許是守門的衛(wèi)兵被關(guān)照過，又或許是淇王府的紋章過于好用，我與三十騎順暢地出了京城的城門，之后一路馬不停蹄地南下，結(jié)果在過昭云關(guān)的時候遭遇了埋伏。

我只想到圣上會派人來追，卻沒想到他鴆殺兄長本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他又怎么會大張旗鼓地來追我。而昭云關(guān)是中原通往南境的最后一道關(guān)卡，地勢險惡，他在此處設(shè)伏，若能順利誅殺我，還能將事情推脫至附近的山匪身上，當(dāng)真是好謀算。

我冷笑一聲，縱馬橫刀不管不顧地往前沖，身后的三十騎隨我一起沖鋒。我們邊戰(zhàn)邊逃了一日一夜，最后我的身邊死得一人不剩，但我也依仗對地勢的熟稔，殺了最后一個伏兵。

我撐著那把長刀渾身浴血地邁進南境境內(nèi)第一個驛站時，劉瞻已經(jīng)候在了那里。一看是我，他噌地一下躥到了門口。他是我兄長的心腹，無論何時，都不會背叛南陽王府。我見到他，終于放下心來，兩眼一閉，昏死了過去。

當(dāng)我再次醒來，已是半月之后。劉瞻一聽消息，來得比大夫都快。我以為他又要像以前一樣指著我的鼻子罵我魯莽。結(jié)果他一撩下擺，坐在我的床前，甚至端了杯水，問我：“要不要喝水？”

我搖了搖頭。

“哦?！眲⒄胺畔虏璞K，說道，“那么好吧，一個壞消息跟一個不那么壞的消息，你想聽哪個？”

“不那么壞的吧……”

“朝廷下?lián)芗Z草了，南境這次能撐過去了?！?/p>

“那壞的呢？”

“王爺戰(zhàn)死了?！?/p>

我張了張嘴，覺得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往常我受了傷，醒來第一眼見到的不是父親就是兄長，而如今是劉瞻，那就只能證明——

我想到這里，再也想不下去，撫著胸口開始干嘔。我以為我會吐出血來，可我什么也沒吐出來，胸口的瑪瑙墜子滑落出來，在我的眼前一蕩一蕩的，像血一樣紅。

“咦？”劉瞻盯著那個墜子看了看，倒吸了一口氣，“淇王把他的私印給你了？”

“什么私印……”

“望山紅楓??！”劉瞻一拊掌，笑得老謀深算，“淇王甚受先帝疼愛，名下私產(chǎn)無數(shù)，我聽說他把自己的私產(chǎn)都交給了望山商會打理，而印信就是望山紅楓?？梢园?，小千，你給我們帶回來一座糧山啊?！?/p>

“不準(zhǔn)……亂用……”

劉瞻哼了一聲，沒再理我。

又過了七天，我終于能下床活動了，劉瞻也已經(jīng)把父親的治喪事宜準(zhǔn)備得差不多，只需要我露個臉。兄長的尸骨還在京城，我想把他帶回南境。劉瞻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我，說太宸宮那位怎么可能讓你帶回世子的尸骨，世子早就被他以什么亂七八糟的名義在京城給安葬了。

劉瞻說完，看了我一眼，興許是我臉上的神色太可憐，他難得放軟了語氣，安慰了我?guī)拙洌f過幾年興許就能把兄長接回來了。

我茫然地看著他，沒懂他什么意思。

劉瞻想了想，跟我說：“實話跟你說了吧，其實王爺那次讓你跟世子進京，不是去面圣陳情，是讓你們上京為質(zhì)。世子八面玲瓏，熬過這幾年就能全身而退。但你就不一樣了，郡主，你再強，終究是女子。只賜婚給你，就可以牢牢地束縛你一生。”

劉瞻看著我的眼神帶了點憐憫：“但你是世子唯一的妹妹，他希望你的人生能由你自己選擇。所以，他造反了，聯(lián)合淇王。如今世子雖然身亡，卻未必是太宸宮查到了什么，所以淇王仍在。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你看著吧，總有一天，淇王會把他哥哥從九五之尊的位置上拉下來?！?/p>

我呆立在原地，被劉瞻所說的話震驚得動彈不得。

五

三日之后，父親下葬，南境全軍縞素，我走在儀仗前端，捧著父親的靈位，內(nèi)心里一片空白。

父親死后，我承襲了他的職位，扛下了南境軍務(wù)。初時我怕，每次大戰(zhàn)之前，都要抱著淇王贈予我的那身衣服睡覺，才覺得心安。每次覺得自己快要死的時候，我都喜歡摸一摸心口，那里有他送的紅楓。

我每次都想啊，我還沒看過望山紅楓遍野的景象，我怎么能去死。

這些事，我從來沒有對旁人說過，但沒過多久，劉瞻似乎看出來一點端倪。他有時候會給我一些沒有署名的信件，上面是我不認(rèn)識的字跡，內(nèi)容也并不重要，閑聊一般地說一些京城風(fēng)物。隨信而來的會有一些點心或者玩物。

劉瞻每次給了信就走，多余的話一句也不說。我猜到一些什么，卻從來不寫回信，最多吃完點心，告訴劉瞻我喜不喜歡。

我就守著這么一點東西，一點念想，在南境過了五年，肅清了邊疆。沒過多久，圣上召我進京，要論功行賞。臨行前，劉瞻半句叮囑也無，卻對我笑了笑。

他這一笑，我就覺得事情有點不妙，果然，我走到半道上，就接到了淇王逼宮策反的消息。

這五年來，我一直刻意回避跟他有關(guān)的消息，生怕聽到什么不好的。我自欺欺人地覺得，只要我沒聽到，只要那信沒斷，他就一定在京城活得好好的。

但這時聽到這個消息，我就不能裝作不知。逼宮是何等兇險的事情，我怎么能放心他一個人在京城孤立無援。于是，我緊急傳信給劉瞻，又帶了一萬人，以急行軍的速度趕到了京城。

京城城門緊閉，守城的士兵看到我，如臨大敵，沒過一會，上來一個紅衣女人，她站在城頭，低頭看我，我勒住馬，仰頭朗聲道：“南陽展千紅，前來襄助淇王。”

守城的士兵未動，女人問道：“以何為證？”

我扯下頸間的瑪瑙紅葉，向上舉起：“望山紅楓！”

城門在一片沉默中向我打開。

我?guī)淼倪@一萬人成了定局的最后一子?，F(xiàn)在誰都知道南陽郡主站在淇王這邊，若不擁立淇王，最好的情景也得將南境從楚國分割出去。于是，沒過幾日，朝臣議定，先帝無德，淇王順應(yīng)天意，理應(yīng)成為新君。南陽郡主清君側(cè)有功，論功行賞。

一連幾日賞賜不斷，可新君從來沒有說要見我一面。我覺得他可能挺忙，也就耐心地在京中等著。卻沒想到，我沒等來新君的宣見，先等來了一紙調(diào)令，說是北疆不安，讓我領(lǐng)軍北上，御敵平亂。

我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只知道沖鋒陷陣的小丫頭，接到圣旨的時候，“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幾個字在我的腦海里面滾動了幾下。但我總覺得淇王對我不應(yīng)如此。于是，我拒絕接旨，要求面圣。

看在我手中握有南境軍權(quán)的分上，很快就有人把我請進了宮，但我仍舊沒能見到淇王，而是見到了那日我進京時看到的站在城墻上的女子。

——蘇家長女，蘇瓏。

蘇瓏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陛下未對你有什么想法。

她說得很誠懇，她說陛下心懷宏圖，如今南境已平，中庭已定，只剩北疆懸而未決。若論其他，或許有人比我更合適，但若論誠信，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

最后她說：“若郡主不放心，陛下現(xiàn)在就可以下令讓您接您兄長回南境，以示誠意?！?/p>

“很好?！蔽曳畔虏璞K，沖她笑了笑，“但我仍是此前那句話，此令若非陛下親自對我說，我不接。”

蘇瓏也沖我笑，笑得寸步不讓：“調(diào)令之上蓋有楚國玉璽，有中書門下制，郡主難道懷疑我們聯(lián)起手來欺騙您？”

“我不懷疑什么，我只是要見陛下而已?！?/p>

“郡主?！碧K瓏嘆了口氣，“您與陛下相識甚早，交情匪淺，陛下有憂，你理當(dāng)——”

“你既知我與陛下的交情，那么，”我打斷蘇瓏的話，“你也就該知道，當(dāng)年章德殿前我只敗在一人劍下，所以，我展千紅這一輩子只俯首聽令于一人?！?/p>

蘇瓏神色一凜，手指一叩，殿門大開，禁軍紛紛涌進了室內(nèi)。

“郡主別怪我無禮?！?/p>

我一笑，劈手就打傷了離我最近的一個人，心想：她哪兒來的勇氣覺得我不帶長刀就打不過這些禁軍的。

六

我拿著從禁軍手中奪過來的長刀，一路闖進淇王楚凡的寢殿——濯安殿。跟我想象中的不同，濯安殿內(nèi)彌漫著一股苦澀的藥味，楚凡床前重重帷幔，金龍織錦罩得里面密不透風(fēng)。

我心里突地一跳，這藥味我熟悉，我有好幾次差點救不回來再醒過來的時候，聞到屋子里充斥的就是這股味道。

我小心翼翼地掀開重重帷幔，生怕我會看見一個冰冷僵硬的楚凡。當(dāng)我掀開最后一重時，我看到重重帷幔露出來的一截手腕，聽到楚凡艱難的喘息聲。

我放下手中帷幔，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楚凡倒像是知道我來了似的，用支離破碎的聲音喊我的名字：“小……千……”

他伸出手，似乎想讓我過去。我輕手輕腳地走到他的床前，跪在地上，接住那只手，輕聲說道：“我在?！?/p>

帳內(nèi)的呼吸停了一瞬，我的心也跟著停了一瞬。

過了一會，我才聽到他艱難地說：“北疆，你別去了。你帶著你兄長回南境……回……”

一陣劇烈的咳嗽過后，他后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

我低頭，看到他手腕間不知何時有了文身，紫色的花從手腕處繞了一圈。我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右手，因為我那里也有一個相同的文身，

當(dāng)年在淇王府湖邊，他瞥見我手腕上的文身，饒有興致地問我這是什么，我便告訴他，按南境風(fēng)俗，男女都會有文身。兄長文了半片羽，我文了一枝紫藤蘿。

當(dāng)時他看著我的手腕若有所思，我還不好意思地遮了遮，沒想到……

我把臉埋在的手心，哽咽著說：“我去。陛下，我去。你放心，只要我還活著，就斷不會讓朝中無將可用?！?/p>

楚凡哆嗦著摸了摸我的臉，像是嘆了口氣，我抬起頭，沖他笑了笑，然后退了出去。

我退出濯安殿的時候，外面的禁軍已經(jīng)撤了，只有蘇瓏捧著那一紙調(diào)令，候在殿外。我接過調(diào)令之后，問蘇瓏這是怎么回事。

“當(dāng)年之事敗露，陛下護您出京，您以為陛下真能無事？”蘇瓏眼神平靜，語氣里面卻猶如夾著千把刀、萬把劍，“若非陛下兄長還念著先帝遺愿不愿手足相殘，陛下當(dāng)年就命喪九泉了，但最后……”

蘇瓏隱去了后面的話，但我也已經(jīng)猜到了。

我沒再說什么，帶著我的一萬南境軍去了北疆。我到北疆一年有余的時候，劉瞻安排好了南境的事情，馬不停蹄地趕到北疆來罵我。

我被他罵了一個時辰，當(dāng)他終于消停的時候，我殷勤地捧著茶杯問他要不要喝點茶。

“你真是冥頑不靈！”劉瞻氣得一口氣喝光了一杯水，“淇王給你點甜頭，你還真就多大的坑都敢往里跳！”

我討好地笑笑，難得好脾氣地任他繼續(xù)罵我。

因為我心里清楚，劉瞻說得都對。南境多年戰(zhàn)事下來，軍隊疲勞，不宜再戰(zhàn)。更何況北疆苦寒的氣候、派系林立的軍政都與南境不同，且不利于我。

種種我不應(yīng)來的理由，不用劉瞻，我都能找出一堆。可是，單單楚凡手腕上的那一束紫藤蘿，便可以抵消我所有的顧慮。我也是在那一瞬間才意識到，原來這么多年的點滴念想?yún)R聚到一起，竟讓我有了這么深的愛意，讓我愿意為了他上刀山、下火海，披荊斬棘。

七

我?guī)淼囊蝗f人最后只剩下一千人的時候，北疆平定。這一千人也成了名震天下的驍勇鐵騎。

開始的幾年里，北疆戰(zhàn)事緊張，我長期駐守前線，從未回朝，楚凡病愈之后政事繁忙，我與他之間就斷了書信往來。只是，他在公文回復(fù)里，總是會在末尾添一句天冷加衣之類的叮囑。后來，戰(zhàn)事初平的時候，我終于得以回京述職。正趕上冬至日大朝會，我隔著滿朝文武，怎么也看不清端坐上首的他的容顏和神情。

大朝會之后，我拖了拖行程，沒有立馬回北疆，但楚凡事情實在太多，我們終究沒能好好見上一面。

臨走之前，除了慣常的賞賜之外，還有很多的點心。我看了看，都是那些年我在南疆夸過好吃的點心。我心滿意足，拖著那一大堆東西回了北疆。

如今我在北疆閑得發(fā)慌，就開始計劃今年回京要給楚凡帶什么。還沒等我計劃好，朝廷先傳來詔令，楚凡空懸了六年的后位終于有主，入主中宮的人是蘇瓏。

我送走了來使，然后去軍營的柴火房里扛了二十來壇酒到后院。等我喝完三壇的時候，這一年一直忙得腳不沾地的劉瞻沖了進來，二話不說，拎起酒壇就往地上摔。

“你干嗎！”我推開他，死死地護住那些酒壇。

“郡主，你何必？！”

“我何必？”我笑了一聲，覺得他問得很好，“我何必啊。劉瞻，你知道嗎，當(dāng)年章德殿前他的劍啊，真是漂亮極了?！?/p>

我抱著酒壇，開始跟劉瞻講當(dāng)年的事，說淇王劍如春水，說他袖如流云，說淇王府里煙波浩渺的湖泊，說手腕上那一束纏繞的紫藤蘿，說我這些年來的不盡相思。

劉瞻在旁邊一言不發(fā)地聽著，難得沒有數(shù)落我。我講到最后，眼淚就開始往下掉，我手忙腳亂地去擦，卻怎么擦也擦不盡。

劉瞻站著，低頭看我，目光有點憐憫，他說：“郡主，當(dāng)今陛下薄情，又善用人心。這么多年，他給你的那點溫清，未必出自真心，恐怕全部都是利用。你也該看開了。”

“可是，劉瞻——”我吸著鼻子問他，“若他真的心思難測，利益至上，我手中握著的軍權(quán)哪里比不上蘇瓏？！”

劉瞻狠狠地嘆了口氣，拂袖離開了后院，任我醉倒在那一壇壇酒間。

第二天，我頭痛欲裂地醒了過來，腦海中的記憶回籠之后，我穿好衣服跳下床，正好撞上劉瞻端著醒酒湯進來。

“來得正好?！蔽易ブ鴦⒄?，“幫我點人，我今天動身上京。”

“上京？”劉瞻跟見了鬼似的看著我。

“啊，”我短促地應(yīng)了一聲，“現(xiàn)在上京，應(yīng)該正好能趕上他大婚，還來得及送一份賀禮?！?/p>

劉瞻伸手探我的額頭：“瘋了？”

我打開他的手，沒理他。

“郡主。”劉瞻把醒酒湯塞到我的手里，說道，“你去不得。后位空懸六年，落在蘇瓏頭上，你怎么知道這里面沒有詐？你怎么知道他不忌憚你如今在全境一呼百應(yīng)，功高蓋主?！?/p>

我快速喝掉醒酒湯，含混不清地說道：“他不會。若他真的忌憚我，如你當(dāng)年所言，何不把我綁在身邊。”

劉瞻看著我的表情就像是我已病入膏肓。

我把碗往他的手里一塞，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越過他，回房間開始收拾行李。

八

結(jié)果，事實證明，劉瞻這個人，說壞事的時候，真的特別靈。

我從北疆回京的路上，在望山附近遭遇了埋伏。

劉瞻始終不同意我在這個時候回京，他覺得這是個陷阱。但他最終還是妥協(xié)，讓我?guī)ё钔鈬娜嘶鼐?/p>

我突圍的時候，覺得劉瞻的決定十分明智，若因為我一人而導(dǎo)致北疆精銳覆滅，我縱是活了下來，也于心難安。

而現(xiàn)在，而現(xiàn)在……

我勉力打開對方揮來的長槍，踉踉蹌蹌地向樹林里逃去。一開始，我還能跑，跑著跑著沒了力氣，就只能走。等徹底甩掉追兵時，我連站的力氣都快要沒有了，只能撐著刀一步一步地往前移。

幸好深秋望山里的樹葉鋪了厚厚一地，我偶爾撐不住摔下去，也不太痛。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突然一片血紅，我努力分辨了一下，覺得這是一片楓樹林。

望山紅楓……

我咳出一口血，憑著最后一點力氣蹭到樹林盡頭的小院前，卻連舉手敲門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好用身體一下一下地撞門。我撞到第三下的時候，門開了，開門的是個小丫鬟。她見到我，驚呼一聲，我沖她笑了笑，一頭栽了下去。

中間我一直昏昏沉沉，只覺得有人不停地探我的額頭;手里一直暖暖的，仿佛被人很珍惜地握著?？傻任倚褋淼臅r候，身邊只有那個開門的小丫鬟，她見我醒了，便匆匆出去喊人。

我試著動了一下，發(fā)現(xiàn)我渾身上下能動的，可能就只有我的眼睛跟左手的幾根手指，其余地方都被厚厚的紗布纏著。我試著發(fā)出點聲音，卻發(fā)不出來。

沒過一會兒，大夫就挎著藥箱進來了。他仔細(xì)地看了看我身上的傷，搖了搖頭。小丫鬟倒抽一口氣，噔噔地跑出去，接著，我看見一片流云般的袖掠過門扉，大夫離開我的床前，出了門。

我等了一會，見沒人來，就開始犯困，于是又睡了過去?；璩林?，我聽到有誰說他后悔了，說他不要我死，語氣緩慢，卻似裹挾著風(fēng)雨雷霆。

等再一次醒來，我就看見楚凡靠在我的床前，倚著床欄淺眠。我手指微微一動，他便醒了過來，沖我笑了笑。他笑得這么溫柔，像是那年淇王府的煙波穿過歲月而來氤氳在了他的眼里。

“楚……凡……”我艱難地喊他的名字，“新……新婚……”

“是假的?！背舱f得斬釘截鐵，給我看他長袖掩映下的手腕間的紫藤蘿，“就這一束紫藤蘿，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是蘇瓏擅自做主……”

楚凡說到最后，眼中的溫柔神色消失，取而代之的都是刀鋒般的冷意。

我霎時醒悟，其實劉瞻說得都對，有人忌憚我一呼百應(yīng)，功高蓋主，有人用楚凡大婚做幌子，誘我上京，想殺了我，但他猜錯了一點。

想要我死的人，不是楚凡，而是蘇瓏。

而楚凡，我忍不住想，從京城到望山尚有百里之隔，如今他九五之尊，卻肯為了我扔下一切趕到望山。

不是周從事，何人喚我來。

我知他心中有江山千里，我也知道像他這樣的人，這輩子或許都不會言愛。所以，這樣便夠了，我在他的心中能有須臾重過這錦繡山河，便夠了。

“楚凡，楚凡啊……”我笑彎了眼，“我來的時候，看到了望山紅楓，很好看?！?/p>

云霧攏在楚凡的眉眼之間，但他還是在笑。他說起初望山?jīng)]有這么多紅楓，后來我每得勝一次，他便種一棵紅楓，漸漸地，才有了如今的規(guī)模。

我聽他說著說著，就又睡了過去。我每日里清醒的時間其實不長，在這不長的時間里，他都在。他陪我說話，說我們彼此之間錯過的那些年。我覺得這段時間，除了我渾身裹著紗布動彈不得之外，其他都很好——好得可以抵過那么多年的南境酷暑、北疆苦寒。

然而，好日子終歸是有頭的。

有一天天氣很好，我在傍晚時分醒來，窗外楓葉紅遍，斜陽晚照。楚凡那日來得晚了些，推門進來見我醒著，頗有些驚訝。

“今天怎么這么盯著我看？”

“楚凡。”我喊他的名字，一聲又一聲，他便應(yīng)了我一聲又一聲，最后我說，“楚凡啊，我不想回南境，也不想回北疆，你把我葬在這里吧，這里有楓樹，我很喜歡?！?/p>

“說什么傻話，你可以活得很久——”

“還有，”我沒理他，自顧自地往下說，“那個瑪瑙楓葉墜子，你見著了吧？好好收著啊，我跟劉瞻說了，若我身死，在我之下的三十二名副將，共計百萬統(tǒng)軍，只聽紅楓號令。還有，劉瞻這個人——”

“別說了?！背驳皖^，如我那日一般把臉埋在我的掌心里，“小千，你別說了?！?/p>

我感覺到指縫有冰涼的東西流過，心里很難受，可我還是笑著。我說，楚凡，我舍不得，我也放不下，可是我要走了。我的運氣用盡了，我這次活不下來了。

我說，楚凡，你要不答應(yīng)我一件事吧，如果真的有下一世，你要是還喜歡我，你一開始別對我那么冷淡。我笨，我不懂你那么多彎彎繞繞的心思。

我緩緩地說著，但到底有多少話講出來了，我也不知道。我最后看了一眼楚凡，漫山紅遍的楓葉里，他眉眼輪廓溫柔如春水，像是章德殿前初見的那泓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