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薇曼

作者有話說：冬天時，我寫了挺多夏天的故事，現(xiàn)在忽然想寫個冬天的故事。我們這邊的冬天基本沒有多少冬天的感覺，春節(jié)時，北方天寒地凍，我們這邊卻已經(jīng)百花齊放，人們每年春節(jié)都會去逛花市，而我今年沒能去逛，心里有點小遺憾。

——那么，我更應(yīng)該跟你站在同一陣營，而不是讓你孤軍奮戰(zhàn)。

Scene 01

大一的寒假到來，時瑞生給我找到一份兼職，工作地點在商業(yè)街的一家古著店。

店主是位四十歲左右的、溫和的大叔，常年奔波于國外搜羅古著，店內(nèi)所有商品均為他的戰(zhàn)利品。由于店里唯一的員工要回鄉(xiāng)下過年，我暫時接替她的工作。

說實話，我并不討厭這份工作，畢竟我學(xué)服裝設(shè)計的，店內(nèi)的古代著裝款式經(jīng)典，年代感濃郁，非常有學(xué)習(xí)價值。

上午十點，我整理著衣架，一位瘦高的男生走進店里。

來人頂著一頭亂蓬蓬的自然鬈發(fā)，劉海擋住眼睛，讓人聯(lián)想到古代牧羊犬，他身穿灰色運動服，懷里還抱著臺白色的蘋果筆記本。

他這副打扮本就夠不修邊幅了，我低頭一看，他居然還穿著拖鞋，難道他剛從火災(zāi)現(xiàn)場逃出來？！

納悶歸納悶，我并沒有忘記我的本職工作：“歡迎光臨，請隨便看看?！?/p>

鳥窩頭環(huán)顧店內(nèi)，禮貌地問道：“你能給我搭配一套衣服嗎？我接下來要去見朋友。”

聽見這把低沉悅耳的嗓音，我詫異地打量他，有點難以置信：“江、江景殊？！你怎么把自己搞成這副德行？！”

“宿舍發(fā)生火災(zāi)了，我剛逃出來?！?/p>

呃，還真被我猜中了。我招呼他坐下，然后給他挑選衣服。

江景殊是我哥時瑞生的同學(xué)，比我大兩歲，在理工大讀建筑專業(yè)。他挺久沒來找時瑞生玩，我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他。

他告訴我，寒假里他留在學(xué)校趕設(shè)計圖，今天隔壁寢室的人違規(guī)用電，引發(fā)火災(zāi)。他太專注于設(shè)計圖，等火勢蔓延至自己的寢室，被濃煙嗆到，才匆忙逃出來，只來得及拿走筆記本和手機。

他算是來對了地方，店內(nèi)的古著尺寸偏大，很適合高個子穿。江景殊換上我挑的衣服，從電線桿搖身一變成衣架子：靛藍色折領(lǐng)尼龍長外套搭配牛仔褲和黑色毛衣，整體配色深重，但他皮膚白，顯得清新動人。

我打量他，滿意地點頭：“我再幫你修一下頭發(fā)，太長了?！?/p>

說著，我抬手撥開他凌亂的劉海，露出一雙流光溢彩的星眸，如被黑色天鵝絨所覆蓋的寶石，揭開的瞬間，光華四射，讓人再也無法移開視線。

他輕咳一聲，耳根通紅：“你會剪頭發(fā)？我頭發(fā)長得快，最近沒時間修理。”

“交給我吧，我的劉海都是自己剪的?！?/p>

事實證明，做任何事都不要太自信：我剪了十多年自己的劉海，從未失手，卻剪壞了江景殊的頭發(fā)。

他拿起鏡子掃了一眼，朝我揚起一個燦爛的笑：“謝謝你?！?/p>

我心虛極了，他看不見自己的后腦勺，不知道后面被我剪得亂七八糟。

沒等我想好補救措施，他就說：“我得走了。”

目送他遠去，我有點遺憾，不知下次見到他又是何時。

我繼續(xù)整理衣服，發(fā)現(xiàn)他的運動服還落在店里。這是不是意味著，我還能再見到他呢。

Scene 02

我下班回到家，見沙發(fā)上坐著客人，赫然是江景殊。

他起身，朝我微笑：“打擾了?！?/p>

時瑞生在廚房里忙活，他探出頭來，給我說明情況：“景殊遇到點意外，今晚住在我們家?！?/p>

“晚飯吃什么？”

我家父母在外地工作，他們還沒放假，平時都是時瑞生做飯。這幾天我們都是吃餃子，有客人來，他該不會打算也吃煎餃吧。

我走進廚房一看，大理石臺上擺著做好的菠蘿雞翅，還熱乎乎的，香味撲鼻。

時瑞生朝我眨了眨眼：“景殊說你喜歡吃，跑了好幾家超市買來菠蘿，特意給你做的。”

我心里一暖，回客廳向江景殊道謝。

他笑了笑：“你幫我剪頭發(fā)，這是謝禮。更何況，我來蹭飯，總不能兩手空空?！?/p>

他說到頭發(fā)，又提醒了我剪壞他頭發(fā)的事。

我趕緊找出剪刀，試圖亡羊補牢：“我再幫你修一下頭發(fā)。”

江景殊乖巧地坐在鏡子前，任由我擺布。

時瑞生人緣很好，他的朋友里，我最有好感的便是江景殊。他氣質(zhì)溫和，即使長著一張俊秀絕倫的臉，也絲毫沒有距離感。

第一次見到江景殊時，我讀高二。那一年，時瑞生考上大學(xué)，整天呼朋引伴，去登山、釣魚、打球……生活多姿多彩。我跟他相反，被學(xué)習(xí)折磨得面無人色。

理工大舉行美食節(jié)，時瑞生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帶我過去參加。

美食節(jié)有全國各地的美食，他們班的攤位賣菠蘿雞翅，非常好吃，炸得外酥里嫩的雞翅，里面塞著酸酸甜甜的菠蘿果肉，肉汁飽滿，我吃得停不下來。

做這道雞翅的人是時瑞生的同學(xué)，叫江景殊，他長得好看，認真做飯的模樣很迷人，引來一群女生圍觀。

時瑞生一邊招呼客人，一邊跟江景殊津津樂道我從小到大的糗事，比如，摘花吃花蜜卻被蜜蜂蜇了舌頭，好幾天說不出話來。我不甘示弱，把他小學(xué)二年級看恐怖片半夜嚇得尿床的黑歷史給抖了出來。

江景殊微笑著聽我們兄妹互相詆毀，羨慕地說道：“你們關(guān)系真好。我也有哥哥，但他從來不跟我開玩笑。”

攤位的生意太好，準(zhǔn)備的食材不夠用，時瑞生和同學(xué)去附近的批發(fā)市場采購。

他走后，我感覺腹部傳來一陣劇痛。我腸胃不好，但美食節(jié)上好吃的東西太多，我一時沒控制住自己。

“你還好吧？”

我抬頭，對上江景殊關(guān)切的神色。

冷汗沿著額角滑落，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只是吃撐了，有點胃疼，休息一下就沒事?！?/p>

“我送你去醫(yī)務(wù)室?！彼坪跖挛揖芙^，他補充道，“我不管你，瑞生回來會生氣的?！?/p>

江景殊將攤位交給其他同學(xué)看著，扶著我去醫(yī)務(wù)室。因為美食節(jié)對外開放，來自校外的人不少，身體不適的人把醫(yī)務(wù)室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校醫(yī)給了我?guī)最w胃藥，我喝了點熱水將藥吞下，不知江景殊從哪里弄來一把折疊椅，扶我坐下，讓我休息一會兒。

醫(yī)務(wù)室的冷氣開得很大，我昏昏沉沉，誤以為時瑞生在旁邊，于是抓住他的手。我小時候體弱多病，總愛這樣牽著哥哥的手。感受到他人的溫暖，最能讓我有活著的實感。

時瑞生趕到醫(yī)務(wù)室，我才發(fā)現(xiàn)我牽的人是江景殊，連忙放開他。

此后，江景殊經(jīng)常來我家找時瑞生。時瑞生買來一堆PVC材料和木板，每次他們都在他的房間里刨刨鋸鋸，搭建各種建筑模型。

有一次，江景殊進書房拿資料，見我對著數(shù)學(xué)題苦思冥想，好心地問道：“你哪里不會？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教你。”

我側(cè)開身，將練習(xí)冊推給他：“這道題?！?/p>

他的講解簡明易懂，我又問了他幾道不會做的題。

也許是見他很久沒回去，時瑞生找過來，看到他在教我做題，于是咳了咳：“景殊，教我妹妹做題本是我的工作，現(xiàn)在看來，我有失業(yè)的風(fēng)險了，我教她時從不見她這么認真。”

我臉一紅，隨手抓起橡皮擦丟向他：“就你話多?！?/p>

江景殊笑道：“霜霜就像我妹妹一樣，教她功課不算什么?！?/p>

那天在醫(yī)務(wù)室，我迷糊間拉住他，他并沒有掙開我的手。我還以為，在他心里我是特別的。

此刻，這句話像一塊石頭砸過來，將我內(nèi)心感情的幼苗牢牢地壓住，從此不見天日。

Scene 03

晚飯后，我想起江景殊的運動服還在店里，于是告訴時瑞生，我回店里一趟。

江景殊拿起外套：“我陪你去。天很黑，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p>

年關(guān)將至，古著店附近的店鋪幾乎都關(guān)了門，行人稀疏，一路上冷冷清清，我們的腳步聲回蕩在青石板街道上。

我跟江景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不知不覺地來到店外。

見卷簾門有一道拳頭大小的縫隙，我皺眉：“奇怪，我明明有鎖門?！?/p>

這一帶的店鋪都是玻璃門加卷閘門的設(shè)計，江景殊替我拉開卷閘門，里面的玻璃門也沒關(guān)。他朝我使了個眼色，我會意，拿出手機打算報警。

許是手機屏幕的亮光引起小偷的警覺，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出來，狠狠地撞開我，逃之夭夭。

我頓時失去重心，還好有人及時攬住我，讓我避免撞墻的慘劇，江景殊關(guān)切的聲音傳來：“你沒受傷吧？”

我站穩(wěn)，發(fā)現(xiàn)他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胸口，不由得尖叫，抬手給了他一巴掌。

收銀臺上的東西全被掀翻在地，狼藉一片，店內(nèi)只能電子支付，并沒有現(xiàn)金。我打電話問過店主，他說不用報警，讓我注意鎖好門。

掛了電話，我著手收拾。

江景殊也蹲下來幫忙，燈光下，他白凈的右臉顯現(xiàn)出一個巴掌印。

我傻笑：“不好意思?！彪m說他的手放在不該放的地方，但好歹是為了救我，我不該打他。

他很委屈：“今天是我二十一歲生日，一大早遇到火災(zāi)，剛剛又被你打……簡直是人生中最倒霉的一天。”

我心虛地安慰他：“要不，我烤個蛋糕替你慶祝慶祝，去去霉氣吧?！备咧袝r，我對烘焙產(chǎn)生興趣，去年時瑞生的生日，我給他做蛋糕，他還帶了一份給江景殊，據(jù)說江景殊對蛋糕贊不絕口。

聽說有蛋糕，江景殊的眉頭舒展開來，笑得眉眼彎彎：“好?！?/p>

他真是太好哄了，換作我哥，起碼要兩個蛋糕才能哄好。

回到家，我著手準(zhǔn)備。

蛋糕出爐后，我插上蠟燭，關(guān)了燈，和時瑞生一起給江景殊唱生日歌。

燭光搖曳，他閉眼許愿，眉眼如畫，看得我怦然心動。

時瑞生湊到我的耳邊小聲說道：“老妹，你既然對人家有意思，為什么還揍人？！以景殊的性格，如果第一次主動就碰了壁，以后可是很難再積極起來，你這是給自己增加攻略難度啊?！?/p>

時瑞生顯然注意到江景殊臉上還若隱若現(xiàn)的巴掌印，再發(fā)揮豐富的想象力，腦補了一出大戲。

我踩了他一腳：“你別瞎猜?！?/p>

就在這時，江景殊睜開眼，我趕緊提醒他吹蠟燭。

臨睡前喝多了碳酸飲料，夜半，我去洗手間，見陽臺上有道人影，便推開門走出去。

我跟江景殊并肩俯瞰夜里燈火零星的小區(qū)：“你睡不著嗎？”

“嗯，太開心了，從高中以來，就沒有人為我慶祝生日。”他的聲音很輕，似微風(fēng)掠過耳際，又悄悄散去，“父親和哥哥都很忙，寒假里我留在學(xué)校這么久，他們好像并沒發(fā)現(xiàn)我沒有回家。”

聽時瑞生說，江景殊的母親在他上高中時病逝，他家人給予他豐厚的物質(zhì)條件，給他的關(guān)愛卻很少。

“那你明年生日再來我家，我又給你做蛋糕慶祝。”

江景殊凝視著我，忽然笑了：“你跟你哥說了差不多的話。今天我打電話跟他說寢室失火的事時，他說，今晚你沒有地方住的話，來我家住吧。”說著，他摸了摸我的頭，“你的頭發(fā)好冰，會感冒的，我們進去吧?！?/p>

跟江景殊聊了這么幾句，回到房間，我失眠了，等我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時瑞生說，輔導(dǎo)員將火災(zāi)的事告訴了江景殊的家人，今天一早，江父派司機從鄰市開車來接他。

得知他家人還是在乎他的，我挺替他高興。

Scene 04

臨春市氣候溫暖，每年春節(jié)必有迎春花市，逛花市成為市民們的慣例活動。在我們家，逛花市買過年用的鮮花，是我們兄妹的任務(wù)。

一大早，時瑞生拉著我去逛花市。

今年全市設(shè)立有十處迎春花市，我們先逛離家近的市民公園。

市民公園入口處擺放著上萬盆鮮花，大紅色牌樓掛滿紅通通的燈籠，頂部點綴有雙龍迎蓮花，甚是喜慶。時間尚早，來逛花市的人卻絡(luò)繹不絕，紅燈籠映得每個人面色紅潤。

每個檔口繁花似錦，姹紫嫣紅，有盆栽的蝴蝶蘭、水仙花、杜鵑花、迎春花、百合……除了花，還有賣七彩風(fēng)車、草編等民間工藝品的匠人。

今年是豬年，我排隊讓賣草編的大爺給我編個草豬。等大爺編好，時瑞生卻不見人影了。

一路逛下來有點熱，我之前脫了外套給時瑞生拿著，手機和零錢都裝在外套口袋里。

大爺虎視眈眈，生怕我逃單，我四下張望，朝人群里一道熟悉的剪影揮手：“江景殊！”

他遞給我一件眼熟的米色外套，回身指向花市另一端：“你哥托我給你的，我剛在那邊遇到他，他好像不舒服，先回去了。你一個人的話，不如我們一起逛花市？”

剛才我們?nèi)コ栽绮?，時瑞生連吃三份腸粉，哪里像病人。我心里納悶，還是點頭：“好啊，一起逛吧，你也來買花嗎？”

江景殊搖頭，他對古建筑感興趣，聽說花市上有許多專門搭建的牌樓，每年都不一樣，所以，他特意來拍照。

他戳了戳我手里隨風(fēng)晃蕩的草豬：“這是什么？”

“每年我都會買一個當(dāng)年屬相的草編，加上這只草豬，湊夠十二生肖了。有空你來我家玩，給你看看我的收藏?！?/p>

他笑著應(yīng)聲：“一定去。”

我們一邊走，一邊逛，經(jīng)過賣手工發(fā)簪的攤位時，他停下來。

“我覺得這支適合你，不如我?guī)湍愦魃峡纯矗俊?/p>

他選中一支繡球花的發(fā)簪，花瓣是藍紫色漸變的薄紗材質(zhì)，邊緣由銀絲勾勒成，很是精致。

今天我扎了丸子頭，他把發(fā)簪推入我的發(fā)間，溫?zé)岬臍庀哌^耳畔，似一?；鹦亲?，燙得我半邊臉發(fā)紅。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心想，他給我戴發(fā)簪，在旁人看來，我們像不像約會中的戀人呢。

“果然很好看，我送你?！彼蛉さ?，“你都不敢動，是不是怕我扎到你？”

我傻笑：“是啊?！蔽铱偛荒苋鐚嵏嬖V他，我是看你看得入神。

到了中午，江景殊帶我去吃餛飩。

他翻看相機里的照片，指給我看：“這是我設(shè)計的。”

居然是我們剛才看過的花市里的一座牌樓，我目瞪口呆：“你好厲害，拿到的獎金能買一萬碗餛飩呢。”

市政府每年都會向市民們征集花市主牌樓的設(shè)計方案，獎金豐厚。我知道這個，是因為時瑞生參加過幾年，他獲得過兩次入圍獎，還用獎金帶我去游樂場玩。據(jù)說，最終入選者的獎金是入圍獎的十倍，江景殊真的好厲害。

江景殊似乎不太高興：“你留意過現(xiàn)在施工中的地標(biāo)大廈嗎？那是我哥設(shè)計的，跟他相比，我這點成績根本不算什么?！?/p>

“你哥哥在你這個年齡能拿下花市牌樓設(shè)計的一等獎嗎？”見他搖頭，我又拍拍他的肩膀，“那就對了，等你到了他的年齡，一定能設(shè)計出更優(yōu)秀的作品。小伙子，你是有潛力的！”

他笑了：“霜霜，跟你在一起真開心?！?/p>

我埋頭吃餛飩：“餛飩糊了，我們快吃吧，接下來還有五處花市要逛呢?！?/p>

會把平淡的對話認為有趣，往往證明那人在你心里很特別。

——江景殊，你跟我說這樣的話，豈不是要害我誤會……你也對我有好感？！

Scene 05

這一天，我們馬不停蹄地逛完所有花市。我在心里把這當(dāng)成一場約會，逛得很盡興。

打道回府的路上，巨大的聲響打破寂靜，黑色絲絨般的半邊夜空，漾開一團團光的漣漪。

江景殊指著路邊的一幅海報：“霜霜，附近的海岸今晚有放煙花活動，我們一起去看吧?！?/p>

我當(dāng)即贊同：“好啊，我喜歡煙花！”

來看煙花的人不少，我們穿過月光下的蘆葦叢，踩著松軟的沙子，找到一處視野開闊的草地坐下。絢爛的火焰之花綻放于夜幕，轉(zhuǎn)瞬又凋謝，天地隨之忽明忽滅。

肩膀一沉，江景殊將他的外套披在我的身上，現(xiàn)在只穿著一件灰色羊絨毛衣，再暖和也抵御不住寒風(fēng)。生怕他凍壞了，我往他那邊挪了挪，又掀開一半的外套披到他的身上。

“這是你的衣服，我不能獨占，我們一人一半?！?/p>

他沒有拒絕，輕聲笑道：“謝謝?！?/p>

他的體溫通過我緊挨著他的左側(cè)肩膀傳來，溫暖似太陽。

上次靠他這么近，是什么時候呢？我瞇著眼回憶。

應(yīng)該是在我高考完的夏天，時瑞生租來帳篷和睡袋，帶我去山上等十年一遇的流星雨，而江景殊也來了。據(jù)說，流星雨在凌晨四點出現(xiàn)，我們定了鬧鐘，先睡一覺。

我獨自睡在一頂帳篷內(nèi)，夜里有蛇溜進來，我去叫時瑞生，但他睡得太熟，還好江景殊替我把蛇趕跑了。

見我不敢進帳篷，他笑道：“你進去睡吧，我在外面守著你，不會讓蛇再溜進去?！?/p>

“我……睡不著，你能陪我聊天嗎？”

夜色蒼茫，螢火蟲成群飛舞，我們坐在帳篷外，聊了很多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他還教我辨認有名的夏季大三角。其實我對星座沒什么興趣，只是喜歡看他用指尖連接星座，告訴我和星座有關(guān)的傳說。

最終，我抵抗不住倦意，沉沉地睡去。睡夢里，似乎有螢火蟲輕輕落在我的臉頰，癢癢的。

我醒過來，才發(fā)現(xiàn)我緊挨著他的肩膀，不由得臉紅：“你為什么不把我叫醒？”

他活動一下發(fā)酸的肩膀，笑道：“你睡得很香，我不忍心?！?/p>

鬧鐘響起，趕在時瑞生醒來前，我跟他迅速拉開距離。

那個夜里的他溫柔的側(cè)臉與現(xiàn)在的側(cè)臉重疊，我嘆息：“江景殊，怎么辦？我……喜歡你?！?/p>

——即使你說你只把我當(dāng)妹妹看待。

他堵住一邊的耳朵，大聲問我：“你剛剛說什么？我沒聽清。”

“……我說我餓了?！?/p>

驟雨般密集的煙花綻放聲逐漸平息，再美的煙花會落幕，再長的約會也會結(jié)束。

江景殊朝我笑道：“走吧，我?guī)闳コ院贸缘摹！?/p>

經(jīng)過7-11，江景殊給我買關(guān)東煮，我點了滿滿一大碗，就著熱乎乎的湯汁開懷大吃。

江景殊沒怎么吃，他輕輕碰了碰我鼓起的腮幫：“霜霜，你吃東西像小松鼠，很可愛?！?/p>

“你見過松鼠？”

他點頭，跟我說起童年往事。彼時，他跟母親住在鄉(xiāng)下，他體弱多病，經(jīng)常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栗子樹林發(fā)呆。栗子成熟的季節(jié)，松鼠們成群結(jié)隊地跑來覓食，它們敏捷地爬上枝頭，尋找成熟后開裂的栗子，將圓滾滾的栗子塞進頰囊打包帶走。

江景殊說完，似乎嫌畫面感不夠，又夾了魚丸放進嘴里，塞得兩邊的腮幫子鼓鼓囊囊的：“喏，就像這樣?！?/p>

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你這么一說，我突然好想吃栗子。可以用栗子做栗子飯、栗子糖水、栗子燉雞湯……還可以做蒙布朗——我還沒做過呢，好想試試看?！?/p>

他提議道：“等栗子成熟后，我?guī)慊剜l(xiāng)下摘。”

“一言為定?！?/p>

江景殊說栗子到九月份才成熟，我掰著手指數(shù)了數(shù)，還有八個月，好漫長啊。

Scene 06

江景殊送我回到家門口，我問他要不要進屋坐坐。

他搖頭，問我：“你感覺好點了嗎？我聽瑞生說，你最近挺不開心的?！?/p>

我確實遇到一件不愉快的事。上個學(xué)期，我報名參加了一個設(shè)計比賽，初賽結(jié)果出來，卻沒有我的名字。我去打聽落選的原因，才知道老師根本沒收到我的設(shè)計稿。

記得我交設(shè)計稿前，室友何桑歌正好也要去，她讓她順道幫我交了。

我去質(zhì)問她，她承認并沒有幫我交設(shè)計稿。每個班只能有一名獲獎?wù)?，班上只有我跟她參賽，我“不參賽”，她自然穩(wěn)操勝券。

她說：“比賽的獎金對我而言很重要，你家不缺錢，時瑞霜，你體諒我一下?！?/p>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唯有苦笑：“你讓我如何體諒？！”

為了這次比賽，我熬了幾個通宵，改了幾十遍稿子。怕打擾室友們休息，我特意跑到學(xué)生公寓的公共自習(xí)室畫圖，被蚊子咬得渾身是包。我的努力，她明明都知道，為什么還要這么做呢？！

我越想越難過，對時瑞生說了這件事。寒假里，他怕我在家憋出心理問題，給我找了份兼職。

見到江景殊后，我心情好了很多，原本我早已把這件事拋到腦后，此刻聽他提起，心底難免有些酸澀。

“你陪我逛花市，是因為哥哥的吩咐？”

他搖頭：“霜霜，不只是瑞生擔(dān)心你，我也會擔(dān)心你。人獨自面對事情，很容易鉆牛角尖，你不介意的話，可以把我當(dāng)成傾訴的對象?！?/p>

我心里一暖，將和室友間的事告訴他。末了，我問他：“你說，我該不該原諒她？”

“換作是我，我會原諒她?！彼掍h一轉(zhuǎn)，“但是，我不會再跟她來往。恨一個人，難受的往往只有你自己，因為恨是一種負面情緒，就像沼澤，你不想方設(shè)法地擺脫它，只會不斷深陷，最后被它吞噬。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傷害你的人，但同時也存在保護你的人，相比前者，后者才是你該來往的人。”

他的想法意外地和我的挺接近。不僅是物品需要斷舍離，人際關(guān)系也一樣。

放假前，我遞交了換寢室的申請。發(fā)生這樣的事，我無法繼續(xù)平靜地跟何桑歌朝夕相處，可我不想為這事與她反目成仇，只能遠離她。

回到學(xué)校后，換寢室的申請通過，我跟其余幾位室友去吃了散伙飯，何桑歌沒有參加。室友們都不知道我為何換寢室，但她們尊重我的選擇。

我將搬寢室的事情告訴江景殊。他回復(fù)我兩個字：“加油?！?/p>

他既不過分熱情，也不會敷衍，總是保持恰當(dāng)?shù)木嚯x，在我需要時給予我?guī)椭?/p>

這就是江景殊，我喜歡的人，即使他對我的關(guān)心，可能與愛情無關(guān)。

Scene 07

梅雨季節(jié)到來，我接到江景殊的電話。

幾年來，他一直在一家民辦福利院當(dāng)義工。今天福利院要換倉庫，院里的護工們年紀(jì)都挺大，他去幫忙，問我有沒有空。

最近我們常在微信上聊天，他學(xué)業(yè)忙碌，我挺久沒見過他了，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我有空，什么時候出發(fā)？”

“現(xiàn)在。我到你們學(xué)校門口等你?！彼穆曇魩Γ八?，好久不見了，現(xiàn)在我很開心?！?/p>

——我也一樣。我在心里答道。

路上，江景殊跟我說起，他母親生前經(jīng)常到這家民辦福利院做義工。她去世前一年，身體每況愈下，他接替了母親，開始到這里做義工。

對他而言，這個地方有特別的意義：“霜霜，我今天帶你來，是想讓你多了解一點真正的我……你會感興趣嗎？”

公交車顛簸，他的聲音也帶點顫抖。我用力地點頭：“跟你有關(guān)的事情，我都想知道?！痹瓉?，他未必對我沒有好感，或許我能趁這次機會，問清楚他如何看待我。

福利院位于城南，環(huán)境清幽，鐵門內(nèi)的建筑頗顯滄桑。除了我們，還有另外八名義工來幫忙。老倉庫是舊式瓦房，堆放著社會各界人士捐贈的物資，分門別類地用紙箱子裝好，寫有“棉被”“毛巾”“書本”等字。我們把書裝上板車，再運往新倉庫。

忙碌間又下起暴雨，雨水砸在瓦片上，震耳欲聾。

頭頂有木粉撲簌簌地落下，我抬頭，橫梁發(fā)出吱呀的聲響。這根橫梁被竹竿搭的三腳架撐住，為方便板車出入，剛才有人將支架拆了。

出神間，橫梁突然斷裂，江景殊最先反應(yīng)過來，他將我拉進懷里，滾到一邊。

這場意外造成好幾個人受傷。我只是手臂擦傷，江景殊為了保護我，被砸傷肩膀。

我并沒有機會確認江景殊是否喜歡我。之前每天他都會在微信上跟我聊天，從這天起，他再也沒有聯(lián)絡(luò)我。

我隱約猜到原因。那天在福利院，上救護車后，我哽咽著給時瑞生打了電話。他趕到醫(yī)院，和江景殊有過爭執(zhí)，由于我去買水，回來時只聽到部分對話。

時瑞生說：“你答應(yīng)過我會保護好她，可你讓她受傷了?！?/p>

“抱歉，這次是意外，不會有下次。”

“你讓我如何相信你？”

然后，江景殊沉默了，注意到我回來，他們都默契地不說話。

不怪時瑞生對我過度保護，畢竟，我童年時總是病懨懨的。父母忙于工作，他身為長兄，肩負著照顧我的責(zé)任。哪怕現(xiàn)在我得個小感冒，他仍會緊張得要命。他默許江景殊跟我接觸，或許是想讓江景殊“接過”照顧我的“使命”，可這場意外，讓他認定江景殊不可靠。

江景殊因此氣餒，選擇放棄我，也并不奇怪。

Scene 08

時間從來不會因為缺了誰而停滯不前。會因為缺了誰而停滯不前的，只有人本身。

即使江景殊不在，季節(jié)依舊流轉(zhuǎn)。螢火蟲飛舞的夏夜，我想起江景殊教我辨認星座;栗子上市的季節(jié)滿街飄香，我想起我們約好去摘栗子;寒冷的冬夜，我一個人在7-11買完關(guān)東煮，我會懷念他溫?zé)岬闹讣庥|及臉頰的感覺……因為沒有未來，我只能細數(shù)為數(shù)不多的回憶。

我每天醒來做的第一件事是看微信。來自江景殊的聯(lián)絡(luò)，始終停留在去福利院的那天清晨，我發(fā)消息給他說還有十分鐘到校門口，他回復(fù)說“我等你”。

之前何桑歌沒有幫我上交的設(shè)計稿，我在江景殊的建議下，拿去參加另一場比賽。相隔數(shù)個月，比賽結(jié)果出來，我拿下第二名的好成績。

我第一時間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江景殊，發(fā)送消息的前一刻，又放棄了。

其實，我清楚，聊天消息也好，回憶也好，都不會因為我的思念而增加分毫，它們只會像風(fēng)口的磐石，在漫長的時間里逐漸被侵蝕，失去原本的模樣。

繼續(xù)這樣下去好嗎？我問自己。

當(dāng)然不好，跟之前面對何桑歌的那件事一樣，我內(nèi)心早已清楚該怎么做。每次總是江景殊來找我，既然他不來了，就該由我去找他。我們間所有的回憶都在證明，不只是我，他也在很努力地拉近我們間的距離。他是在乎我的。

——那么，我更應(yīng)該跟你站在同一陣營，而不是讓你孤軍奮戰(zhàn)。

跟之前面對何桑歌不一樣的是，那時你肯定了我的想法，我才得以行動起來?？涩F(xiàn)在，沒有人給我肯定，更沒有人告訴我，你是否還在等我。

Scene 09

眨眼間又到寒假，今年時瑞生要實習(xí)，除夕才放假。

我給他房間里的建筑模型除塵，想起他跟我說過，將來要送我一座大房子做嫁妝。

連唯一無條件保護我的人，都離我而去，長大成人，真是孤單。

自從那次跟江景殊去福利院幫忙，我開始留意各種公益活動。年底有清理海岸行動，我鼓起勇氣，打電話給他。我已經(jīng)不想再猶豫不決。

“這周六我去清理海岸垃圾，你有空嗎？”

他遺憾地說道：“那天沒空呢，最近有個重點項目需要幫忙?！?/p>

果然，事情并沒有那么順利。我泄氣地掛了電話。

當(dāng)天風(fēng)和日麗，海岸上四散有參加活動的義工，下午集合時，人群里出現(xiàn)一道熟悉的身影。

“江景殊，你不是沒空嗎？”

他走過來，眼下有淡淡的陰影：“我把所有工作做完了才趕過來，還好來得及?！?/p>

我們忽然都沉默了。江景殊往前走去，我跟上他。

海風(fēng)吹拂，波光粼粼的海面，漂浮著一層落日余暉。

行至去年看煙花的地方，江景殊停下來。

他嘆息：“霜霜，我似乎搞錯了方向?！?/p>

我茫然，他繼續(xù)說道：“瑞生很珍視你，不可能隨便將你交給誰。我想，我得努力得到他的認可，而這注定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你讀高二時，瑞生猜到我對你有意思，我只能說我把你當(dāng)妹妹看待，否則，他不會再讓我見你。去看流星雨那次，你靠著我的肩膀睡著后，我偷偷親了你，被他看到了。他很不高興，讓我以后少接近你?！?/p>

“你還做過這種事啊……”難怪那次看完流星雨，他挺長時間都沒出現(xiàn)。

“喜歡的人就在旁邊，我一時沒忍住?！彼行┎缓靡馑迹昂髞韺嬍野l(fā)生火災(zāi)，他讓我去你家，說你心情不好。他說，如果我能讓你打起精神，他就同意我跟你來往。我知道，我只有這么一個機會，我必須抓住它?！?/p>

一切進行得挺順利，他約我去福利院，原本打算跟我告白，偏偏出了意外。他氣餒地想，或許我們注定無法在一起。

這段時間，他反復(fù)思考，發(fā)現(xiàn)自己錯得徹底：“我應(yīng)該在乎的不是瑞生認可與否，而是你的想法。霜霜，我會證明，瑞生能為你做的，我也可以做到，甚至比他做得更好……你愿意給我一個證明的機會嗎？只要有你的肯定，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p>

不等我回答，刺耳而悠長的聲響打破寂靜，煙花如一朵朵浪花綻放在夜晚的海里，我們不約而同地仰望天空，似蒼茫世界里兩顆相守的石子。

真正阻礙我們的從來不是他人，而是彼此心的距離。

這段時間的分別，好比煙花出現(xiàn)前的短暫黑暗，讓我們得以看清自己的心。

答案早已心知肚明，等煙花停息，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