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惠

詹安泰（1902-1967），字祝南，號無庵，廣東饒平人。古典文學家、書法家。先后畢業(yè)于廣東高等師范學校、廣東大學。1938年，由陳中凡教授推薦，以名士身份，被中山大學破格聘為中文系教授。在中山大學執(zhí)教近30年，歷任中山大學中國文學系主任、中文系古典文學研究室主任等。詹安泰一生從事古典文學研究和教學，尤以詞學研究和詞創(chuàng)作享譽學界。在詞學研究方面，著有《宋詞散論》《詹安泰詞學論稿》，詩詞集有《無庵詞》《滇南掛瓢集》《鷦鷯巢詩》《詹安泰詩詞集》等，被稱為“嶺南詞宗”，并與夏承燾、唐圭璋、龍榆生并稱“現(xiàn)代中國詞學四大家”。

詹安泰自幼酷愛古典詩詞，10歲學寫詩，13歲學填詞。1936年9月，詹安泰在《詞學季刊》上發(fā)表《論寄托》一文，闡明我國詞壇向來重視“寄托”藝術手法，為當年詞學界所矚目。40年代初，撰寫《詞學研究》，從論聲韻、論音律、論調(diào)譜、論音句、論意格、論修辭、論境界、論寄托、論起源、論派別、論批評、論編纂等12個方面全面闡述詞學問題。1945年，在《文史雜志》上發(fā)表了詞學研究論文《論填詞可不必嚴守聲韻》，至今仍有影響。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詹安泰的詞學創(chuàng)作及理論發(fā)生轉變，他開始從實際出發(fā)，嘗試運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和方法研究中國古典文學。他首先于1953年在“詩”“騷”研究上，發(fā)表了《<詩經(jīng)>里所表現(xiàn)的人民性和現(xiàn)實主義精神》，接著相繼發(fā)表《屈原》《離騷箋疏》等文章。這些研究緊貼時代，并且密切結合當時社會大背景、大環(huán)境，力圖從中國古代文學中挖掘愛國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精神。

詹安泰曾被錯劃為“右派”。1961年11月20日，詹安泰脫去“右派”帽70身份的恢復，使詹安泰重新看到了曙光，因此他對黨和國家充滿著感恩之情。此時詹安泰詞有《臨江仙·黨生日》：“星火燎原誰見信？風風雨雨山山。翻掀蹴蹋去無邊。驛郵通萬國，鼓樂奏鈞天。笛弄南樓花弄影，而今不上新篇。紅旗招展遍瀛寰。追風看驥子，墜地記當年?！?/p>

從這一階段起，毛主席詞中的“星火燎原”“風雨”“紅旗”等意象，開始在詹安泰的詞中大量出現(xiàn)——這與他之前大都以自然萬物、歷史風物等為描寫對象不同，由此看出社會環(huán)境對其影響。同時，詞作內(nèi)容句句言之有物，不作過多的鋪墊與含蓄表達，直抒胸臆。而這也符合一個中國傳統(tǒng)文人特有的思想演變發(fā)展規(guī)律——經(jīng)過年輕時期的滿懷理想、建功立業(yè)、報效國家、成就個人等所體現(xiàn)的自由浪漫、雄心壯志，到個人隨著歲月、經(jīng)歷磨練而逐漸成熟、積淀、回歸。

1963年6月，《中山大學學報》第一二期合刊刊登了詹安泰《讀毛主席詩詞——有關藝術特征的一些體會》一文，指出：“毛主席這些詩詞的發(fā)表，是我國詩歌發(fā)展史上一樁特大事件。它不但繼承和發(fā)展了我國舊詩詞所具有的最優(yōu)秀的傳統(tǒng)，也給我們創(chuàng)造出前所未有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光輝典范?！薄懊飨娫~是最高度的革命政治內(nèi)容和最完美的藝術形式的統(tǒng)一的作品?！闭舶蔡┎粌H高度贊揚了毛主席的詞學成就，而且將其運用到自己的詞學研究和書法創(chuàng)作之中。

思想上的變化必然對其書法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以創(chuàng)作于1966年5月、6月的兩幅作品——毛主席《七律·和郭沫若同志》《念奴嬌·昆侖》為例，較之前作品相比，如《黃山谷題郭熙畫卷》（作于1945年），風格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兩者于傳統(tǒng)扎實的基本功之上進行了大膽的嘗試、糅合。詹安泰早年在楷書“二爨”、隸書《西狹頌》《禮器碑》上用功較勤，晚年這兩件作品，在點畫的起、行、收上帶有濃郁的二爨用筆以及“蠶頭雁尾”的隸味。“一”“雷”“尤”“棒”的大部分橫畫，以從左向右下的“內(nèi)切”筆為起筆動作，在行筆過程中調(diào)至中鋒鋪毫，提著運筆，按著行筆，在收筆之處，蓄力下壓，再順勢向右上角挑出，沉著痛快，爽利清奇。而在此過程中，較于同時代秦號生的“二爨”又不盡相同。秦號生以飽滿的筆墨，極盡筆肚之能，線條粗壯，把控不好略顯呆滯。而詹安泰卻融入《禮器碑》橫畫中一波三折的變化以及線條左右拉伸的勁道來“破”，形成了獨具自我特色的線形，可以說是篆籀用筆的另一種表現(xiàn)手法，將碑的線條“激活”。

毛主席《七律·和郭沫若同志》有著似楷非楷的結字和用筆。其中“愚”“可”“宇”等，開始有了“二爨”以及魏楷中的用筆提按、線條輕重、結字方正、欹側等特點。而他又將其與隸書橫平豎直以及寬扁的特點結合，亦隸亦楷，如“奮”“鈞”“圣”等，奇趣橫生，“里”更是加入行書筆意。這完全符合書法審美中寓動于靜、動靜結合的美學理念。

書法創(chuàng)作既是制造矛盾，又是解決矛盾，最后達到和諧統(tǒng)一。將詹安泰兩件行書作品——早年的《從蘇公登后樓》《（倏作三年》）與晚年的《念奴嬌·昆侖》相比，我們發(fā)現(xiàn)前者在筆畫的營造中，仍有著過多的連帶、牽絲，部分筆畫過于輕佻，有著較為明顯的明快、張揚的特點，粗細、大小、虛實對比雖然十分強烈，表現(xiàn)出激情澎湃之氣勢，但同時略顯生硬，字與字之間的協(xié)調(diào)性仍欠缺，結體亦較為平常，四平八穩(wěn)。而后者，其線條的厚重、拙樸以及行筆過程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一波三折，點到即止，如鼓點般，方寸之勁，恰到好處，有“秋毫粗勁，霜素凝鮮”之美感。作品在結體上亦值得玩味，如第二行的“得”“橫”，第三行的“誰”“說”等，左右結構，取消行草書中常規(guī)的牽絲、連帶，左收右放或左放右收，互讓相依，字態(tài)優(yōu)美。第三行的“高”將上半部分拉伸，下半部分橫向拉伸，同時上、下兩部分錯位，形成一種“畸形”造型，營造“陌生感”;而第三行的“這”、第五行的“還”，半包圍字形，中間部分穩(wěn)如泰山，而“走之底”則向左上、右下對角拉開，宛如兩股張力在較勁，但又有中間部分在調(diào)和，動靜、松緊形成強烈對比，力量感倍生。特別指出的是，第三行的“不”、第五行的“同”“此”，不以一般行書去表現(xiàn)，而是摻入篆隸的結字——篆籀本身就以氣息高古、拙樸為世人所稱道，這就大大增加了整體畫面的古樸感，氣韻生動、清雅溫潤。在結體的處理方法上，詹安泰以碑體人行書，熔鑄古今，無形中表現(xiàn)出一股脫俗之氣。

詹安泰晚年作品線條老辣、干凈、遒勁，結字通透、簡潔、奇趣，整體一任自然，不事雕琢，冶真草隸篆為一爐，雖然在章法上沒有大起大落、大刀闊斧，但是他大膽把碑與帖在康氏的基礎上，進行了用筆及結體上的探索，為嶺南書風的豐富與探索做出了積極的推動，可視為嶺南新時期文人書法的代表之一。

（作者為廣東書法院辦公室副主任）

責任編輯：陳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