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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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木心出生在烏鎮(zhèn)一家孫姓的大戶人家。祖父給他取名孫璞,字仰中,號牧心,長大后,他便給自己取筆名木心。
孫家乃望族,既是書香門第,也是工商世家。從小,母親聘請 “一代詞宗”夏承燾給木心上課。木心把自己寫的詩集手稿拿給夏承燾看,夏承燾讀完,很是驚訝,小小年紀寫詩作詞竟然如此扎實:“如果把這本集子混入唐詩宋詞里,也是很難分辨出來的?!?/p>
木心聽了之后,默默取回集子,把它丟進烤火爐里燒了。母親不解,木心說:我寫詩詞是為了寫出新意,老師說我的詩詞和唐宋人并無區(qū)別,說明我還只是模仿,與其照搬模仿,不如一把火燒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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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本來的意愿,是想木心從商從政,但木心毫無興趣,他想成為一名畫家。1946年,木心考了上海美專,跟劉海粟先生學習油畫。沒過多久,他又轉到杭州國立藝專,追隨林風眠先生研習中西繪畫。1947年,木心參與了反饑餓反內戰(zhàn)學生運動,白天上街頭發(fā)傳單,制作反戰(zhàn)漫畫,晚上聽肖邦、聽莫扎特。
1950年,木心被杭州第一高中聘為教師,給學生教美術。工資很好,可是木心卻說:“現在生活雖好,但這是常人的生活,溫暖、安定、豐富,于我的藝術有害。我不要,我要凄清、孤獨、單調的生活。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碑斄瞬坏桨肽杲處?,木心主動辭職。又鉆進了莫干山,專心讀書、寫文、繪畫,山上人煙稀少,景致荒涼。他的書桌上貼了福樓拜的一句話:“藝術廣大之極,足以占據一個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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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木心家道中落,一日日破敗下去。迫于生計,木心進入上海工藝美術制品廠做了設計師。
一天,當木心剛剛回到辦公室。幾個警察在等他,問了一句:你就是木心?然后上來就要給木心戴手銬,木心轉身就跑。無路可走時,木心一頭扎進大海,但最終還是被捕。警察給木心安的罪名是策劃偷渡。原來他是被上海美專的同學誣陷。他們偷渡未遂,就拉上不合群的木心墊背。
在監(jiān)獄里,警察告訴木心:你母親去世了。木心感覺天都快要塌了 ?!拔铱薜眯巡贿^來。為什么不等到我出去以后才告訴呢,非要跑進來對我說你媽媽死了?!?/p>
警察對木心調查很久,查無實據。半年后,只好把木心給放了。木心后來說:生命的本質就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等你知道了生活將要到來的一切,那就不是生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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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梁文道看到木心五十多歲時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優(yōu)雅至極,臉上沒有一絲抱怨和苦難。他十分驚訝:這哪里像是一個坐過牢的人,好奇怪的一個人。
木心一直有晨起洗澡的習慣,有人說木心干凈、潔癖,而木心卻說, 我晨起洗澡,只為把夜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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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人生,木心有四個態(tài)度:
彼佳,彼對我無情——尊敬之。
彼佳,彼對我有情——酬答之。
彼劣,彼對我無情——漠視之。
彼劣,彼對我有情——遠避之。
1982年,木心已經56歲,暮年將至??赡拘膮s做了一個決定——去美國。只有風塵仆仆的長途跋涉,才能真的讓內心返璞歸真。1982年,56歲的木心身上裝著40美元,他站在紐約的街頭。他放棄一切來到美國,靠給別人修理古董維持生計。在別人眼里,木心的生活居無定所,應該很凄慘才是。可木心卻活得很高級,他說:美學,是我的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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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紐約的地鐵上。
一個理著寸頭的年輕畫家低頭趕路,遠遠看見在涌動的人群中,有一張無比干凈、高傲的臉,這是木心。這個叫陳丹青的年輕人徑直走向木心,深鞠一躬:“你好,木心先生!”
木心謙遜,笑著說:“學士年長者謂之‘先生,‘先生不敢當,就叫我木心吧?!?/p>
陳丹青和木心兩人常常一聊便是深夜。好多次,陳丹青送木心回住處,仍然覺得聊得不盡興,又上樓熱了牛奶繼續(xù)聊。再分別時,天已經大亮了。1988年底,陳丹青組織了許多學生拜了木心為師。
他的課程,是美的旅行,每一次課上,學生們穿的很隨意,而木心都是穿著淺色的西裝、鵝白襯衫,皮鞋擦得很亮。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
沒有教室,學生輪流提供自家的客廳,沒有課本,全憑記憶講述。像孔子帶領弟子周游列國,木心帶著學生,開始在文學世界里漫游徜徉,行過之處,有情有義。
在木心課堂上,巴爾扎克是彩色的,魯迅是紫色的,屈原坐在金字塔尖上,陶淵明卻在塔外。有一次陳丹青問過木心:“怎么成為藝術家?”木心回答:“連生活都要成為藝術?!?/p>
是的,最好的藝術其實就是生活本身,不管吃了再多苦頭,也要笑著活出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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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開始,整整二十年,木心缺席了中國,同樣中國也缺席了木心。
2000年,陳丹青回國,也把闊別20年后木心的作品帶了回來。在作品里,木心說:看在莫扎特的面上,善待這個世界吧。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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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在闊別家鄉(xiāng)24年后,木心回到烏鎮(zhèn)。這一年,木心已經80歲了。他在祖宅的廢墟上建了個小房子,取名“晚晴小筑”。綠樹成蔭,曲曲折折的石子小路蜿蜒曲折。院子里有小橋、有流水,有落葉滿地。他愛吃家鄉(xiāng)的小吃,人到暮年,吃起零食依然是無休無止。別人都勸他注意身體,木心說:貪食家鄉(xiāng)食品,其實就是咀嚼童年呀。最后的五年,木心一直住在烏鎮(zhèn),安靜得像樹上的花,甚至連落在院子里的鳥,他都不愿意驚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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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的寒冬,木心被送到重癥病房,陳丹青一直陪著他。他俯下身問木心:“老師您還認得我嗎?”可是那時的木心已經失去意識了。凌晨兩點多的時候,老人家聲音虛弱,開始不斷說胡話。
陳丹青彎下腰仔細去聽,聽了半天什么也沒聽清。木心嘴唇微顫,想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木心突然張開眼,緊緊拉住陳丹青的手,清楚地喊出了七個字:
“叫他們不要抓我!”
陳丹青跪坐在老師身旁,牢牢握住他的手,像哄孩子似的哄著他:“不要怕,老師,沒有人會來抓你的?!?/p>
木心像是聽懂了陳丹青的話,永遠閉上了眼睛。陳丹青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
陳丹青說:“這就是他的句號,全部加起來,是他的一生?!?/p>
12月24日,伴著莫扎特與巴赫的鋼琴曲,穿著黑色呢子大衣、戴著格子圍巾的木心躺在鮮花中,與這個世界告別。陳丹青說:“先生一輩子不落俗套,他要以‘木心的范兒高貴地離開?!?/p>
在這個世界上,真的很難得有一位渺小的偉人,在骯臟的世界上,干凈地活了幾十年。木心就是薄情人世上的一束光,總會在黑暗處將你點亮。
(編輯:王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