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純榮
春分
晨霧散盡,一些微小事件開始萌動:
屋檐下,春燕銜來新泥,將巢穴缺口補(bǔ)上;水塘邊,柳槐新芽催發(fā),爬滿月色嫩黃的清輝;枝頭上,兩只蜻蜓交尾,幾瓣梨花緩緩落下,完成了對一場圣潔婚禮的見證。
陽光沿親切的角度到來,撫紅村婦柔美的臉龐。當(dāng)她裊裊婷婷走過田埂,美麗的花圍裙蝴蝶起舞般隨風(fēng)招展,一雙小腳便靈巧地踩出一支顫悠悠的小調(diào)。
那時,鳥在田野飛來飛去,麥苗明目張膽地向上拔節(jié),桃花即將發(fā)表春天的頌詞。
沿著一條春風(fēng)鋪就的路,喊一聲土里土氣的名字。就有漢子抬起淌汗的紅臉膛,與躬耕的老牛一起,憨憨地對著陽光笑。
一聲呼喚,是否比陽光更令人心悸?
輕易畫成的一個圓弧,卻引得那么剛強(qiáng)的漢子,冰雪般軟軟地融化其中。
谷雨
清晨,木窗定格的山中,云遮霧罩。
一只麻雀掙脫白霧,撲棱棱飛上窗臺。
抖落的水珠,述說一場夜雨意猶未盡的惰緒。
巴山四月。一貫忠厚老實的夜,是嘮叨的雨最為稱職的傾聽者,而母親是另一個。
溫室里的小秧苗,已經(jīng)露出粉嫩可愛的臉龐。再去探望一眼,它們可以伸展腰身、打開微笑,甚至試著發(fā)聲,喊出一句怯生生的“娘!”
順手扯過一片芭蕉葉,母親頂在頭上,攬下最后一滴雨聲。隨后是父親牽??咐绲哪_步,踩在泥濘的路上,發(fā)出春風(fēng)般幽微的沙沙碎響。
在下土旁灣,只消用去一個上午,幾塊秧田就會翻耕完畢。再用一個下午,它們就變得平整、溫厚,像是為秧苗們精心準(zhǔn)備的睡床。
漸漸地,陽光明亮起來,氣溫明顯升高一些。割牛草的姐姐,額角有汗珠淌下。
——在驚擾崖畔那株野百合的歌聲之前,汗水先要打濕姐姐白里泛紅的臉龐。
小暑
夜半時分。一抹白月光。
門窗,土墻,瓦檐,呼嚕聲的縫隙處,是光線躡手躡腳溜進(jìn)來的破綻。它們隱秘的行動,在有節(jié)奏的蟋蟀聲中,欲蓋彌彰。
圍成圓筒的曬席內(nèi),前一陣子收獲的麥粒竊竊私語,發(fā)散出陽光成熟的氣味。
我和二哥趁夜出門捉蟋蟀??匆娏寥绨讜兊脑鹿庀拢后俺岚虻恼駝樱L(fēng)吹桑葉的搖擺,青蛙集合的響亮,絲瓜花露頭的歡欣,全都一覽無余。
此時,溪水愈加急促,似乎要將最后一絲清涼帶往遠(yuǎn)方。隨著夜風(fēng)擴(kuò)張的,是不知不覺間變得燥熱的情緒。
田埂上,綠豆?jié)u漸飽滿。通往成長的路上,稻禾枕著揚(yáng)花抽穗的念想入眠。
大暑
向晚,天氣猶如娃娃臉,說變就變。老人將謠曲剛唱上三句,漏風(fēng)的蒲扇未及哄走小孫孫貼身的暑熱,一陣響雷就在頭頂炸開。
云層遮擋星光,黑壓壓的,一大片。轉(zhuǎn)眼大雨傾盆,從屋頂漏下的雨水,將應(yīng)接不暇的木桶敲打了整整一個晚上。
不消說,誰都徹夜無眠。將暑意深度稀釋的雨水,卻倍加令人輾轉(zhuǎn)難安。
清晨,大雨初歇。有人趕去田間挖溝放水,將倒伏的稻子逐一扶正。當(dāng)他彎下腰去,美麗彩虹便在頭頂冉冉升起。
烈日當(dāng)頭。很快,大地上的水分就被蒸發(fā),樹上的蟬子又在抱怨,跌過一跤的稻禾開始爭分奪秒生長。
一切恢復(fù)如常,仿佛那些苦難從未發(fā)生。平實、安心的日子,其實,都是這樣一錘子又一錘子鍛打著過來的。
立秋
一陣小北風(fēng),棲落在屋門前的瓜架上,微微晃動。
連續(xù)的雨水,讓伏暑這只豹子脾性有所收斂。放晴后,天空陡然出現(xiàn)一只老虎更加兇猛的臉。插在墻縫里的鐮刀,被過度的濕熱染上暗紅銹跡。幾只秋蟲先后路過,鳴叫聲細(xì)長、急促,驚動了內(nèi)里隱忍的鋒利。
山里的節(jié)氣,明顯比外面緩慢一些一
南瓜吊在藤上,賴著不肯出嫁。苞谷虬髯,仍不承認(rèn)長大。柿子臉皮厚實,亟待脫離青澀舊夢。稻谷站在山灣,需要烈日再將花言巧語重復(fù)幾遍,才肯托出完整的內(nèi)心。
月光下磨鐮的人,雪白的光斑濺到頭頂,然后駐留下來,還不明白這個秋天到來的另一層含義。透過瓜架看過去:一陣小北風(fēng)棲落,快要凝成一滴懸而未決的藍(lán)月亮。
處暑
秋風(fēng)推門而入。像久未歸家的那個人——先在對面山岡端詳良久,最后才鼓足勇氣,打開屋門守望已久的“吱呀”聲。
院壩里,昨夜打場脫下的谷粒愜意翻身。更多谷粒堆積在階沿上,化不開的溫濕氣息,拖住一只紅蜻蜓單薄的羽翅。
面朝黃土,母親眉頭緊鎖。
豐收的緊要關(guān)頭,陽光和陰雨正在博弈。壓沉屋檐的苞谷,山梁上的晚熟稻,灣里的稻茬,等著下地的冬油菜、冬小麥,圈里嗷嗷叫喚的過年豬,組合成農(nóng)事節(jié)氣的一部分,一個也不能忽略,一刻也不能耽誤。
下半夜,母親顧不上輕松一下,抓緊為我縫補(bǔ)撕裂的衣衫。
月光溜進(jìn)窗格,映照出廳堂鏤空的安靜。照在亮晃晃的針尖和母親的白發(fā)上,沾一絲寒涼的夜晚,便有了親人的溫度。
白露
吃過早飯,母親為祖父泡上一盅老蔭茶,隨后帶上農(nóng)具,沒入白霧蒙蒙的山中。
沸水翻騰。一縷茶香縈繞空際,邂逅了閑庭信步的白露雅士。
一天一天地,屋前那株橘樹就絢爛多姿起來。枝葉間,一張張紅彤彤的臉,仿佛被秋風(fēng)點燃的紅燈籠,指引一群夜露款款而至,笑容滿是糖分和亮光。
趁日頭還未升起,我去田間割稻茬。那時,牛在路邊安心啃噬草葉;螞蚱不時驚飛,肩背滑下幾滴青綠色的簌簌聲。
一枚落葉旋舞而下,打中我的額頭,引發(fā)短暫的眩暈——歲月筋絡(luò)畢現(xiàn)。那謁語深刻、沉重,注定感化我的內(nèi)心許多年。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多年后,被古典意境喚醒舊夢的人,一直記得回家的方向,露濕衣襟;一直記得——鑰匙,放在向陽的窗臺上。
立冬
從山那邊過來的綿綿秋雨,張望了好一陣,沒好意思邁進(jìn)冬的門檻。暖陽緩緩升起,濕氣在山坳里洇散開來。
光線穿過槐枝,火星一樣撒落在草垛上。那些抱團(tuán)取暖的干谷草趁機(jī)敞開呼吸、舒展腰肢,弄出一連串愜意的響動。
從清早出門,到日上三竿,老人一直在地里弓腰勞作。霜風(fēng)抽打過的卷心菜,將陽光緊緊籠在懷里。每當(dāng)老人移動一下,就碰醒一輪情感回暖的小陽春。
山坡上,柿子熟透了,笑容掛一層可愛的薄霜。
其實,面對風(fēng)聲鶴唳,大部分枝頭都已失守,剩下來的堅守者仍在相互照應(yīng),把美好一面交給新的一天。
向著南方以南:鳥群不時飛過,留下翅膀劃破空氣的痕跡。一只鳥掉隊的鳴音,清越,短促,為天空拓出別具意味的寬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