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建安
“呼……噗!”
“呼……啪嗒!”
滿堂站立在汀江支流石窟河的亂石灘上,近以陰手,遠則摔手,瞄準岸邊土堆及河心枯木,打出鵝卵石子。
河灘背風向陽的地方,三塊石頭壘起爐灶,架一口小鐵鍋,枯枝燃燒,白煙裊裊。冬日河流,水清淺,蘆花飛落。一群白鶩鴨悠閑撲騰、覓食。
傳來歡快的嗩吶聲,一頂大紅花轎從山腳轉(zhuǎn)出,魚貫行進著迎親送嫁的人們。
哦,誰家的大妹子出嫁啦?
秋冬時節(jié),稻谷登場入倉,汀江流域進入農(nóng)閑階段。婚嫁,起大屋,賀壽慶生,串門走親戚,時或有之。
滿堂怔怔的,緊握的鵝卵石松開,滑落下來。
你一個窮光蛋,做夢討老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呀。
“哈,哈,好香!”
滿堂回頭,看到一個黑鐵塔似的大漢,揭開鍋蓋,掂起大鰱魚尾巴,呼呼吹氣。
“留點兒給俺好不好,福星哥?”
“見日吃,不吃膩?。俊?/p>
“俺還冇食朝呢。”
“有苧葉粄,給你留著?!?/p>
滿堂打開草編飯簞,連吃三大塊。苧葉粄,柔軟香甜,粘牙縫。
他們并肩坐在巨石上喝魚湯,一只雞公碗頭,滿堂一口,福星一口。
有人喊:“福星,走嘍。”
福星操起擔桿落腳,拍拍塵土,回頭一笑,走了。
那一口白牙,好似山鋤鐵軋。
那綴滿補丁的長褲,又破啦。褲爛,腚出。
馮大善人和這樣的苦力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馮大善人是遠近聞名的“百萬公”。傳說,山上樹木,賽過全邑百姓家吃飯的竹筷。他長年經(jīng)營木材沿江下廣東潮州販賣,賺入白花花的銀兩。近年,涼傘崠的杉木被大量盜伐。有消息密報,領(lǐng)頭的,就是他的親外甥何福星。這精怪裝窮,挑擔賺食,其實,他在汀州城添置了好幾處房產(chǎn)。
大管家找到滿堂,問:“大善人對你咋樣?”滿堂說:“好?!贝蠊芗艺f:“求你做一件事?!睗M堂問:“啥事?”大管家說:“廢了福星一條胳膊?!?/p>
滿堂是飛石高手,他有辦法。
原來,這石窟河兩岸,有馮何兩寨,地形似虎似象。兩族通婚,守望相助。當?shù)赜衅嫣亓?xí)俗,大年初二上午,各自過河拜年,主家熱情款待,姥爺舅哥叫得歡實,其樂融融。酒足飯飽之后,拱手作別。過河,雙方就翻臉,破口大罵,強盜賊客,啥難聽招呼啥。罵到火冒三丈,遂撿石子互擲。愈演愈烈,兩族壯丁聚集參戰(zhàn)。飛石破空,河流浪花四濺。兩岸間或有負傷者,一抹香爐灰,重新上陣,嗬嗬喊叫。奇的是,數(shù)百年來,不傷性命。
此俗成因:一說地勢險要,明清時設(shè)盈塘寨巡檢司。兵兇戰(zhàn)危,百姓苦練武藝。一說兩岸地形,“虎象相爭,不斗不發(fā)”。
數(shù)百年互斗,為何有驚無險?
高手飛石,可擊穿百十米遠處木板,嚴禁出戰(zhàn)。
如石橋妹,如書生達德。
滿堂是連城縣遠道前來投靠族親的孤兒。閩西民諺說:“打不過連城,寫不過上杭?!边B城拳術(shù),內(nèi)外兼修。巫家拳流布江南八省。滿堂之母,巫姓。
馮大善人租給滿堂河邊一塊荒地,搭草棚。滿堂養(yǎng)一群白鶩鴨,賣鴨蛋換糧食。閑時,苦練飛石,不拜師,不學(xué)藝,瞎忙。村人多笑他傻。某日,馮大善人外出游玩,看到滿堂投石擊魚,飛石入水,打翻刺鲃。刺鲃游速快,打中極為不易。馮大善人走近。滿堂如芒在背,投石,又歪歪斜斜了。
不久,大管家來草棚找滿堂。
村尾打鐵鋪的唐大力與滿堂投緣。一次酒后,唐大力說:“滿堂,你要有一畝三分地,俺滿女就許配給你?!?/p>
滿女,水靈靈的。白璧微瑕的是,跛一足。
滿女羞紅了臉:“爹,你又喝高啦?!?/p>
滿堂瞄一眼滿女,低下頭,傻笑。
河邊草棚里,大管家見滿堂不言語,就說:“俺曉得福星仔是你的好兄弟,他還是大善人的親外甥呢!你這飛石,是救他一條命。等到官府出面,他是要殺頭的。目無王法,咔嚓,殺頭。你懂嗎?”
滿堂說:“俺要河灘的一畝三分地?!?/p>
大管家笑了:“河灘荒地,就是二畝八分也行哪。事成之后,俺給地契?!?/p>
滿堂說:“俺不多要,一畝三分地?!贝蠊芗艺f:“行,就依你?!?/p>
兩人擊掌為誓。
石窟河邊,有黃鼠狼出沒,捕食家禽。
一日午時,滿堂發(fā)覺河邊荊棘叢中有動靜,一只黃鼠狼探出頭來。飛石到,打翻黃鼠狼。滿堂近前,黃鼠狼扭身逃竄。滿堂大驚,崴傷腳踝。
連續(xù)幾日不能出工,滿堂窩在草棚里,悶悶不樂。
福星來了,帶來了簸箕粄和跌打損傷草藥。
福星生火煲藥。
吃著香噴噴的簸箕粄,滿堂鼻子一酸,哽咽說:“福星哥,俺……俺不是人?!?/p>
福星就笑了:“黃鼠狼,該打。鬼才信它有啥子靈氣?!?/p>
轉(zhuǎn)眼,入年界了,過年了。
爆竹聲聲除舊歲,梅花點點迎新春。
大年初二,上午,馮何親戚過河拜年;下午,對罵,飛石開戰(zhàn)。
福星新衣新褲,頭戴禮帽。他有蠻力,投石遠,卻無準頭。只見他滿臉漲紅,扯破嗓子叫罵,來回奔走跳躍,極興奮。
這邊岸上,大管家將一塊結(jié)實的鵝卵石塞給滿堂,拍了拍他的肩膀。
滿堂往前挪了幾步,貼近河唇。
對岸飛石,濺起朵朵水花。
滿堂摔手,飛石過岸,擊落福星頭上的禮帽。
福星彎腰戴上禮帽,剛起身,又被打落。
三次落帽,他干脆不戴了。
他看到對岸的滿堂,木然站立,也不曉得中了什么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