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簇?fù)碇跛├蝺煽谧叱鰵泝x館的大門。灼人的日頭一照,雷紅麗頓覺頭暈?zāi)垦#煨剞D(zhuǎn),像踩到了棉花上,一腳高一腳低,身子失去平衡,差點(diǎn)一頭栽倒在地。好在王拴牢和雷大成早有心理準(zhǔn)備,兩人幾乎同時把雷紅麗架住了,如同在抬沉重的麻袋。村長高望年見狀,忙招手擋了輛出租車,大家把近乎癱瘓的雷紅麗塞進(jìn)車內(nèi),這才趕回家具廠對面的旅館。
這是座三層的小樓,一層住著東家,二層是旅館,三層堆放雜物,樓頂棚的是彩鋼瓦,也就是說,它是個家庭旅館,從樓房的結(jié)構(gòu)和磚的顏色就可以看出,二層以上是后來加蓋的。他們住在這兒,主要出于離家具廠近的考慮。
出租車停在旅館外面的樹蔭下,雷大成先下車上二樓開門,王拴牢隨后背著妻子進(jìn)了202房間。屋里的雷大成搭手,兩人配合這才把雷紅麗抬著放在床上。屋里磚窯熱烘烘的,王拴牢汗流浹背,感覺胸腔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堵塞,呼吸也不暢通了,空氣中仿佛夾雜著燃料,見火就能燃燒起來。雷大成打開空調(diào),空調(diào)吐出的涼氣一時間還不能驅(qū)趕走屋里的悶熱,雷紅麗蠟黃的臉上凈是汗水。王拴牢拿起桌上的礦泉水咕咚咚喝了一通,便去走廊盡頭洗臉。他來到水池邊,兩手捧著清凉的水洗了臉洗了頭,一只手揭起T恤衫,用另一只手拿濕毛巾在肚皮上擦,在肩頭上擦,里外見了濕,才似乎感到了涼快。他回到房間的時候,雷紅麗喝過弟弟搭在嘴邊的礦泉水,勉強(qiáng)睜開了眼睛。他用濕毛巾又在妻子瘦削的臉和粗糙的手上擦了,讓妻子也凉快下來,這才把毛巾遞給內(nèi)弟。鬼天氣,咋這么熱呀,要人的命,雷大成嘟噥著出門洗臉了。
住在204房間的高望年和王拴柱同樣草草地洗了頭洗了臉,不等頭發(fā)干,就過來向王拴牢告別了。經(jīng)過一個星期的軟纏硬磨,向廠方討了五萬元補(bǔ)償款,在太平間躺了七天七夜的王小木也火化了,善后事宜告一段落,除過王栓牢兩口留下外,其余的人要返程回家了。
那天,王小木死亡的噩耗傳回村里,雷紅麗無助地抱頭號哭,達(dá)到了聲嘶力竭的程度,要不是女兒及時趕到,安撫著她,叫來村里的醫(yī)生給她掛上吊瓶,她差點(diǎn)就要哭死過去了。她只有兩個孩子,女兒出嫁了,兒子卻死在了異地他鄉(xiāng)。兒子把他們撂在半道上,讓他們怎么活呀?她受不了這樣沉重的打擊,有種心被掏空的感覺。
在縣城打工的王栓牢滿臉汗水回到家中,望著屋頂只是嘆息,卻似乎惘然無措,但這又是件棘手的事,十萬火急!他先給內(nèi)弟雷大成打電話,后給在省城打工的弟弟王拴柱打電話,商量兒子善后的事。王拴柱告訴他,讓他最好叫上村長高望年一塊去南方。王拴柱知道,處理侄子的善后事宜,說白了,關(guān)鍵是牽扯到廠方的賠償上,至于誰的責(zé)任大,賠償多少算公正,他們心里沒譜,去只能是給哥哥壯個膽、幫個腔。凡有糾紛的事得有唱白臉的,也得有唱紅臉的,高望年是唱紅臉的合適人選。他們都是老實(shí)本分的農(nóng)民,和外面的人很少打交道,沒經(jīng)見過大世面,更沒遇到過這種棘手事,需要一個人把舵拿主意,和對方討價還價。他們遭遇傷心事,容易情緒失控,說話不理智,搞不好就把事情弄僵了。高望年常處理這樣的麻纏事,而且嘴上的功夫硬,能說會道,他不但能從國家的政策方面講大道理,還能歪說歹說,說得讓人心服心服。他還有村長的頭銜,代表一級組織,提出的要求代表村民的意愿,話好說一些。王栓牢愣了半天問弟弟,高望年能答應(yīng)去嗎?因?yàn)樗綍r很少去村長家,和村長走的不近,不好意思求村長出面幫忙處理這一突發(fā)事件。王拴柱情緒有些激動,他說:村長村長,村民出了事,村長不出面誰來管。大有他高望年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的意味。王拴牢顧不得一切了,他瘋了似地跑到村子?xùn)|頭的高望年家,高望年的老婆說男人去鎮(zhèn)上開會了。他問了高望年的手機(jī)號便給高望年打電話,高望年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后來王拴牢才知道,正在參加會議的高望年給鎮(zhèn)長請了假,是以特事特辦的名義火燒火燎回村的,當(dāng)天他們就決定,事不遲疑,連夜趕往省城坐火車南下。一同來的其他人都是王家的至親,高望年和他非親非故,他是出于責(zé)任和鄉(xiāng)情撂下手中的工作來的,能陪他們跑一趟,為他們助一臂之力,這份情意是花錢多少買不來的。
高望年他們先走一步是頭天晚上定好的。一連幾天的東奔西跑,憂愁、煎熬、和對方討價還價,他們沒有消停地吃過一頓飯,睡過一個囫圇睡,個個早已身心疲憊。加之南國的天氣變化快,暑氣重,空氣中似乎有一種黏液,粘性大,使他們心煩意亂,不習(xí)慣。這件事終于有了結(jié)果,廠家承認(rèn)在王小木死亡一事上負(fù)有連帶責(zé)任,做出了賠償,壓在他們心頭的石頭總算落了地。他們在旅館旁邊找了個餐館吃飯,做出了這樣的打算,王拴牢當(dāng)即就讓李東東買了火車票。車是上午11點(diǎn)40分發(fā)。大家都忙,不能耽擱得太久。王拴牢讓大家先回,說他兩口子要在這兒再住兩天,他們要去看看兒子上班的工廠,發(fā)生事故的地方,其中有尋找兒子在城市生活足跡的成分,也有懷念兒子的意思。
王拴牢笨拙地握住高望年的手,臉憋得通紅,好像有許多感謝的話要說,又似乎無法表達(dá),他說:吃了飯?jiān)僮甙伞?/p>
高望年說:來不及了,我們在車上隨便吃點(diǎn)就行了,出門在外,還講究啥。又說:李東東回廠里了,有啥事,你給他打電話。
王拴牢說:好,知道了。
高望年欲轉(zhuǎn)身離去,王拴牢拉住了高望年的手說:你等等。他進(jìn)屋拿了一沓錢塞到高望年手中,兩人推讓了一陣,高望年也沒接錢。高望年喊了王拴柱和雷大成,便要下樓去。雷大成背著包走到了樓梯上,又返回來到了雷紅麗身邊說:姐,想開些,甭難受了,把自己操心好。雷紅麗干裂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好像表示知道了。
看著高望年他們乘坐的出租車向火車站駛?cè)ィ驹谧o(hù)欄后面的王拴牢覺得心里有種莫名的凄惶。他回屋躺在床上,發(fā)出了一聲嘆息。他太累了,感到渾身疼痛,心力交瘁,沉重的眼皮剛閉上就睡著了。
日光似針扎在地上,大街上車輛少了,行走的人也少了。一只狗蜷縮在檳榔樹下吐著血紅的舌頭,茍延殘喘,嘴角沾著哈喇子。陡然,天色大變,先是一塊塊的烏云千軍萬馬似的洶涌而來,接著嘎嘎的雷聲響起,一道道電光閃爍。豆粒大的雨點(diǎn)如子彈落下,傾盆大雨接踵而來,倏然間街上變成一片汪洋。那只狗來不及躲避,在洪水中掙扎著被沖走。
然而很快地,暴雨卻戛然而止,天空像洗過一樣干凈,變得朗朗地了,日頭的威力再顯。這場雨下得暢快淋漓,積蓄已久的暑氣被一掃而光。雨水沖刷了這座布滿塵灰的城市,高樓大廈似乎變得煥然一新,路邊的檳榔樹也似乎變得生機(jī)勃勃,鮮活了許多。
王栓牢睡得正香,弟弟的一個電話把他驚醒了。王栓柱說:哥,你快去我們住過的房間把小木的骨灰盒取了,保管好。我們走得急,我把它給忘了。又囑咐:村長讓告訴你們,坐火車的時候把骨灰盒藏好,小心被警察查出來,火車站檢查得嚴(yán)。王拴牢也聽說過,城市現(xiàn)在都推行火化,凡死在城里的人,尸體是不能運(yùn)出城的??芍劣诨疖嚿夏懿荒軒Ч腔液?,他不清楚。他答:我知道。
王拴牢丟下手機(jī),忙跑了出去,見204房間的門關(guān)著,他試著推門,門開了。屋子里,一個留背頭的中年男人光著膀子,正對著墻上的鏡子擦臉,說這兒的天真他媽熱,人一動,汗就沾上了身。一個女人在床跟前脫上衣,嘴里嗯嗯附和著,露出大半截雪白的脊背。桌子上并沒有兒子的骨灰盒。中年男人從鏡子里看見有人站在門口窺視,轉(zhuǎn)過身,投來敵意的目光問:你干什么?王拴牢顧不上解釋,不顧一切撲了進(jìn)去,女人啊的叫了一聲,忙用衣服捂住胸脯,驚恐地望著進(jìn)屋的人。王拴牢在桌子下面,電視柜上、兩張床之間和床頭柜上齊齊搜索了一遍,甚至還拉開桌子的抽屜,挪動客人放在地上的行李,可也沒有看到骨灰盒。中年男人臉色難看的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王拴牢說:我們在這兒住過,把東西丟了。中年男人不滿地說:我們住進(jìn)來的時候,屋子里什么都沒有,你找什么?王栓牢頭嗡的一下,走出了門。中年男人嘴里嘟囔:神經(jīng)病。
王拴牢站在門外發(fā)呆,他欲平復(fù)自己失控的情緒,但腦子里好像有針在扎,太陽穴突突地跳,卻有種近乎窒息的感覺。護(hù)欄下是寬闊的大街,車流如水,陽光亮晶晶的在車頂跳舞。他在心里埋怨弟弟太大意了,怎么把兒子的骨灰盒帶回來,臨走沒有親手交給他。骨灰盒是兒子死亡的證明,是兒子留在世上的念想,是兒子的歸宿,他們到這兒干什么來了,就是為帶回兒子的骨灰盒,骨灰盒丟了,怎么給妻子交代,怎么給世人解釋?對面是高聳的大樓,一個個窗戶像深不可測的眼睛,分明在嘲笑自己的無能,仿佛有一個聲音在耳旁訓(xùn)斥他:你沒管好兒子,兒子死了,你又把兒子的骨灰盒弄丟了。你有什么用呀?他一拳打在自己的腦袋上,抬起一條腿,要翻越護(hù)欄跳下去。
頭發(fā)花白的房東老頭拽住了他的一只胳膊:先生,你這是干什么?。
王拴牢囁嚅道:我把兒子弄丟了。
房東老頭說:你是不是說孩子的骨灰盒,我把它放到樓頂了,你們的人走了,我打掃房間看見了它,敲你的門敲不開,就把它拿走了,留在房間,新來的客人會不高興的。
王栓牢喜出望外,爬上三層樓上,只見屋子里堆放著舊家具和一盆盆的花草,棕色的骨灰盒放在一把凉椅上。像找到失而復(fù)得的寶物,他把骨灰盒抱回自己住的房間,放在床頭柜上。讓兒子和他們住在一起。
雷紅麗睜開眼睛問幾點(diǎn)了?王拴牢看看手機(jī)說,三點(diǎn)。雷紅麗說,咱去吃點(diǎn)東西,去兒子上班的工廠看看。她已從巨大的悲痛中解脫出來,接受了喪子這一事實(shí)。王拴牢便給李東東打電話,讓李東東過來一塊吃飯。
李東東和王小木年齡一般大小,他們一塊長大,一塊上學(xué)。不同的是,李東東初中沒上完就輟學(xué)外出打工了,而王小木是高考落榜后才去打工的。他們一個在南方打工,一個在省內(nèi)打工,平時很少聯(lián)系,也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在村里見上一面。今年過罷年,李東東攛掇王小木和他去南方打工,說那兒待遇好,工資高,活兒也輕松。王栓牢卻不同意,不想讓兒子到南方去。因?yàn)樗纼鹤酉群笤趲讉€城市打工,三天兩頭換工作,既沒掙下錢,也沒學(xué)下手藝。王栓牢讓兒子跟他表叔學(xué)開挖掘機(jī),說開挖掘機(jī)雖然累一些,但能掙錢,更是學(xué)了一門技術(shù)。另外,因?yàn)槭怯H戚,學(xué)技術(shù)也不用花錢。他拿自己舉例子說,就是沒有掌握一門技術(shù),打工才只能干些粗活、苦活。雷紅麗贊同男人的觀點(diǎn),說有技藝在身,一輩子不愁沒飯吃??赏跣∧静煌猓f開挖掘機(jī)再掙錢他也不干。父親問為什么?他鼓著嘴鼓了半天,卻說不出具體的理由來。其實(shí)在他的心里,是嫌開挖掘機(jī)臟,也嫌累,干這工作不鮮亮。他曾在鄰村見過表叔開挖掘機(jī),天熱得要死,挖掘機(jī)伸長臂膀,把一斗一斗的土裝進(jìn)大卡車?yán)铩?ㄜ囓垇碥埲ィ幤鹨还蓧m土蒙住了挖掘機(jī)。表叔從挖掘機(jī)的駕駛室出來,灰土灰臉,背上凈是汗?jié)n,褲子皺皺巴巴。他心里說,這怎么能叫工作呢?這和父親開拖拉機(jī)、開三輪車,在田地開旋耕機(jī)沒什么兩樣。在他的理解中,干工作是分上下班的,掙的是工資。上班的地方人多,下班穿著時尚的衣裳,可以和同伴們一塊去看電影、進(jìn)網(wǎng)吧,同伴中有男有女,都是年輕人,他們在一起說說笑笑,熱鬧有趣,那才是上班族的生活,而李東東叫他去的那個城市,正有他向往的一切。王拴牢見兒子不聽他的話,黑了臉說:在城里掙不下錢頂屁用,無論干啥,掙錢才是硬道理。王小木說:我就要到城里去,掙了錢了買房買車當(dāng)城里人。他對母親說,等我當(dāng)了城里人,也讓你去城里住樓房,享清福。就這樣,父子倆一個說東,一個說西,鬧掰了,三天里,出門進(jìn)門像陌生人不說一句話。雷紅麗對兒子說:跟你表叔學(xué)手藝是定了的事,你就不能聽你爸的話,在家好好掙錢嗎。王小木梗著脖子說:不,我就要去城里打工。我就不信,別人能在城里掙錢,我就不行,我死也要死在城里。他似乎在和誰賭氣,要一比高低,讓人瞧瞧自己的本事有多大。雷紅麗問:你耽擱了一年又一年,掙不下錢咋辦?王小木說:我掙不下錢就不回家。跟他爸一樣是個犟頭,雷紅麗沒好氣地說:好好,你去吧,你就死在城里吧。
雷紅麗沒料到自己賭氣說的一句話能變成了現(xiàn)實(shí)。
三人在旅館旁邊的小飯店簡單地吃過飯,李東東帶著王拴牢兩口先去不遠(yuǎn)外的家具廠。但到了家具廠門口,保安攔住了他們。李東東低頭哈腰,又是給保安遞香煙套近乎,又是給保安解釋自己是廠里的職工,那個黑瘦的保安也不同意,他搖搖手中的橡膠警棒不屑地說:這兒是工廠,又不是鄉(xiāng)下的莊稼地,怎么能想進(jìn)就進(jìn)呢。車間,車間有什么好參觀的,你們又不是領(lǐng)導(dǎo)。臉上一副趾高氣揚(yáng)的神情。雷紅麗的臉抽搐著,哇的一聲哭了,說我兒死在這兒了,我就不能在這兒看看,你讓我進(jìn)去。你賠我兒,你賠我兒。披頭散發(fā)的她一頭撞在不銹鋼自動門上,大有不顧一切豁出去的意味。一個大肚子保安急了,忙上前伸出兩手,擋住了近乎瘋狂的雷紅麗。黑瘦保安扯住雷紅麗的一只胳膊說:耍潑也不行,我實(shí)話告訴你,你這樣鬧,警察會來抓你的。又賠著笑臉,低頭哈腰說:你兒死了,我知道你心里難過,但我們有制度,我讓你進(jìn)去,我們的飯碗就被砸了。大嬸,您行行好,饒了我們吧。
王拴牢抱住妻子說:算了,咱甭難為他們了,他們也是打工的。再說,車間也沒啥好看的。
他們離開家具廠,向出租房走去。他們穿過馬路,走進(jìn)一條不被人注意的小巷子。王拴牢發(fā)現(xiàn),這條巷子開口的地方窄,不到兩米寬,往里走卻寬多了,有一段甚至能寬到十多米,像是瓶子的形狀。巷子里過往的人不是很多,其中在一家超市前,有穿裙子的年輕女子,有赤著膀子的小青年。他們中有一對男女還你跑我追,繞著一根電桿轉(zhuǎn),嘻嘻哈哈的。兩邊都是兩層三層的樓房,大部分都是后來加蓋的,窗戶外面掛著五顏六色的衣服,萬國旗似的。地上扔著零星的瓜皮、橡膠皮、五顏六色的塑料袋。綠色的垃圾箱塞得滿滿的,蒼蠅在垃圾箱上嗡嗡飛。一個小伙子頭伸出二樓窗戶,正在大喊一個姑娘的名字,他腦海里冒出城中村三個字,眼前呈現(xiàn)出在省城打工時看到的情景。那時候他也年輕,同樣住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看來,這樣的場景在哪個城市都能看到。
李東東手一指說:我們就住在前邊的那幢樓上。
李東東帶著他們走到一根電桿跟前,往右一拐,上了樓,樓梯上有些灰暗,到了二樓的走廊敞亮多了。有青年男女從屋里出來,歡聲笑語的。李東東打開一個門,說就這間。開了屋里的燈。屋子有七八平米,橫一張鋼絲床,豎一張鋼絲床,挨后墻有一張桌子,地上放著兩個皮箱,頭頂掛著衣服,后窗緊挨就是一面墻,屋里狹窄不說,且壓抑沉悶。
李東東說,本來他們不想租房子,就這樣的房子一月要五百元呢,可在廠里的宿舍住,一個房間要住十二個人,廠里規(guī)定,每晚十點(diǎn)就關(guān)門,不自由,沒有私人空間,他們就搬出來了,廠里有許多戀愛的工友都在外面租房子。晚上,他們沒有電視看,就在屋子里玩手機(jī)。
雷紅麗看見兒子的床上,鋪著綠底碎花的床單,散發(fā)著汗餿味,心里涌上一股酸楚。她坐在兒子睡過的床上,用手撫摸著臟兮兮的床單,似乎感受到兒子身上的體溫。
李東東面帶愧色說,那天晚上,他不愿意去游泳,想去看電影,說在屋里洗個澡就涼快了??尚∧痉且ィf公園里人多,熱鬧,說城里人游泳,咱為啥不能。結(jié)果去就出了事。
王拴牢說:不怨你,這是天意,逃不脫。
雷紅麗抹把眼淚說:人生有時辰,死有地方,我兒是該在這兒出事啊。他和這兒有緣分。但他為這個死了,死得不值呀。
李東東從墻上的衣鉤上取下兩條牛仔褲、三件T恤衫,在自己的床上疊整齊,打開一個紅皮箱,說這些衣服是小木前幾天洗的,裝到他箱子。又從桌子抽屜里拿出一個手機(jī)、銀行卡交給王拴牢,說這些都是小木的。王拴牢說,箱子你下來送到旅館。咱去看看你們游泳的河。
李東東帶他們坐了兩站公交車,來到一個公園。太陽雖然西斜了,但陽光依然厲害,公園里人不是很多。李東東說,晚上來公園廣場跳舞的人特別多,熱鬧得很。過一座拱形的石橋,穿過一片竹林就是一條河,河岸是用磚砌起來的,立著禁止游泳的牌子,岸上有芭蕉樹、榕樹、檳榔樹等,樹下有石桌石椅。對面是一座高聳入云的大樓。李東東說,那天晚上,他和小木坐在河邊的石椅上光著膀子喝啤酒,看見有人下河游泳。小木喊熱,要熱死人了,他們便學(xué)著別人的樣兒下水了,沒想到小木在水里撲騰了一陣子就沉沒了。他大聲呼喊小木,小木沒有應(yīng)答。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嗚嗚哭。后來聽有人喊,快報警、快報警!消防隊(duì)員很快就來了。消防隊(duì)員在河水中找了半天,等把小木打撈上岸,又快速送往醫(yī)院,小木也沒醒過來。
他們坐在石椅上,望著平靜的河水,想不出河水是怎么淹沒小木的,眼睛都變得紅紅的了。雷紅麗說:前幾天,我做了個夢,夢見小木像鳥兒一樣在空中飛,他笑著向我喊,媽,你看,我飛起來了。我說飛的太高,小心摔了你。他就不見了,這都是命啊,我的命咋這么苦,把兒子拉扯大了,兒子死了。
王拴牢問李東東以后咋辦?李東東說,他要在這兒繼續(xù)打拼,在這兒買車買房,爭取落戶當(dāng)城里人。
雷紅麗看著李東東嫩稚的臉,腦子里浮現(xiàn)出兒子的臉。幾個月前,兒子從家中走的時候也說過這樣的話。現(xiàn)在兒子的夢想夭折了,她悲從心來,不由得又哭出了聲,肩膀聳動著。
走出公園,王拴牢讓李東東回去整理小木的遺物,他們?nèi)ソ稚献咦?。來這座南方的城市幾天了,他們東奔西跑在忙碌,一直沉浸在悲痛中,根本無暇欣賞這個城市的景致。另外,在他們的心里,也想看看它到底有多大的魔力,使成千上萬的農(nóng)村人為之向往。
李東東坐車走了。
傍晩時分,王拴牢兩口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漫無目地往前走,走過一個十字,又走一個十字。忽然,雷紅麗跑了起來,喊道兒子、兒子,你停下,讓媽看看你。她先在大街上跑,后跑向另一條小街道,行人紛紛駐足張望,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么在叫喊。她東張西望,挨個在兩邊的門店里瞅,終于停在一個殯葬用品店門前,嘴里還在喊。王拴牢不知妻子怎么了,攆上前去,只見一位年輕人從店里出來,手里挑了一串五顏六色的紙花走出店門,妻子伸手拉他,他躲開了。妻子仍對走遠(yuǎn)了的年輕人喊:兒子、兒子,你咋不理媽呀。年輕人扭頭望著妻子,臉上呈現(xiàn)出迷茫的表情。年輕人身材瘦高,留寸頭,穿黑色T恤衫,牛仔褲,走起路來右腿一撇一撇,背影像極了兒子。王拴牢這才弄明白,妻子產(chǎn)生了錯覺,把前面的年輕人當(dāng)成兒子了。他喉管里涌出一股咸咸的東西,上前抱住妻子,強(qiáng)行讓她坐在店門前檳榔樹下的水泥臺階上。
天色暗了下來,有三三兩兩的人從路燈下經(jīng)過,打破了這兒的清靜。他們默默地枯坐著,不說一句話,也不知道說什么,似乎在這一刻說話是多余的。雷紅麗石雕似的,蒼白的臉上顯出呆滯的表情,一副傻瓜的模樣,似乎一股悲涼的氣息在氤氳,要淹沒了他們。
一輛小轎車摁著喇叭駛過,差點(diǎn)撞上橫穿馬路的老人。
雷紅麗打了個激靈,像從夢境中醒來問,怎么在這兒?這兒是什么地方?
王栓牢說:這兒是殯葬用品店,是你在前面跑,我攆過來的啊。
雷紅麗拍了下腦袋,噢了一聲說:我想起來了,剛才在大街上走,聽見有人喚媽,我看見兒子在前面走,說他沒錢花了,叫我到銀行給他打錢。好,我現(xiàn)在就給他打。
他們走進(jìn)殯葬用品店,店里出售壽衣、壽鞋、壽帽、棺罩、蠟蝕,香裱、冥幣,也銷售紙做的祭奠亡靈用的花圈、金銀斗、搖錢樹,甚至還有電腦、手機(jī)和死者生前喜歡的用品,琳瑯滿目,一應(yīng)俱有。老板是位清瘦的老婦人,她見雷紅麗東瞅西瞅,問需要什么?
雷紅麗問:有樓房、高檔汽車嗎?
老婦人說:有,還有奔馳汽車哩。家中什么人去世了?
雷紅麗說兒子。
老婦人問:娶媳婦沒有?
雷紅麗說:沒有。
老婦人感嘆道:年紀(jì)輕輕就走了,可惜。這兒還有紙糊的小姐哩,要不要?
王拴牢不悅地說:要小姐干啥?不要。
老婦人說:從這兒往西走,山上有個陵園,埋的有富翁有窮光蛋,有年紀(jì)大的也有年輕人,常有人買祭品要小姐,不但給他們未結(jié)婚的兒子送,給老父親也送。陰間和陽間是一樣的,也要結(jié)婚娛樂啊。親屬也是為滿足死者的心愿,剛才那小伙子就給他工友買了三個小姐。
雷紅麗附和說:對,陰陽同理。又問:陵園一塊墓地得多少錢?
老婦人說:身份不同價格也不同,豪華墓是賣給富翁的,一座得五六十萬元,便宜的只有三千元,在水泥墻上留個窟窿,只能塞進(jìn)骨灰盒,連一平米的地方也占不到,是給沒錢人準(zhǔn)備的。一般的少說也得七八萬元。
雷紅麗說:我要買些祭品可不好帶呀,您能不能幫著找輛三輪車。
老婦人眼里放光,說你什么時間要,我老頭蹬三輪幫你送。
他們走出了店門。
王栓牢問:要這干啥?
雷紅麗說:送給兒子呀。
王栓牢說:這些東西家鄉(xiāng)有。
雷紅麗說:我想把兒子安頓在這兒。
王栓牢不解地睜大眼睛,說你瘋了,怎么能把兒子安葬這兒。
雷紅麗只管在霓虹燈閃爍的大街走,不說一句話。
回到旅館,兩口子平靜下來了,這才說到兒子的歸宿問題。雷紅麗抱著兒子的骨灰盒說,明天我們?nèi)ベI塊墓地,把兒子安葬在這兒吧。王拴牢認(rèn)為這樣不行,回去給家人不好交代,也會遭村里人的恥笑。雷紅麗說,當(dāng)娘的最了解兒子的心思,他活著的時候向往城市,就把他跟城里人葬在一塊吧,陪伴他的有富翁、老板,他會高興的,只要我兒高興就行。王栓牢問:過年過節(jié)上墳咋辦?總不能給這兒跑。雷紅麗說:到家中燒些紙錢,我兒的靈魂會回家的。王栓牢思忖,把兒子安葬在這兒,離家鄉(xiāng)上千里,不能讓兒子成為孤魂野鬼啊。轉(zhuǎn)而又想,兒子的死亡是悲傷的記憶,妻子亦或是欲消除這段記憶,這樣也好。他恨不得讓這件事變成塵封的往事,不要讓它擾亂家庭,否則,妻子會瘋掉的,便只好勉強(qiáng)同意了。
次日上午,王拴牢兩口去陵園給兒子買墓地。墓地在半山坡上,除過豎立墓碑的地方,其余的空地全都種植了樹木花卉,其中有芭蕉樹、榕樹、檳榔樹,鳥兒棲在樹上咕咕叫,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兒開得正旺,五彩繽紛。在雷紅麗的心目中,這兒鳥語花香,比家鄉(xiāng)的墳院好多了。墳院里雜草叢生,給人一種荒凉的感覺。城里人的墓地都比農(nóng)村人的環(huán)境好。把兒子安頓在一個好地方,她就放心了。他們?nèi)チ四莾?,才知道城市的墓地也賣得火,尤其是廉價的墓地。據(jù)說這個城市最近發(fā)生不少事故,其中一個建設(shè)工地腳手架倒了,一次就死了二十多個農(nóng)民工。給兒子買的墓地,其實(shí)也就是老婦人說的,在水泥墻上留個窟窿的那種,只能塞進(jìn)骨灰盒。本來,王拴牢說要買大一點(diǎn)的,這樣小的地方,讓兒子受委屈,兒子會受不了的。雷紅麗說算了,就這一個窟窿巴掌大,都要三千元呢,和城里的房子一樣金貴。盡管地方是小些,但總算把兒子安頓在了這兒的陵園,等于兒子和城里人一樣了。
下午,他們帶著兒子的骨灰盒先來到那家殯葬用品店,除過買了一般的祭奠用品,還特意買了兒子鐘愛的電腦、手機(jī),兒子向往的樓房和奔馳小轎車。用紙板糊的樓房外面還貼著一層磚石圖樣的裝飾紙,上寫有天堂小區(qū)字樣,下面開了三個門洞,分別有一單元、二單元、三單元的字樣。雷紅麗還特意要了三個小姐,撫摸著說糊得真好。老婦人的老頭開三輪車把他們送到了陵園。陵園的工人師傅把王小木的骨灰盒塞進(jìn)水泥墻狹小的空間,很快就用磚封了,給上面貼了一塊大理石,上面留下了王小木之墓的字樣。
看著把兒子安頓停當(dāng),王拴牢點(diǎn)燃了一掛鞭炮,讓叭叭叭的聲音表示對兒子新居落成的祝賀。隨后,他把一件件的祭品扔進(jìn)熊熊燃燒的火里,以此種方式讓兒子接收。紙灰像花瓣一樣在空中飛舞,雷紅麗跪在地上念叨:兒呀,你活著的時候一心想做城里人,沒有當(dāng)成,如今你死了,媽就遂了你的心愿,讓你在陰間當(dāng)城里人。給你把房子、小轎車、都買下了,再給你多燒些錢,讓你隨意花,這樣你的夢想就實(shí)現(xiàn)了。日后缺錢,就給媽托個夢……
此時,夕陽的余暉照在郁郁蔥蔥的樹木上、照在鱗次櫛比的墓碑上,照在起伏的山崗上,給大地涂上了一片金黃。
責(zé)任編輯阿探
作者簡介:朱百強(qiáng),男,陜西眉縣人。曾在《延安文學(xué)》《陽光》《橄欖綠》《延河》《西安晚報》《廈門文學(xué)》《飛天》《牡丹》等報刊發(fā)表小說60余萬字。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夢中的格?;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