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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山孤兒

        2019-09-10 07:22:44韓學(xué)龍
        陜西文學(xué)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廢墟孤兒唐山

        1.母親·孩子·救贖

        天地是一個巨大的子宮,吞吐著血淋淋的生命。唐山母親在劇痛中死去,剩下四處游蕩的唐山孤兒。他們不??藓?。

        1976年的地震,像一場遭遇難產(chǎn)的分娩,當(dāng)這個失去記憶的孩子迷迷糊糊地向何月纓走來時,突如其來的母愛把她從恐懼、悲傷和內(nèi)疚中拯救出來。像所有剛出生的嬰兒一樣,他一絲不掛,他帶著夢游人的囈語站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神純凈得像一汪顫動的清泉,想找到流瀉的出口。媽媽。他委屈地哭了。

        她忘記了自己的年紀(jì),忘記了他的年紀(jì),忘記了這一場災(zāi)難,她在幾十萬唐山孤兒的嚎啕聲中,伸出手,攥住了屬于自己的孩子。他卻把手縮回去,用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遞給她一張全家福的照片。媽媽。

        這個孩子的眼神讓她在一剎那,變得神圣而蒼老。她找到了她的被保護者,她的所有的理智都和這個孩子的記憶一樣,消失了。她用完了最后一滴水,給這個初來人世的孩子擦洗,她把他放在床上,審視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她拿出僅有的糧食喂他,她在災(zāi)難中尚未耗盡的溫柔,被這個孩子發(fā)酵地?zé)o比膨脹。她沒有給他穿上衣服,像所有的媽媽一樣,她在炫耀著孩子的性別,是的,他是個男孩。

        盧廷站在門口,看著一個年輕男人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熟睡著,何月纓給他示意了一個“安靜”的眼色。

        在這個因為災(zāi)難而變得荒謬的世界里,他們收留了他,一個失去記憶的無家可歸的孩子。他們一無所有,卻可以給別人一個歸宿,他們的生活從絕望變得積極起來。

        何月纓考慮過一個現(xiàn)實問題,這個孩子究竟有多大?與此同時,她丈夫正在翻閱一本從廢墟中撿來的字典,試圖給孩子取名。盧廷放下字典,他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他不是一個撿來的孩子,他是一個闖入這個簡易防震棚的不速之客,即使他的目光如此的清澈,即使他的神情如夢中人,即使他像嬰兒一樣甜甜入睡,但他仍然是一個大小伙子,一個發(fā)育得很好的年輕男子,他們都見過衣服下的那個性別特征顯著的身體。除了給他取名,他們還得給他定下出生日期。

        孩子,他帶著一個被廢墟掩埋了的秘密,來到這個庇護所。他身后響起槍聲,門外有三具尸體。他現(xiàn)在變成了另一個秘密的封條,像墳包上的最后一撮土,像一個墓碑。在何月纓和盧廷這灘暗潮洶涌的水面上,孩子像從遠(yuǎn)方漂來的一段木頭,在漩渦里打轉(zhuǎn),慢慢地,壓住了水花。漩渦消失了,躲進更深的水底。一切都似乎平靜下來。

        震后第四天,城市開始彌漫著瘟疫的氣息,何月纓卻在震后第一次,終于像嬰兒一樣熟睡了。她夢見了孩子的家人,他們糾纏在一起,在廢墟里哭泣。

        馮建國,男,十七歲。唐山孤兒。一家五口,父母,姐姐,妹妹,均在地震中罹難。

        2.妻子·丈夫·祭奠

        地震前兩個星期,盧廷請了婚假,他從農(nóng)場來到唐山,一邊把婚事簡單辦了,一邊忙于調(diào)動工作。農(nóng)場的同事們都確信小兩口將留在唐山,預(yù)訂了餞行的酒席。后來大家都以為他們震亡,預(yù)備好了花圈。

        震后一個月,盧廷帶著他的新婚妻子回到農(nóng)場,他的接收單位已夷為平地,他的妻子在地震中失去唯一的親人。據(jù)說她妹妹死得很慘。他們還帶回一個唐山孤兒。

        他們?nèi)チ艘惶颂粕剑裆藞鲋夭 ?/p>

        也許,當(dāng)醫(yī)生的盧廷在唐山看完了這一生的死亡,他對他的患者們徹底失去了耐心,既然他們離死亡還很遠(yuǎn),他們就應(yīng)該對病痛有起碼的忍耐。比起地震的罹難者,他們應(yīng)時刻意識到自己的幸運。如果他們不克制,不忍耐,他也不忍耐。

        這場災(zāi)難把盧廷的新娘子變得消瘦、沉默而敏感,她是第一次在農(nóng)場露面,現(xiàn)在的她和結(jié)婚照上的她判若兩人,因此小兩口把照片收起來,免得觸景生情。何月纓原來是位護士,應(yīng)該在衛(wèi)生所里給丈夫幫忙,但經(jīng)歷過這場災(zāi)難后,她對那些繃帶、藥水有了本能的恐懼,農(nóng)場讓她改行做了出納。

        他倆看上去像驚弓之鳥。既然他們留下來了,就好好地過日子吧。農(nóng)場給他們騰出兩間房子,讓他們安頓下來。他們開始粉刷墻壁的時候,從廣播里聽到了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何月纓放下刷子,盧廷扔下石灰桶,他們躲進屋子,在里面痛哭流涕。借著這個機會,他們終于把那場地震帶來的疼痛宣泄出來了。

        農(nóng)場的人都說他倆的命是毛主席派人救的,對主席感情深是可以理解的。他們才經(jīng)歷過地裂,天又塌下來了。

        何月纓感覺這一切好像都是趁她埋在地里面的時候發(fā)生的。時代的腳步太快了,快得讓她眩暈,快得像另一場地震。

        馮建國幾乎不說話。他只是偶爾地吐出一個字或兩個字,不超過三個字。那些快速的音節(jié),一閃而逝,仿佛地震中逃亡的腳步。

        他的神情干凈地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也許他把過去遺忘了,也許他把那一切埋在心底。他把“全家?!闭掌S身攜帶,當(dāng)他凝視著死去的家人,把目光轉(zhuǎn)移到旁人的臉上,沒有任何過渡,他模糊了生死的界限,他成了一個模糊的人。他一直停留在那場災(zāi)難里,唐山已經(jīng)開始重建,他的心里還沒有壘上一塊磚。

        盧廷兩口子把唐山孤兒帶到農(nóng)場,農(nóng)場收留了他。他燒鍋爐,在地里幫手,他成了農(nóng)場里的機動人員,他不僅是何月纓和盧廷的監(jiān)護對象,他也是農(nóng)場的孩子。

        唐山孤兒長相俊秀,眼神羞澀而孤獨,身體結(jié)實。他的沉默不是陰郁的,而是帶著祭奠的意味,也許,他用沉默作為自己幸存的懲罰。疼愛他的家人每天都能讓他感受得到一個對生者的懷念,農(nóng)場的每戶人家都為他拿出他們所能拿出的一切,每一扇門都為他虛掩著,每一戶都預(yù)備了他的碗筷,每一家的女人都給他做新衣服,縫新的棉被,維持這神奇的局面需要神奇的魅力,他的魅力來自于他的慘痛記憶,他的無欲無求。

        當(dāng)唐山孤兒把自己變成一個巨大的花圈,祭奠他罹難的家人時,盧廷和何月纓卻沒有按計劃表現(xiàn)出對這場災(zāi)難的。

        震后三年,他們都沒能要上孩子。他們是被這場地震打敗了的懦夫。他們應(yīng)該生下取名為“衛(wèi)東”“抗震”的孩子,讓每一位農(nóng)場的成員都可以摸著孩子的頭,慢慢地告訴孩子關(guān)于他的出生背景,這樣,農(nóng)場成員才能順理成章地參與這場世紀(jì)災(zāi)難,雖然他們毫發(fā)無損。

        唐山孤兒像是何月纓和盧廷的弟弟,何月纓卻把自己看成是他的母親。她一定是在轉(zhuǎn)移別人的注意力,逃避自我批評。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女人,把消化不了的母愛傾倒在唐山孤兒的頭上。盧廷從未嘗試去做唐山孤兒的父親,他沒有欲蓋彌彰,他老老實實地當(dāng)他的姐夫,他從來不說“我家建國”,他直呼其名。從這一點上看,盧廷被推斷出至少還殘存著做父親的希望,而那個女人,已經(jīng)徹底沒救了。

        他們就這樣過了三年。中國發(fā)射的一顆人造地球衛(wèi)星,都按預(yù)定計劃準(zhǔn)確地返回地面了;中國都恢復(fù)高考了,中美兩國都正式建交了。何月纓的肚子還沒有鼓起來的跡象。

        3.老師·學(xué)生·曖昧

        他是報社的攝影記者。大家都叫他王記者。他來農(nóng)場體驗生活,拍一組片子。他還帶來幾個實習(xí)學(xué)生,學(xué)生們叫他王老師。他們看上去很崇拜他。

        這是一次很詭異的采訪。更像是一場聲東擊西的旁敲側(cè)擊。慢慢地,王記者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一對從地震中死里逃生的夫妻身上。

        這一對男女看上去很滑稽,他們怎么努力都無法融入這個農(nóng)場的正常生活軌道,男人尤其有趣,自從經(jīng)過那一場大地震后,他像偏離方向的列車,怎么也回不到原來的軌道上。地震肯定是把他們的其中一個閹割了,否則他們不會對孩子的話題諱莫如深,他們要想混入農(nóng)場的生活節(jié)奏,要么是生個孩子,要么是承認(rèn)自己不能生孩子,而他們卻竭力掩飾。他們的背后謠言四起,他們被放入了另一個空間,在那里,他們不再道貌岸然,而是赤身裸體,因為他們鄙視同情和幫助,因而他們名正言順地成了農(nóng)場里最津津樂道的談資。

        女人煞有介事地給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當(dāng)起母親,她怎么看都不像個小媳婦,一定有什么坍塌物,把她的靈魂狠狠地砸了一下,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皺紋,眼神里卻透著蒼涼,她擁有農(nóng)場里最帥的丈夫,卻把精力都花在唐山孤兒身上,她無微不至地照料著他的起居飲食,可他既不是她的孩子,也不是她的弟弟,因為她不在他那張照片里。所以,唐山孤兒不屬于她,她只是把他帶來這里而已。她一廂情愿地把唐山孤兒當(dāng)成自己的精神寄托,她只是寄生在這個概念里。她無法融入農(nóng)場的女性世界中,她試圖把唐山孤兒變成她的私人財產(chǎn),這是那些沒能經(jīng)歷過地震的女人們不答應(yīng)的。當(dāng)她們照顧唐山孤兒的時候,她們和這場地震發(fā)生了某種聯(lián)系和對抗,她們以為王記者一行人就是沖著這些感人事跡而來的。

        實習(xí)學(xué)生們第一次到農(nóng)場,看著什么都感到新鮮,在抒發(fā)了對農(nóng)場工人的贊美,歌頌了農(nóng)場母雞的奉獻精神后,他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唐山孤兒身上。

        唐山孤兒領(lǐng)著學(xué)生們上山拍照,當(dāng)女學(xué)生們在野花叢中歡呼的時候,唐山孤兒獨自一人,站在起風(fēng)的巖石上,望著農(nóng)場上的炊煙,視線開闊,眼神卻惘然起來。

        他總能輕而易舉地賺取大家的同情,當(dāng)他或羞澀,或落寞,低垂眼簾,或綻放微笑的時候,總能打動人心。他像是一顆星星般的孩子。

        唐山孤兒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凝視著一叢艷麗的野花。他微笑了,他說話了,他咕噥著誰也聽不懂的話,快速地,和風(fēng)一起滑過人們的頭頂。

        他的記憶一定是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代碼里,可能是一股風(fēng),可能是一叢花,可能是一句鄉(xiāng)音,一個眼神,一種味道,學(xué)生們充滿了神圣的使命,他們要給這個像野草一樣的孩子找到屬于他自己的花圃。也許,他家里還有人活著,也許,他還有親朋好友,他是這樣的健康和美好,不值得在這個農(nóng)場里浪費青春。都到了八十年代了,中國已擁有發(fā)射洲際導(dǎo)彈的能力了。他應(yīng)該找到屬于自己的歸宿。

        農(nóng)場里,詭異的第三人,唐山孤兒,終于落入了王記者的視線中。他指使學(xué)生,把唐山孤兒的全家福照片翻拍,他給唐山孤兒照相,他們要給他找到自己的家,而這一切,都是秘密進行的,甚至瞞著唐山孤兒,他們在他熟睡的時候取走照片,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按下快門,憑某種直覺,王記者確認(rèn),在某種程度上,唐山孤兒維持著這個農(nóng)場某種微妙的平衡。一切都是不確定的,含糊不清,曖昧而模糊。他喜歡。

        4.男人·男人·欲望

        王記者,他喜歡所有不確定的事物,越曖昧,越模糊,他越喜歡,因為他感到更安全。

        學(xué)生們回去,老師留下。王記者把拍攝重點放在這奇妙的一家三口,他甚至搬到了唐山孤兒的屋子里,他倆同吃同住,一起洗澡,一起散步,他總是在不停地誘導(dǎo)唐山孤兒,想喚醒他過去的記憶,而唐山孤兒,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了。

        一種很隱蔽的說法在農(nóng)場悄悄流傳,唐山孤兒一定是某位大官的親戚,而王記者是授命以采訪的名義,實行秘密的尋訪。

        農(nóng)場的每一個孩子都在猜測著唐山孤兒的身世,何月纓和盧廷聽不到這個流言,因為他們都算不上是農(nóng)場的人。他倆只是對忽然加入這個臨時家庭的記者感到不適應(yīng),因為他越是喋喋不休,唐山孤兒就越沉默。他倆弄不明白,王記者為什么會對唐山孤兒產(chǎn)生如此濃厚的興趣。王記者說自己想了解地震幸存者的經(jīng)歷。唐山有數(shù)不清的活生生的例子,慘痛的記憶,他卻偏到這個偏僻的農(nóng)場,試圖調(diào)出一個人被模糊的記憶。

        和唐山孤兒單獨在一起的時候,王記者也是說個不停。唐山孤兒始終是帶著寂寞而羞澀的一抹微笑,這孩子老是心不在焉,猶豫不決的模樣。但他每一天,不定的某一時刻,都會有一點喜悅的表情,這點表情讓王記者最為著迷,唐山孤兒的記憶從不過夜,每天都要清零。

        當(dāng)王記者在床上,用手撫摸唐山孤兒的時候,他看不清唐山孤兒黑暗中的表情。

        唐山孤兒習(xí)慣了被賜予,和直截了當(dāng)?shù)母冻?,他從不串門,但他隨時會被挾持進農(nóng)場的每一個門戶,享用每一家的美味,參與每一個神圣的紀(jì)念日。農(nóng)場的每一戶人家,或探親回來,帶來家鄉(xiāng)土特產(chǎn),或過生日,打開家藏的一瓶酒,都要與唐山孤兒一起分享。他也會隨時隨地停下腳步,接受使喚,給所有人幫手。這個時候,他的臉上依然那么平靜,這正是他致命的吸引力所在。他有超脫塵世的清靜。

        當(dāng)王記者的手從唐山孤兒的胸脯一直游走到他的下身,并久久地停留在此處,唐山孤兒已經(jīng)失去了反應(yīng)的能力,因為他不清楚這是賜予還是付出。這雙手意味著什么?是請他分享,還是請他幫手?

        你很安全。王記者在夜幕的掩飾下自言自語。我們同病相憐。你是家庭的唯一幸存者,我是中國的獨一無二的怪物。

        王記者釋放自己難以啟齒的欲望,瘋狂而快樂,我們都有病。你記不住你所感受的,而我,得不到我所想要的。因為我想要的要是被天譴,于世所不容的。

        當(dāng)別人都以為王記者想恢復(fù)唐山孤兒的記憶時,他卻在拼命揮霍著唐山孤兒的健忘。唐山孤兒開始下意識地躲避他,但無濟于事。王記者住下來,似乎就不想走了,他給農(nóng)場發(fā)了一系列組照,享受農(nóng)場的貴賓待遇,他被農(nóng)場子弟學(xué)校的校長請去給老師們上課,他仍然堅持住在唐山孤兒的房間里。他的奉獻精神感動了很多人。

        唐山孤兒被農(nóng)場抽出身來,成了王記者的助手。王記者經(jīng)常要上山拍照,唐山孤兒得給他拿器材,然后,赤裸裸地供他使用。他越來越失控,而唐山孤兒越來越困惑,王記者把他帶到縣里,帶到所有可以讓兩人單獨相處的地方,他給他買衣服,買好吃的,買他視線停留的任何物品,只要他買得起。只要在他需要的時候,可以摸到他。

        王記者確信自己來到了屬于他的世外桃源。他情感上有個越來越強烈的愿望,就是伸出手的時候,可以摸到一個人,而且是個男人。

        5.寫信人·收信人·秘密

        王記者在一個通常不洗澡的時間里領(lǐng)著唐山孤兒在浴室里進行一個人的狂歡儀式,突然盧廷破門而入。肩上搭著毛巾,他帶著冷峻的表情進來,站在呆若木雞的王記者面前,盧廷輕蔑地望著他,開始寬衣解帶。在這一剎那,思維混亂的王記者以為自己找到了組織。

        盧廷,這個號稱全農(nóng)場最帥的丈夫,赤裸裸地站在王記者眼前,不是來給他飽眼福的,而是來羞辱他的。他把手足無措的唐山孤兒拉到了噴頭底下,給他洗凈污染。

        王記者經(jīng)歷了一場屬于他個人的地震,羞慚,痛感自己卑微和渺小,以及身敗名裂的恐慌,他呆若木雞地注視著門口的方向,仿佛那里藏著千軍萬馬。

        盧廷把唐山孤兒和自己洗干凈了。這兩個男人一起站在王記者面前,王記者羞愧地用毛巾遮住自己的欲望之源,他把自己變成了見不得人的東西。不要再這么做了。我們都是男人。盧廷把赤裸裸的唐山孤兒推到他面前,好像要給他確認(rèn),好像他分不清男女。

        穿好衣服,打發(fā)走唐山孤兒,他們開始談判。王記者恢復(fù)了鎮(zhèn)定,預(yù)備卷土重來。

        盧廷先給他總結(jié):“你有病?!?/p>

        王記者回答:“你是醫(yī)生。”

        外科醫(yī)生不管這個。盧廷說,你應(yīng)該去看精神科。

        王記者說,他們都沒治過這種病。他們甚至都不知道有這種病。在盧廷對他下逐客令之前,王記者提出要把唐山孤兒帶回城里。給他找家人,找工作。

        盧廷不可思議地說,你這人還真是厚顏無恥。

        王記者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遞給盧廷,他欣賞著盧的反應(yīng)。如果說盧廷在他面前的寬衣解帶是為了羞辱自己,那么王記者用一封沒有郵票,沒有地址,只有收信人名字的信是來調(diào)戲他。

        從唐山回來后不久,盧廷在每個月中旬都會收到這樣一封信。盧廷意識到,對他而言,這場地震不是結(jié)束,恰恰是開始。信封上永遠(yuǎn)寫著“內(nèi)詳”,信里永遠(yuǎn)是這么兩句話,我過得很不好。你過得好嗎?信封上永遠(yuǎn)沒有落款,但他知道是誰寫來的。

        從上個月開始,信突然中斷。盧廷以為自己的噩夢結(jié)束了,但他在每個破曉的雞啼聲中被驚醒的,卻發(fā)現(xiàn)自己淚流滿面。這些年里,他已經(jīng)把這封居心叵測的信當(dāng)成了一封封報告平安的家書。他寧愿繼續(xù)生活在內(nèi)疚里,只要能換回寄信人的殘喘茍延。

        有一個人,每個月準(zhǔn)時把一封信扔進郵箱,就為了問他這么兩句話,我過得很不好。你過得好嗎?接到第一封信時,盧廷崩潰了。這封信像是從唐山的廢墟里飄出來的一句咒語,里面只有他和寄信人的接頭暗號。但他無法找到寄信人的藏身之處,上面除了郵戳,沒有留下更多。他不停地接到這樣的來信,這個人都在固執(zhí)地問他同樣的問題,而他,在心里給出不同的答案。當(dāng)他回答幸福的時候,是他下了重新開始的決心,他夢見自己游走在城市的廢墟中,空無一人。那是僅有一次的肯定的答案,從此以后,他都在心里回答“不幸?!?。但他無法讓寫信的人得到想要的回答,他曾想離開這里,但他去哪里呢?這是個問題,另一個問題是,如果他走了,那封信也會無休止地從那片廢墟里飄出來。他永遠(yuǎn)無法擺脫,直到他的死亡,或?qū)懶湃说乃劳鲋?,他都無法把信退回。

        盧廷如釋重負(fù)地說,請你轉(zhuǎn)告你的朋友,寫信的人,我過得很不好。

        盧廷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他可以把信退回。盧廷把信還給王記者,加上一句,你都看見了。我沒有撒謊。

        好吧。我走。我離開農(nóng)場。王記者終于潰敗。

        我們也可以做個交易。如果你想把唐山孤兒帶走,我答應(yīng)你。盧廷說,你們走得越遠(yuǎn)越好。唯一的條件是,請你轉(zhuǎn)告寫信的人,嗯,就說我死了。我已經(jīng)死去很久了。

        盧廷是真心想熄滅寫信人的怒火。這種心思,強烈到了想以死來贖罪的地步。但寫信的人沒有給他這個機會?,F(xiàn)在,他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6.男人·女人·絕望

        盧廷從未想到過男人也會愛上男人,是何月纓看出了端倪。因為她從王記者看唐山孤兒的目光中,讀出了性的欲望。

        四年前,唐山孤兒向她走來的時候,他身后有槍聲,門口有三具尸體。整個城市是一片廢墟。當(dāng)他伸出手,遞給她一張照片時,她找到了克服內(nèi)心恐懼的方法,唐山孤兒像一塊漂浮而來的木頭,壓住了絕望和悲傷的水花。

        剛從地震廢墟里逃出來的時候,為了免于崩潰,即使恐懼和悲傷,即使何月纓和盧廷餓著肚子,即使?jié)M目都是血和殘肢,他倆也從未停止纏綿。當(dāng)他們從廢墟里扒出唯一的親人,當(dāng)他們痛哭流涕,當(dāng)他們行走在人間地獄時,他們生存下來的唯一憑證,就是在漆黑的晚上緊緊地糾纏在一起。他們整夜整夜地?zé)o法入眠,他們親吻,撫摸,揉搓,但他們從未真正融合在一起。他們的哭泣和呻吟,和廢墟里外所有的低泣、呼喊匯合在一起,飄蕩于廢墟的城市上空,久久未能排遣干凈。

        而當(dāng)他們收留了這個孩子,唐山孤兒,當(dāng)這個遺失了記憶的孩子在他們的床上散發(fā)出奇妙的鼾聲時,他倆終于真正地從地下的廢墟中爬到了天空下,他們解脫了。他們終于意識到,在他們的新婚之夜沒來得及做的事,還有長長的時間可以彌補。震后第四天,何月纓和盧廷開始從容不迫地做愛。他們終于意識到,他們幸存,而且可以長時間地活下去。

        1976年的那個七月,何月纓和盧廷就是在這甜美的酣睡中完成了自我的救贖儀式。當(dāng)何月纓從巨大的幸福中蘇醒,唐山孤兒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的臉,他們?nèi)司瓦@樣面面相覷,然后,唐山孤兒倒頭睡去,他倆再一次投入其中。最后,何月纓像嬰兒一樣幸福地睡去。

        何月纓用她所有的情感,愛護著唐山孤兒,源于她的內(nèi)心的恐懼和絕望,需要被掩飾,被取代,被根除。當(dāng)她和盧廷想遺忘過去的一切,唐山孤兒卻相反,想召回他遺失的記憶。她找到了她內(nèi)心的缺口,她找到了她的互補。

        當(dāng)唐山孤兒一絲不掛地朝她走來,意味著這個世界露出了第一縷曙光,他那干凈,清澈的眼神,是她的救贖,當(dāng)他沉睡時,世界也停止了咆哮。她終于有了感知,她的肌膚對撫摸有了反應(yīng),她的心,開始嘆息和傷感,她的眼淚第一次有了咸味,身體內(nèi)部的體液開始分泌,這個廢墟城市上的所有哭泣和哀嚎消失了,她知道自己可以離開這里,去開始新的生活了。

        何月纓和盧廷走了四年,都沒能走出這場地震的余波。她一直都懷不上孩子。她無法在體內(nèi)培養(yǎng)出新鮮的血液,她無法沖破生活對她下的魔咒。她的體內(nèi)是一片廢墟,沒有新的房間,沒有新的時間,也沒有人煙。

        她是一個無法生育的女人,她無法被分類。她變得非常危險,因為失去了懷孕的可能,她很有可能在農(nóng)場里亂搞,也有可能為了生個孩子去借種。她和丈夫的關(guān)系很危險,沒有孩子,過的就不會像日子,他們失去了新婚夫妻的親密感,也沒有達到老夫妻的默契,那位號稱農(nóng)場里最帥的丈夫,越來越沉默寡言。

        何月纓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在體內(nèi)播下生命的種子,她就輕得像農(nóng)場里的一縷炊煙。她像是在那個坍塌的夜里,頭頂上的一切都是浮動似的,那個夜里衍生的絕望和孤獨,延伸至今。

        所有的日子,都變得游移而不確定,所有的人,都不屬于她,包括唐山孤兒。從唐山回來的第三年,當(dāng)她確信自己無法懷孕的時候,她來到了唐山孤兒的房間。她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多大,她既不是他的母親,也不是他的姐姐,她開始害怕所有含混的概念,母親,妻子,女人。走進唐山孤兒的房間,她曾感受過的恐懼、悲傷重新吞噬了她,她以為擺脫了,其實它們一直都原封不動在那里。

        唐山孤兒,這個像孩子一樣的青年男子,仿佛被光陰實施了魔法,他仿佛一直在這里等著,等她來上他的床。她一絲不掛地爬上他的床,就像當(dāng)初他赤裸裸地走進她的房間,他從來就不是孩子,她從來都是一個女人。

        7.復(fù)仇者·受害者·脫軌

        從唐山回來,僅僅一個月的時間,一封沒有地址和署名的信摧毀了盧廷的生活,每個月,他都收到一封信,每封信都在問同樣一個問題。生活像一壺水,他在等待著沸騰的那一刻,直到他眼睜睜地看著絕望的妻子一點點走向崩潰。

        盧廷知道有一天,何月纓會因為生不了孩子而帶著內(nèi)疚,離他而去。但他低估了一個女人的投機能力。當(dāng)何月纓確信自己沒有生育能力時,她發(fā)現(xiàn)得過且過的想法還不如及時行樂來的實惠。沒有孩子的負(fù)擔(dān)和拖累,她把自己和兩個男人收拾得干干凈凈,把日子安排得豐富多彩。每天吃過晚飯,他們一家三口都要去散步,每個星期日,他們都會在鎮(zhèn)上消磨大半天的時間,他們的日子過得像時鐘一樣有條有理,何月纓起了貪念,她以為可以一直這么過下去。

        盧廷在考驗自己的忍耐力。他逐漸發(fā)現(xiàn)妻子和唐山孤兒有一種詭異的親密感,他不知道他們走了多遠(yuǎn)。舊的格局被打破,新的變化在醞釀。何月纓內(nèi)心的恐慌和絕望,他感受地到,他也知道,是他把她逼到了這一步。而他,則是被那封信指使著,懺悔著,并償還他們所偷來的一切。

        當(dāng)王記者拿著那封信出現(xiàn),試圖和盧廷做交易時,盧廷知道自己開始控制局面了,四年充滿絕望、內(nèi)疚、掙扎的日日夜夜,他終于可以平靜地說,我過得很不好。

        盧廷知道,寫信的人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天。他們都等到了這一天。寫信的人升級了報復(fù)行動,派出了復(fù)仇的使者。盧廷完成了內(nèi)心的救贖。而何月纓,和唐山孤兒,則被犧牲了。

        盧廷感覺到,寫信的人正一步步得到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但這個局面卻被隱蔽地持續(xù)下去,當(dāng)這壺水沸騰的時候,他又在等待著,看它能沸騰多久。

        盧廷四年來,第一次掌控住了自己的生活。出軌的列車停下了,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但他至少還沒有迷失方向。盧廷用手握住了方向盤。曾有一個隱形司機,用每月一封的信,讓這列車偏離了正常的軌道。直到寫信的人開始向他們正式宣戰(zhàn),那顆被內(nèi)疚,恐懼所折磨的心,突然間松懈下來,當(dāng)他意識到寫信人內(nèi)心對他們的仇恨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纏繞他內(nèi)心的內(nèi)疚和恐懼時,他覺得,他已經(jīng)被懲罰夠了,他欠復(fù)仇者的,連本帶利地償還完畢。在下一個對決之前,他清楚地發(fā)出指令,有人必須要從車上下去,這個人就是唐山孤兒,他成了自己生活中的一種潛在威脅,唐山孤兒的領(lǐng)養(yǎng)者出現(xiàn)了。王記者,這個人再合適不過。

        上唐山孤兒的床,是何月纓給自己找的一個被生活拋棄的理由,她同時在給自己下了一個賭注,也許生不了孩子的問題出在盧廷身上。但唐山孤兒也沒能讓她如愿以償?shù)貞焉虾⒆印?/p>

        終于,何月纓找到了自己的歸屬,她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破鞋。她對自己在農(nóng)場里的異類身份開始心安理得地全盤接受。而在農(nóng)場人的眼里,這個女人既沒有開始亂搞,也沒有想借種的跡象,她和身邊的兩個男人似乎生活得很愜意。她的危險指數(shù)下降,隨著時光的流逝,她那殘缺的人生鼓舞了農(nóng)場人的士氣,她成了農(nóng)場里不可缺少的映襯,農(nóng)場的人各有各的難題,需要有人用幸福來墊底。

        婚姻失去了繁衍的意義,唯有從肉體中尋找快樂,何月纓預(yù)見到自己凄涼的未來,丈夫遲早要拋棄她,孩子終歸要結(jié)婚。她把這種違反倫理的快樂當(dāng)成生活對自己的餞行。

        何月纓從王記者看唐山孤兒的目光中,讀出了性的欲望。她讓自己的丈夫去交涉,她給自己創(chuàng)造的生活模式出現(xiàn)了失衡的危機,而盧廷不會再允許在自己的生活里發(fā)生荒謬的事情。

        8.姐姐·妹妹·背叛

        從地震到如今,在何月纓和盧廷這灘暗潮洶涌的水面上,唐山孤兒像一塊漂浮而來的木頭,壓住了絕望和悲傷的水花。旋渦消失了,躲進更深的水底。

        唐山孤兒向何月纓走來的時候,他身后有槍聲,門外有三具尸體。整個城市是一片廢墟。當(dāng)唐山孤兒伸出手,遞給她一張照片。在這一刻,她找到了克服內(nèi)心恐懼的方法,她想掩蓋發(fā)生的一切,有人恰恰想尋找失去的記憶。唐山孤兒成了她的掩體。

        盧廷告訴她,一個男人怎么會愛上另一個男人呢?如果一個男人不愛女人,是因為他們沒遇上他們所喜歡的而已。他還說,他答應(yīng)讓王記者把唐山孤兒帶走,給他找家,找工作,學(xué)技術(shù)。

        何月纓知道,她的丈夫決心結(jié)束這一切,因為他對自己和唐山孤兒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懷疑。洶涌的暗潮卷起咆哮,水面上不允許有任何輕于水的漂浮物,正如一張床,容不下三個人的位置。

        何月纓要留住唐山孤兒的決心,使她意識到,她以為可以一直相安無事地過下去的想法。那只是她的貪念。生活對她關(guān)上了門,關(guān)上了窗,關(guān)住了一切可以看見的陽光,生活是一片廢墟,而她,還在廢墟底下。

        何月纓敲開唐山孤兒的門,她把唐山孤兒打發(fā)進自己的房間里,準(zhǔn)備和王記者做一次攤牌。

        何月纓在午夜,面對一個有著令她困惑的性取向的男人,她無法像盧廷一樣鄙視他。她感到恐懼。這個男人的內(nèi)心,和這個社會的標(biāo)準(zhǔn)恰恰相反。他藏在生活的背面。像一道虛無縹緲的影子。

        何月纓知道自己是個行為不端的女人,她違反了道德倫理。但她有寬恕自己的理由。她只是比別人貪心一點,就好像老天爺讓大家都吃飽了肚子,卻讓她饑腸轆轆,她只好比別人多拿了一套衣服,白天一套,晚上一套,并聊以自慰。

        這個男人讓她感到恐懼的源由是,他是那么受人尊敬,被熱烈歡迎,卻做出這么讓人不可思議的事情來。像老天爺給他一碗飯,一套衣服,他卻把衣服吞進了肚里,把飯潑在身上,這樣,他又餓,又赤身裸體。

        在何月纓對王記者下逐客令之前,王記者拿出一張照片,遞給她,他欣賞著何月纓的反應(yīng)。如果說何月纓膽敢獨自一人在午夜時分來到他的房間,是蔑視他錯位的男性欲望,那么王記者用一張有盧廷,有何月纓,還有另一個女人的照片是來調(diào)戲她。

        王記者拿出一張照片,照片里有三個人。她,她姐姐,姐姐的丈夫盧廷。何月纓以為這張照片隨著那具焦黑的尸體被火焰吞噬了。

        王記者指著照片問何月纓,你是姐姐還是妹妹?

        何月纓說,我是姐姐。

        王記者糾正說,你是妹妹。你別傻了,你姐姐還活著,是她托我把照片拿給你的。你在冒充你姐姐。你以為她死了。她沒有死,她每個月都給你姐夫?qū)懶拧?/p>

        何月纓堅持說,我是姐姐。我妹妹死了。我看著她被抬走了。你從哪里弄來這張照片?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王記者說,我在安康福利院里,見到了你姐姐。她的臉全毀了,她失去了一只眼睛,她沒有鼻子,沒有頭發(fā),沒有耳朵。她說她要活得比你們都久。她把你們的事都告訴我了,所以,她委托我來這里,看看你們究竟過著什么樣的日子。我們做個交易,我把唐山孤兒帶走,然后,我去跟福利院里的那個活死人說,你和你姐夫離婚了,或者說,你們都死了。我替你們保守秘密。你們安心地過小日子。

        何月纓說,你要把唐山孤兒帶到哪里?

        王記者說,給他找到親人,給他找份工作,找個媳婦。

        何月纓說,我不能讓你把他帶走。你對他做過可怕的事。

        王記者說,我保證,不再做那事。你也想想,如果農(nóng)場里的人知道了真相,你們還能呆下去嗎?

        何月纓又站在那片絕望的廢墟中。我姐姐,她過著什么樣的日子?她是怎么活過來的?

        王記者說,你姐姐過得很不好。她不出門,她也不跟別人說話。她老是呆在黑屋子里,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她妹妹,她丈夫。她每天都在詛咒你們。

        何月纓說,我不知道她還活著。

        王記者說,但你姐夫知道。你們被埋在地下10個小時,這段時間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把你們扒出來的時候,你成了姐姐,而她成了一具尸體?你們誰也沒料到,她會活下去吧?

        何月纓說,地震發(fā)生的時候,我姐姐不在屋子里。她正好在公用的衛(wèi)生間里。

        王記者,你和你姐夫在一起。你們干了些什么?

        何月纓說,我們給壓在屋子下面。我們絕望了。我們在叫她的名字,剛開始她還有回答,慢慢地,聽不見了。我們以為她死了。

        這個城市在一瞬間變成一片廢墟。何月纓和盧廷摸索到了一起,周圍的尖叫變成哭嚎,然后變成抽泣,最后變?yōu)楹詠y語。死亡把世界變得越來越安靜。

        因為恐懼、絕望和失去親人的悲慟,何月纓和盧廷等待著死亡的降臨。在生命即將終結(jié)的時候,他們緊緊地?fù)肀г谝黄?,失去親人和愛人的打擊令他們崩潰。周圍的一切又寂靜得近乎詭異,他們瘋狂著,撕扯著,成為彼此生命最后一刻的見證,那一刻的安靜,何月纓無法描述的恐懼氛圍,生和死的臨界線變得模糊不清,她把他當(dāng)成自己即將結(jié)束的生活,她預(yù)支了他。他把她當(dāng)成自己的新娘。他們在胡言亂語,他們在絕望呻吟,他們在笑,他們想沖破這怵人的死寂,他們用他們唯一能做的,身體的交融,交換,作為對這個殘忍的世界的挑釁?;孟裣Я耍褚桓绲幕鸩?,他們想進入第二個幻境的時候,卻開始清醒了。身體的痛苦,皮膚的麻木,頭頂上的噪音,他們意識到,他們活著,并且還有活下去的機會。

        一批批的人、尸體被陸續(xù)掘出。她的姐姐躺在廢墟上,他們都說她救不活了。何月纓坐在姐姐身邊,握著她的手。當(dāng)她被抬走時,她甩開了妹妹的手。

        她是你什么人?士兵問何月纓。

        我是她妹妹。這個女人回答。讓我一個人去死。不要讓她跟過來。

        從那片廢墟里幸存,盧廷要把妹妹帶回農(nóng)場。她成了他的新婚妻子,就像姐姐暗示的那樣。他們沒有別的選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愛她,這場地震讓他倆成了兩個罪人,他們只能相依為命。

        何月纓無法接受她姐姐仍然活著的這個事實。她和成千上萬的人一起死去了,留給何月纓一個殼,她寄居在此,她一直覺得是她自己替姐姐活下來,想起自己遭受詛咒的生活,她委屈得很,而那個隱藏在黑暗中的復(fù)仇者,現(xiàn)在終于發(fā)出了怒吼。

        姐姐活過來了,像一個復(fù)仇的天使。世事難料。王記者受姐姐的委托,來到農(nóng)場尋找那兩個負(fù)心人,但他動了私心。唐山孤兒成了一個籌碼,打垮了女人,解脫了男人。何月纓想留住唐山孤兒。王記者讓她恐懼,他說給唐山孤兒找家人,找工作,找媳婦,學(xué)技術(shù),她相信他可以做到這一點,她也相信,他還會對唐山孤兒做奇怪的事情。

        王記者說自己只是想幫助唐山孤兒找到家人。自己不會再對他做荒唐的事情。他在心里想的是,他只要能真正過上屬于他的生活,不管多久,哪怕沒有來世,也值了。像一個酒鬼,在發(fā)誓戒酒之前,要喝完最后一壇美酒。

        留下唐山孤兒,意味著將告別平靜的生活。何月纓的選擇總是那么艱難。何月纓第三次在絕望中反抗。

        第一次,因為瀕臨死亡的絕望,喚起了她的欲望。她和盧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互相見證。第二次,她希望給自己找一個被拋棄的理由,她也在給自己下一個賭注,證明自己是能生孩子的,她上了唐山孤兒的床。第三次,她想保護唐山孤兒,她不惜一切。

        何月纓的第三次反抗是她試圖要在一個晚上的時間里把王記者的性取向糾正過來。他怎么能喜歡男人呢?何月纓請他證明這一點,面對這個混亂的女人,王記者得在勝利在望的時候保持耐心。他試圖爭取她的同情,何月纓粗暴地替他寬衣解帶,她困惑地看著這個對自己無動于衷的男人。她不顧一切地要喚醒他男性的欲望。

        何月纓把王記者帶到了那片城市的廢墟中,也帶到了她內(nèi)心中的廢墟。王記者任她擺布,但他的思想在這一瞬間出了個小差,她以為她成功了,她利用他走神的機會,把他控制住了。她抓住的是他的一個幻覺,當(dāng)他男人的本能被完全喚起時,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王記者被這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在瞬間征服了。

        你看,你是可以和女人做事的。何月纓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給他下了結(jié)論,“你應(yīng)該找個女人。”

        我結(jié)過婚,還有一個女兒。但我愛的是男人。

        如果說何月纓一直擺脫不了那片廢墟,那么王記者也有自己的廢墟。他的婚姻就是他的廢墟,而且,他甚至無法離開,讓廢墟成為記憶。他甚至還住在廢墟中。他的身體就是他的墳?zāi)埂?/p>

        何月纓給他的臉上留下一個五指印。何月纓走出屋子,她有一個沖動,只要一把鎖,一把火就可以把這間屋和這個人變成一片廢墟。如果她放了第一把火,就得去安康福利院放第二把火,她有那個膽量嗎?

        9.兩個看不見的人·交易

        王記者以一個男人的肉體卷入了這場人倫的災(zāi)難。他感受得出何月纓的絕望和憤怒,當(dāng)唐山孤兒唾手可得時,他充滿了絕望的快感。

        安康福利院安置了很多地震中無家可歸的殘疾人。王記者做災(zāi)后采訪報道時,聽說了有關(guān)這個女人的事情。她在地震中被嚴(yán)重毀容,她對自己的身世守口如瓶。大家都猜測,她從被搶救出來的那一天起,她就打定主意,永遠(yuǎn)放棄自己的家人。

        她獨自住在鍋爐房旁的一個小屋子里,小孩子們從來不敢靠近這個屋子,他們說她是個鬼。她在里面做一些手工活,當(dāng)她做活計的時候,她開著燈。其余的時間,屋內(nèi)永遠(yuǎn)是一片漆黑,只有兩三個工作人員可以走進她的房間,分配任務(wù),取走成品,每天定時給她送飯。偶爾,她也和工作人員聊聊天,即使在瓦數(shù)很小的燈泡下,她也要裹著兩層面紗。

        她知道花園里都種了些什么花,她知道門口掛著什么橫幅,她甚至知道門口修路的進程。她承認(rèn),她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罩著面紗,在院子內(nèi)外游蕩,但從未被人撞見。

        除了生活必需品,她的花費只有信封、信紙和郵票。她定期給某人寄信,而郵差恪守職業(yè)道德,不肯透露收信人的地址。

        王記者想了解她在內(nèi)心隱藏的苦難,這個沒有年齡,沒有姓名,沒有過去的女人,她有著怎樣的回憶,什么又是她無法釋懷的?她投的信,毫無疑問,是沒有寫信人地址的,否則,她不會收不到一封回函。

        王記者終于敲開了她的門。他用自己的秘密,換取了她的秘密。她答應(yīng)讓他拍攝,但只能在她死后發(fā)表。

        王記者和這個女人有相似的一面。他倆從外到里,都無法見人。她裹著紗巾,無論刮風(fēng)下雨,無論嚴(yán)寒酷暑,她都要在這個熟睡的世界里游蕩,她看到每一株開放的花,每一道新鮮的油漆,翻新的門,新修的路,每一個新的變化都逃不過她的眼睛,這個世界只有在這個時刻,是屬于她的。

        王記者在自己的情感生活上,被迫帶著假面,應(yīng)付同事,應(yīng)付朋友,應(yīng)付家人,應(yīng)付女人,而在他的內(nèi)心,則構(gòu)筑了一個屬于他自己的世界,他想要的人,他想得到的世界,在一個臆想的時空中,他打造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天堂。

        王記者用自己深埋的秘密,來換取她的信任。事實上,這也是一種借口。這是一筆交易,也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們都如釋重負(fù)。他倆都無法把自己的秘密背負(fù)得太久。

        王記者告訴何月纓和盧廷,這個生不如死的女人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詛咒這兩個墮落的人,一個是她的新婚丈夫,一個是她的妹妹。他們背叛了她。仇恨的力量和愛的力量一樣強大,并持續(xù)增長。當(dāng)這個秘密被分享的時候,姐姐迫切地想知道,他們過得怎么樣,我過得很不好。你們過得好嗎?她從未得到過答案,也許他們已經(jīng)離開農(nóng)場,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回去過。也許他們有了孩子,當(dāng)她在午夜的福利院里徘徊游走的時候,無數(shù)次想象著那個她從未拜訪過的農(nóng)場,被人取代了的日子,名字和丈夫的場所。

        王記者領(lǐng)著學(xué)生借著采風(fēng)的名義來到了農(nóng)場。見到了姐姐的丈夫盧廷和妹妹何月纓。他們震后就回到了農(nóng)場,他們好像從未有離開的念頭。他們沒有孩子,他們還收留了一個唐山孤兒。他們過著偷來的日子。他們像一對驚弓之鳥。這個家庭逐漸露出了堅硬、悲傷的內(nèi)核。

        10.哥哥·弟弟·詛咒

        何月纓絕望地反抗命運的捉弄,盧廷也在此時得到了命運的嘲弄。

        唐山孤兒抱著鋪蓋來到何月纓和盧廷的臥室里湊和一晚。盧廷正靠在床頭抽煙,唐山孤兒蜷曲著身體躺在他旁邊??粗駤雰阂话愫芸烊胨奶粕焦聝?,盧廷想起了第一次見他的情形。當(dāng)他以赤裸地像剛出生的模樣,闖入他和何月纓的防震棚時,他像收留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把他帶到了農(nóng)場。這個孩子轉(zhuǎn)移了他和何月纓的視線,他讓他們有了喘息的時間,他讓他們找到行善的感覺,他讓他們有贖罪的機會。

        他帶著這個孩子去游泳,他在水里抓住他的胳膊,擔(dān)心他被水沖走;他帶著孩子去洗澡,他給他搓背,給他洗頭;他帶著孩子去集市,他把他納入自己的視線之內(nèi),生怕他再次失去記憶,闖到另一個家庭里去投胎。他把他看成是自己的被監(jiān)護人,像他很多年前失散后歸來的孩子。

        現(xiàn)在,唐山孤兒像是他的弟弟。唐山孤兒在睡夢中輕輕叫喚著他妻子的名字。一道閃電劃過他的腦海,明確無誤,他的兄弟背叛了他,沒錯,他和他妻子有染。曖昧的空氣變成了一個女人的笑聲。她在笑他。他終于嘗到了被自己兄弟背叛的滋味。于是在這一刻,那封每月寄到他手里的信,終于到了被退回的時刻。你過的好嗎?我過得很不好。和你一樣。我也過得不好。

        我也過得不好。和你一樣。這兩句話的意思是,盧廷被生活無情地懲罰,并被絕妙地諷刺了。

        盧廷對妻子隱瞞了姐姐的來信,他獨自承受良心的譴責(zé)。是的,有時候,他懷疑這封信是潛意識中的另一個盧廷寄來的,為了緩解內(nèi)心的負(fù)罪感。

        那是震后第三天,盧廷在簡易的治療棚里治療傷員,聽見一個熟悉的口音。我忘記我是誰了。當(dāng)他看見血肉模糊的妻子奇跡般地被從廢墟中扒出來,并送到他眼皮底下時,她還沒有咽氣。

        盧廷走到她身邊。這是一個人與天地的戰(zhàn)爭年代,人類潰敗,逃亡,自救。他看著那個奄奄一息的人,因為他愛她,所以他變得殘忍,希望她盡快死去。他握著她的手,用顫抖的聲音呼喚著她。而她,低聲請求大夫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她看不見東西,她的雙臂都骨折了,她的臉被完全摧毀了。

        “你是何月珠。我是盧廷。”

        “我不是何月珠。我不認(rèn)識你。你是醫(yī)生,你知道該怎么做。如果你不動手,你會后悔一輩子?!?/p>

        在何月珠被運走之前,盧廷都沒有付諸行動。他心如刀絞。她絕望地在他耳邊大聲謾罵他,詛咒他,她說他背叛了自己。那個晚上發(fā)生的一切,她一清二楚,他們只隔著五米的距離,她在昏迷中,聽見了丈夫和妹妹的歡愛。他只是淚流滿面,只是希望上天盡快帶走她。何月纓和盧廷被死亡的氣息誘導(dǎo)著揮霍他們的本能,他們用墮落挑釁這個殘忍的世界。生命的最后一刻充滿了他們的絕望。但是,在比他們更絕望的人面前,只能沉默不語。

        何月珠最后留在他的耳邊只有一句話,我會活下去,詛咒你們的孩子。

        盧廷知道,她已經(jīng)沒有存活的希望。但這兩句話,仍然像尖刀一樣刺進了他的心窩。

        這個不肯留下姓名的重傷病人被抬走了。她留下一句詛咒,并一語成讖。

        命運的轉(zhuǎn)折可能是心頭的某一次觸動,人生被徹底改變。盧廷慢慢地,似乎明白了妻子的意思,她想帶著最后一點尊嚴(yán)離開這個世界,她想把新嫁娘的影子最后留在丈夫的記憶里,但是,他認(rèn)出了她。當(dāng)他認(rèn)出了她,卻沒理會她的暗示,假裝不認(rèn)識她,并想結(jié)束她的生命。

        他知道她很快就會死去,但是,他不想親手殺死她,他不想替唐山地震背這個罪名。他動了私心。他為了保持內(nèi)心的平靜,把一生長長的瘢痕留給她。

        愛和恨一線之隔,寬恕和報復(fù)也同樣。當(dāng)何月珠知道自己的臉成為訣別丈夫的最后一個記憶時,她不再愛他了。她充滿了仇恨。當(dāng)她在絕望的廢墟里,聽到了來自丈夫和妹妹的絕望的喘息和呻吟時,她希望他們能活下去。她知道,他們只是被困住了,被嚇住了,而她,是被摧毀了?,F(xiàn)在,她充滿了仇恨,是仇恨支撐著她活下去。

        當(dāng)她躺在廢墟里,她希望靜悄悄地離開這個世界。她的臉毀了,她的手臂骨折了,沒有人相信她會活下去。死亡成為她對自己的祈禱,但成了奢求。身邊的人在陸續(xù)死去,一批批的人和尸體被運上來。

        她不肯透露自己的名字,因為她不想把自己的最后一面留在愛人的記憶中。當(dāng)妹妹把手握在她的手心里,一滴滴的眼淚滴在她的傷口上,她握緊了妹妹的手,她不是不想成全她,否則,她不會說,我是她妹妹。讓我一個人去死。不要讓她跟過來。

        她丈夫握著她的手,泣不成聲,“你是何月珠。我是盧廷?!?/p>

        “我不是何月珠。我不認(rèn)識你。你是醫(yī)生,你知道該怎么做。如果你不動手,你會后悔一輩子?!?/p>

        他沒有結(jié)束她的噩夢。那她注定要成為他的噩夢。她用整整一個余生,恨他,恨她,她最后留在他的耳邊只有一句話,我會活下去,詛咒你們的孩子。

        11.三個絕望的人·離別

        何月纓從唐山孤兒的房里走出來,仿佛用了一個世紀(jì)的時間,傷痕累累地來到自己的床前。丈夫和唐山孤兒都在那里,仿佛從未遠(yuǎn)離,卻隔著萬水千山。

        何月纓在心里放火的時候,她丈夫也開始磨刀。她舉著火把,他握著刀,他們再次被廢墟中的那種絕望和孤獨緊緊攥住,這一回,即使是唐山孤兒的輕鼾,也拯救不了他們了。

        盧廷握住了妻子的手,他們開始做愛。就像當(dāng)年的那個晚上,絕望的晚上,美好的生活,美好的生命即將消逝,來不及與家人道別,來不及和愛人說再見。

        盧廷想起慢慢變成尸體的妻子,從他身邊被抬走。她的詛咒留在耳畔,這一場地震啊,把愛的人變成了鬼魂靈。

        盧廷告訴何月纓,他每月都接到她姐姐的信。他從不告訴月纓,是因為她姐姐曾在他耳畔說過,我會活下去,詛咒你們的孩子。生活就是一場救贖。當(dāng)他接到這封信,他不知道她活著,是不是一件正確的事情。但姐姐比任何人都有理由活下去。他看著信封上歪歪扭扭的字,知道她還保留著僅剩的一點視力,如果仇恨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他愿意承受,他承受至今,也終于到了盡頭。他開始為自己辯護,為了那一場地震,把愛的人變成了鬼魂靈。

        何月纓妥協(xié)了。為了丈夫免于那些折磨,唐山孤兒成了交易的籌碼。

        當(dāng)唐山孤兒知道自己要被帶走,而他們要開始新的生活,他睜開了眼睛,他望著他,望著她,他說,不要把我趕走。

        12.一無所獲的尋親行動

        王記者得到允許,可以把唐山孤兒帶出農(nóng)場,給他一個有希望的生活。他通過報社,給唐山孤兒聯(lián)系好了單位,從學(xué)徒干起,住單身宿舍。大家都為唐山孤兒高興,他們都相信他會過上好日子,他可能找到失散的家人,他會學(xué)一門技術(shù),得到一份工作,娶一個媳婦,成一個家。

        何月纓舍不得唐山孤兒,但她知道,她必須放棄他,開始新的生活。他也許會遭遇奇怪的事情,但他必須學(xué)會忍耐。她無法再收留他了。

        當(dāng)婚姻失去了繁衍的意義,她唯有從肉體中尋找快樂,何月纓預(yù)見到自己凄涼的未來,把這種違反倫理的快樂當(dāng)成生活對自己的餞行。而現(xiàn)在,她和盧廷可以開始新的生活,她丈夫答應(yīng)跟她一起去治療,也許,他們可以領(lǐng)養(yǎng)個孩子,她會慢慢地老,唐山孤兒也一樣,而孩子會長大,她無法留住他了,當(dāng)唐山孤兒一絲不掛地在翻天覆地的時刻來到她的身邊,她留下了他,卻從未給他更多。

        作為交換,王記者答應(yīng)保守秘密,讓大家各取所需,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姐姐,她會得到她想得到的結(jié)果。她可以安心地去死。魔咒消失了,他們甚至可以考慮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

        王記者收到學(xué)生的來信,他們在信中說,找到了“全家?!闭掌闹槿?。那個人是這一家人的親戚,他以為這家人全部罹難了。他不能肯定唐山孤兒是這家唯一的幸存者,他看了唐山孤兒的照片,唐山孤兒的外貌和他記憶中的出入太大了。報社將會安排一次會面,他們將把他帶到農(nóng)場,讓他親眼核實,唐山孤兒究竟是不是這家的孩子。

        尋親人的到來,使婦女們爭取到了更多縫被褥的機會。她們不能把他一生的食物都喂進他的肚子,只能把一生的被子給他縫好。她們舍不得他,他是那么俊俏的一個后生,有著那么清亮的眼神,即使沉默不語,但他一定會記著她們對他的好,從未吝嗇過的,像對孩子,對弟弟傾注的愛,他記著呢。

        尋親人和大家一起吃了飯。他坐在唐山孤兒的對面,大家都盯著他的反應(yīng)。他試圖喚起唐山孤兒的回憶,而唐山孤兒,只是沖著他笑。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尋親人下了結(jié)論,他撿了一張照片,但這張照片跟他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唐山孤兒不愿意到城里上班。但由不得他做主。他從來不能給自己做主。王記者的采訪工作結(jié)束了,他回去了。等他把手續(xù)辦完,他就把唐山孤兒接走。農(nóng)場的女人給唐山孤兒做完了被褥,又尋思著給他訂一門親事,如此一來,即使他走得再遠(yuǎn),也是農(nóng)場的人了。

        何月纓知道丈夫開始懷疑自己和唐山孤兒有曖昧關(guān)系,她變得特別小心,特別熱心地給他張羅媳婦。她越是留心保持分寸,他越確定他倆有不尋常的關(guān)系。但這一切都結(jié)束了,盧廷寬恕了生活強加給他的不平等條約。

        當(dāng)唐山孤兒知道他要被帶走,他懇求,不要把我趕走。但是,這張床,實在是容不下他了。對盧廷來說,往后的日子像一塊荒蕪的土地,終于無人再來打擾,他可以種菜,種樹,種花,掘井,挖一口池塘,這塊土地埋藏著無限的可能,這就是新的生活,孕育著新的轉(zhuǎn)機。

        盧廷告訴何月纓,他們可以開始新的生活。好像這種混亂的生活局面是他造成的。他相信他們會有孩子,會忘記這一切,好像他們過的不是四年,而是四天。她早已打消了做母親的念頭,他卻斬釘截鐵地說,他們會有屬于自己的孩子。那么,一定是他撿了一個娃娃,或偷了一個,藏起來了,等時機成熟了就抱出來。

        何月纓模糊地感覺到,生活發(fā)生了轉(zhuǎn)折。但這些變化太突兀,完全缺乏說服力。她丈夫一直承受著她所無法想象的壓力,而她毫不知情。現(xiàn)在,僅僅因為一個知情人和他們串通一氣,一句謊言騙得了姐姐,也可以卸下他的這份負(fù)擔(dān)?他們因為姐姐的詛咒而遭到了天譴,要不了孩子,新的生活從何談起?

        當(dāng)盧廷察覺到妻子和唐山孤兒的曖昧關(guān)系,他把唐山孤兒當(dāng)成交易的籌碼,當(dāng)他意識到身邊最親近的兩個人背叛了自己,在最刺痛的時候卻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放松,他償還了。他開始為自己辯解,他們幸存了,姐姐給砸壞了,他和妹妹一直活在內(nèi)疚中。他們以為生命行將結(jié)束,他們在絕望中迸發(fā)出了男女本能,他們?yōu)榇诵呃?,充滿負(fù)罪感?,F(xiàn)在,他不再這么想了,他為什么要為這場地震背黑鍋?為了她那句詛咒,他把自己和妹妹的生活變得支離破碎,他用這個缺口來祭奠她。他把罪贖完了,把債還清了,他要過屬于他自己的生活。

        盧廷帶著唐山孤兒出了一趟門,農(nóng)場的女人開始給唐山孤兒縫制結(jié)婚用的被子,她們甚至不知道他可以住多大的房子,能不能裝下這些被子。

        家里的兩個男人,走了好幾天。何月纓有時候胡思亂想,懷疑他們忽然覺悟,不再回來,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她做了一個夢,盧廷帶著唐山孤兒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他找了個能生孩子的女人過日子。而她自己,來到了安康福利院,姐姐原諒了她,從此她們相依為命,仿佛地震沒有發(fā)生。她們每月都接到盧廷的一封信,沒有寫信人的地址。來信,只是告訴他們平安的消息,他們會把信一直寄下去,即使她們死了,也不會停止。因為他們不會知道,如果沒有那場地震,他們的命運會是怎樣?何月纓凄涼地哭了。也許,這才是最好的結(jié)局。

        13.被天譴的人

        何月纓曾經(jīng)幻想過,有一天,丈夫驀然醒悟,離開自己,她就搬到福利院去,陪著姐姐度過余生。所有的恩怨都了了,而父母在天堂里等著她們,然后一家人團聚,這么想會讓她心里感覺好受一些。她有一個越來越強烈的念頭,她想見見姐姐,她要請她原諒,她想開始新生活的念頭越強烈,她贖罪的愿望就越迫切。

        過了很久,盧廷都沒有回來。她確信自己的預(yù)感靈驗了。

        當(dāng)何月纓準(zhǔn)備動身去看姐姐的時候,意外出現(xiàn)了,她在車站里碰到了剛下車的盧廷和唐山孤兒。

        盧廷看著妻子帶著行李搖搖晃晃地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一張票,而車已經(jīng)開走了。他從她那慘白的臉上和票據(jù)上的目的地猜出了她的心思。

        盧廷阻止了妻子,他告訴她,他去看過她姐姐了。他蹲下來,眼淚開始流淌。

        盧廷來到福利院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午夜時分,他在柵欄外,看見那個披著面紗的女人在院子里游走。她嗅每一朵花,她撫摸著每一棵樹,她蹣跚地走過每一段路,她像個鬼魂靈。她的視力越來越弱,她的平衡感越來越差,她不停地跌倒,即使如此,她在屬于她自己的時間里,就像一位女王,視察她自己的領(lǐng)土。

        盧廷蹲在柵欄外,他哭了。他哭得很傷心。在這一刻,他們重新回到了那片廢墟下,沒有陽光,沒有人的寂寥,沒有給愛人道別的機會。

        這個男人,他以為他償還的一切,全部歸零。他知道,支撐著她活下去的理由,也許是愛,無法言表的愛,她是愛他們的,無法說出口的愛,因為絕望而表達混亂的愛,因為這樣一個在午夜里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空氣,在月光下?lián)崦恳豢脴?,嗅每一朵花的女人,不會是因為怨恨才活到現(xiàn)在的。

        我過得很不好。你們過得好嗎?也許她的意思是,把屬于我的日子替我好好地過?

        這個男人在夜里絕望地哭泣的時候,這個女人尋著哭聲走來。她仿佛回到了那片廢墟下,從那上來以后,她的人生就停滯不前。

        盧廷,是你嗎?

        這個男人回應(yīng)她的,是壓抑的痛苦的抽泣。

        盧廷,你過得好嗎?我妹妹,她和你在一起嗎?

        盧廷說:“我們過得很好?!?/p>

        “有孩子了嗎?”

        盧廷說:“有了,是個男孩子?!?/p>

        “好好過日子。不要再來了?!?/p>

        “都是那場該死的地震??!我們都不該出來。”“是我不該出來,盧廷。如果我不出來,那該多好啊。你只記得我照片上的樣子。你還記得嗎?但我不怪你了,活著,就是忍受,就是寂寞,就是等待吧,不要再來了,好好地和我妹妹過日子。”

        都是那場該死的地震?。”R廷放聲大哭,他開始往回走,他走在空無一人的山路上,該死的記者。

        他一路走,一路哭。他現(xiàn)在才明白,她從未真正地怨恨過他們,而他,卻把她心愛的妹妹放上了祭壇,她給他們寫信,是因為她想提醒自己,她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孤單一人,她的委屈,只能濃縮成一句“我過得不好”來傾訴,他們都被該死的記者利用了。

        那場地震的廢墟,在他們的心里,一直原封不動,直到死。

        唐山孤兒正在旅社里等候盧廷。他踉踉蹌蹌地從墓地一樣的地方走回來,他決心開始新的生活。他領(lǐng)著唐山孤兒走進了醫(yī)院,當(dāng)他們走出醫(yī)院,盧廷確信,他們都可以重新開始。

        何月纓告訴丈夫,他想的沒錯,她不辭而別,是為了去看看姐姐。她想請姐姐原諒,如果她不諒解,她就離開他。如果她愿意,她就搬到福利院,和她在那里,平靜地等死。這是多么令人心碎,卻多么充實的余生?。“职謰寢屧谔焯美锏戎忝脗z的到來。

        那你為什么一個人又回頭?盧廷問她。

        你說要開始我們新的生活。你說姐姐從來沒有真正詛咒過我們。多好啊,盧廷,我們給唐山孤兒找到了合適的對象,就算他去城里,王記者也不能再對他做奇怪的事情啦。人家都成家了。我們可以開始新的生活,老天沒有懲罰我們,是我們在懲罰我們自己。我一個人回頭,是因為我感覺不對勁,我想我坐不了長途汽車,我懷上孩子啦,我們終于有孩子啦,姐姐原諒我們,老天爺也原諒我們了。

        盧廷冷酷地盯著她,她的最后一句話毀滅了他想重新開始生活的全部憧憬。他絕望地看著她,咬牙切齒,你不應(yīng)該出來,你應(yīng)該被埋在地震里。

        14.動了殺機

        當(dāng)慢慢變成尸體的妻子,從盧廷身邊被抬走。她的詛咒留在他的耳畔,我會活下去,詛咒你們的孩子。

        這兩句話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當(dāng)他回到農(nóng)場,接到第一封信的時候,他明白,他必須為這場地震的幸存付出代價。盧廷,瞞著妻子,把自己結(jié)扎了,他順便把唐山孤兒也給結(jié)扎了。他畢竟是一個年輕的男人。盧廷畢竟是個男人。他很清醒,這場該死的地震啊。

        當(dāng)盧廷從福利院回到旅社,他決心開始新的生活。當(dāng)他把唐山孤兒帶進醫(yī)院的時候,他原諒他了。他們在醫(yī)院里接受了手術(shù),疏通了孕育生命的渠道。主刀的是盧廷的同學(xué),他升了官,養(yǎng)大了孩子,因為他沒有經(jīng)歷過地震。而他們,經(jīng)歷過,但幸好,他們幸存,并且可以重新開始。

        現(xiàn)在,他們大家重新回到了那片廢墟里。

        這該死的地震,“該死的記者?!北R廷說,他動了殺機。

        何月纓明白了。老天爺沒有原諒她,反而更殘忍地作弄了自己。她慢慢地說:“你說的對,我不應(yīng)該出來,我應(yīng)該被埋在地震里?!?/p>

        王記者遲遲沒有回農(nóng)場,唐山孤兒的婚事被敲定了,何月纓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祈禱著再來一場地震,毀滅一切證據(jù)。沒人陪她去動手術(shù),而孩子在一天天地長大,她感覺得到。她老是覺得,這個王記者應(yīng)該付出代價,撫養(yǎng)這個孩子,或者和她結(jié)婚。他應(yīng)該受到這樣的懲罰,她把自己變成了他人的懲罰。在所有絕望的情緒里,孩子,從她體內(nèi)孕育出的孩子,帶給她前所未有的新鮮感受。

        她告訴盧廷,她要把孩子生下來。她要懲罰盧廷,他必須償還自己為了孩子所受的煎熬。盧廷對她視而不見。

        盧廷畫好了草圖,正和幾位農(nóng)場師傅為唐山孤兒趕做一批家具,農(nóng)場有的是上等的好木材,而盧廷卻從這些原木的清香中嗅出焦炭的氣味。

        唐山孤兒守在何月纓的門口,屋里的人和屋外的人都保持沉默。直到他說:“我走了。”她回答:“走吧,好好地過。”一行冰涼的眼淚滑過臉頰,她決心帶著完全屬于自己的孩子和姐姐一起度過余生。

        王記者來到農(nóng)場時已經(jīng)是黃昏了。翌日清晨,王記者的尸體被人發(fā)現(xiàn),他被人殺死了,斧頭就放在何月纓家的門口,這是農(nóng)場有史以來的第一宗命案。盧廷在第一時間自首,認(rèn)罪。沒來得及和何月纓打個照面,他就被警察帶走了。他在日歷上給妻子留了兩句話:我是為你而死的,你要替我好好活著。

        由男女關(guān)系導(dǎo)演的兇殺案讓整個農(nóng)場籠罩在詭秘的氣氛里。何月纓被第一時間帶到醫(yī)院,接受流產(chǎn)手術(shù)。根據(jù)她丈夫的供認(rèn),她被道貌岸然的王記者強暴了,懷了孩子。他要求判自己死刑,同時請求讓她接受手術(shù),然后把她調(diào)離農(nóng)場。

        何月纓否認(rèn)了自己被強暴,她說是自己勾引了王記者。她知道自己這么說可能會讓丈夫判死刑,也讓自己身敗名裂,但她知道,盧廷并沒有活下去的愿望,他只是試圖去保護妻子的名節(jié),或許,是為了消除她對自己的懲罰,他勝利了,她必須拿掉孩子。她不需要給王記者的尸體上潑臟水,就讓他安心地走吧。

        當(dāng)她躺在冰冷的手術(shù)臺上,在大夫鄙夷的目光中接受手術(shù)。她好象聽見了一聲槍響,就像當(dāng)初,唐山孤兒剛剛闖進他們的防震棚一樣,那場地震的記憶,始終在她的腦海里沸騰。

        何月纓又哭又笑,我們都不該出來。這該死的地震??!把愛的人才變成了鬼魂靈,來不及向愛人道別。

        唐山孤兒一個人來到醫(yī)院,這是他獨自出的第一趟遠(yuǎn)門。他跪在何月纓的病床前,請她把他一起帶走,或和他一起回去。他握著她的手,他不停地訴說著對她的思念,他一直,一生都在愛著她。最令人震驚的是,他成了一個喋喋不休的人,他一定是把憋了幾年的話全倒了出來,而她,已是萬念俱灰。她是一潭死水,已沒有了水花,已經(jīng)不需要他,也不需要任何人,除了她的姐姐。

        15.真相

        唐山孤兒沒有回農(nóng)場,也沒有去城里的單位報到,他消失了。詭異地、像空氣一樣地消失了。

        何月纓從此沒有再回農(nóng)場。她調(diào)到了一個離農(nóng)場很遠(yuǎn)的城市,她失去了農(nóng)場所有的消息。她曾經(jīng)去過一趟福利院,她想握著姐姐的手,訴說分別后的辛酸,她沒有見到姐姐,因為姐姐去世了。福利院終于從郵差那里拿到了農(nóng)場的地址,他們把她的死訊通知了盧廷,而他,卻再也收不到了。

        午夜時分,何月纓站在福利院的花園里,她再也見不到姐姐了。她是一個孤兒,她不再絕望,也不再悲傷,她只是感到非常孤單,在夏夜的蟬鳴中,她凍得全身哆嗦。他們四個人從廢墟里出來,現(xiàn)在,他們又回去了,把她一個人扔在廢墟之上,她無法被歸類,她不知道以后的人生該如何繼續(xù)。她在午夜時返回,走在山路上,她想起那個流產(chǎn)的孩子,幾乎和父親同時離開人世的孩子,她再次陷入內(nèi)疚和絕望的深淵中。她永遠(yuǎn)無法擁有屬于自己的一塊土地,因為上面永遠(yuǎn)擠滿了墳堆。

        半年后,王記者的妻子和學(xué)生輾轉(zhuǎn)打聽到了何月纓的消息,給她寫了一封信。她們首先謝謝她,保留了王記者最后一點尊嚴(yán)。他是像男人那樣死去的,他的死證明了所有對他私生活的猜測是荒謬的,他的性取向沒有問題。單位給他開了追悼會,何月纓給他的身份認(rèn)證,給他的家人帶來莫大的安慰。

        王記者的學(xué)生告訴何月纓,王記者最后一次回到農(nóng)場,其實已得到一條令人震驚的線索,關(guān)于唐山孤兒。自從唐山孤兒手里的照片被確認(rèn)與他無關(guān),他們把他的照片登在唐山當(dāng)?shù)氐膱蠹埳?,為唐山孤兒尋找家人。有人把唐山孤兒認(rèn)出來了,他們很肯定,說了他的姓名,他來自唐山郊區(qū)的某個村落,他是一名真正的孤兒,他生下來不久,就失去了父母,他是被遠(yuǎn)方親戚養(yǎng)大的,日子過得很艱難。他和同村的人在地震的第二天,開著拖拉機,來到地震現(xiàn)場里搶劫財物,他們被自發(fā)組織的唐山群眾逮住了,有的同伙被打死,有的被打殘,他們幾個被脫光衣服,游街示眾,而所謂的唐山孤兒,就是在那個時候逃脫的。報料人說,他自己雖然撿回一條命,但他一直都抬不起頭過日子。聽說唐山孤兒混得那么好,他羨慕得不得了。

        學(xué)生一直在私下里懷疑,盧廷殺死老師,也許,并不僅僅是男女關(guān)系那么簡單,說不定和唐山孤兒也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事過境遷,她認(rèn)為何月纓應(yīng)該有知情權(quán)。

        唐山孤兒,他拿著一張從廢墟里撿來的照片,闖進了他們的生活,他用這場地震掩飾了他孤兒的身份,地震后,他和廢墟上的許多人一樣,失去了家,他用一張照片做證,給自己臆造了一個家,他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快樂的生活,自己的記憶,從此不再受歧視,不再被嫌棄,不再被驅(qū)趕。他以一個失憶人的面目出現(xiàn),關(guān)于家的空白記憶被這張照片引發(fā)的無限想象所填滿。他是一個真正的唐山孤兒。

        我是為你而死的,你要替我好好地活著。這是盧廷在世時留給她的最后遺言。

        何月纓終于明白,丈夫這句話的真正涵義了,他不是在埋怨自己。她現(xiàn)在才醒悟,她丈夫是為了替妻子頂罪才去自首的,倉促地,來不及和她告別。他為了對她的愛,甚至來不及仔細(xì)思量,他急著擋在她前面,只是想讓她活下去,而他至死都不明白,唐山孤兒,他才是真正的兇手。當(dāng)他突然闖進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到處都是千瘡百孔的地震孤兒,他們想重新開始,但他們一直逃不出那片廢墟。

        16.30年的廢墟

        30年過去了,何月纓沒有再回過農(nóng)場,也沒有再回過唐山。她恢復(fù)了本名,成家,生孩子,退休,高血壓,腰椎盤突出,該有的,不該有的,她一樣不漏。她生活在一個北部灣沿海的小城市里,習(xí)慣了魚露和沙蟹汁的味道。每到臺風(fēng)預(yù)警的時候,她都要躲在家里,她把存折、首飾隨身攜帶,把全家人都納入自己的視線范圍內(nèi),他們不能離開一步,每當(dāng)這時候,她都變得焦躁不安。直到有一天,女兒成了家,臺風(fēng)來襲,她打電話告訴媽媽,他們要呆在自己家里,媽媽在這件事情上的神經(jīng)質(zhì)已經(jīng)讓她忍無可忍。

        平生第一次,母親在電話里告訴女兒關(guān)于自己所經(jīng)歷的唐山地震,她曾被埋在唐山地震的廢墟里,失去了身邊所有的人。

        母親不肯再多吐露一個字。當(dāng)女兒帶著丈夫和食品回到家里,她看見母親的孤獨眼神,女兒永遠(yuǎn)也忘不了,母親的眼神里那種無法拯救的絕望。

        這只是一場夏天的臺風(fēng)警報。女兒說。

        我知道。

        媽媽,我是不是還有兄弟姐妹,還有姨媽,舅舅什么的?他們,都因為那場地震……。

        他們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因為何月纓緘口不言。

        這場地震已經(jīng)被提前預(yù)測出來了,媽媽,是漏報。當(dāng)年的唐山地震檢測網(wǎng)的人用簡陋的儀器在震前14天發(fā)出地震警報,沒有得到國家地震局的重視,青龍縣離唐山只有100多公里,因為發(fā)布了臨震預(yù)報,有了預(yù)防措施,18萬間房屋損壞,只死了一個人。

        何月纓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家里的兩個男人問:“為什么唐山?jīng)]有提前預(yù)報?24萬人吶,一夜之間就沒了。”

        女兒說:“因為唐山離北京太近了,如果要預(yù)報,就意味著毛主席要搬家,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專家們不敢大膽做決斷。他們說做首都圈的地震預(yù)報顧慮很大,不是高精度的預(yù)報,誰都不敢報。張慶洲為此寫了一本書,鳳凰衛(wèi)視播放了地震的專題片,里面有很多內(nèi)幕資料。我找來給你看,媽媽。”

        何月纓說:“我不看?!?/p>

        女兒說:“媽媽,你應(yīng)該去看看心理醫(yī)生。這么多年來,你從來不讓我離開你身邊,你每天都要知道我的行蹤,你給了我太多的壓力,我甚至不能去外地讀大學(xué)?,F(xiàn)在我都結(jié)婚了,你還總是把我當(dāng)成小姑娘,這是一種病態(tài),媽媽,唐山地震都過去三十年了,你從來不告訴我們,我們家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們是不是要忘記那一切?”

        何月纓想起了她姐姐被慢慢地抬走,她丈夫離開她的那個清晨,他們甚至來不及和她告別。她想起那個和父親差不多同時離開世界的胎兒,最后,她看見了唐山孤兒,他拿著一張照片,赤身裸體地來到她的面前。他們掩飾著內(nèi)心的秘密,試圖在地震的廢墟上找到自己的歸宿。

        我是一個唐山孤兒。何月纓最后一次提到唐山,我們都不該從那片廢墟里出來,直到死為止。

        責(zé)任編輯阿探

        作者簡介:韓學(xué)龍,男,曾任旅游雜志記者、主編。出版長篇小說《地中海情書》《秘色石》《午夜別候車》《天坑》《賭石筆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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