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一生都生活在遼北農(nóng)村,從來沒有離開過那片土地。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那年暑假我跟母親來到姥姥家。姥姥一米七的個頭,身板挺直,腦后有個發(fā)髻,穿著一身縫著補丁的衣服,腳蹬一雙自己做的布鞋。她一見到我就蹲下來左看右親地說:“這小家伙長胖了,姥姥抱不動了。”
當(dāng)時,正趕上大舅結(jié)婚。姥姥養(yǎng)了一口豬,請來一位屠夫。姥姥往豬耳朵里倒了一點酒說道:“豬羊,豬羊,你甭怪,豬羊本是人間一道菜?!闭f完就躲在一邊偷偷哭去了,這可是她花了兩年多時間一點點喂大的?。?/p>
院里支上大棚,壘起爐灶,架上大鍋,大廚們開始做起菜來。院子里、屋子里都擺上桌子,就差豬圈沒有擺上了。
村里每家派一位代表,每桌八個人,限時半個小時,八個菜。什么土豆絲炒肉、辣椒炒肉片、油炸花生米什么的,一上來就被風(fēng)卷殘云,一掃而光。只聽姥姥大嗓門吆喝著:“老張家的二丫頭,你別在那里磨磨唧唧的,前客讓后客?!?/p>
夜幕降臨,一輪明月懸掛在村東邊大柳樹梢上??腿藗兌家焉⑷ィ≡阂黄瑢庫o,只有村外河里的青蛙還不停地鼓噪著。
姥姥家是南北大炕,兩炕之間三米左右距離。南邊大炕掛個紅幔帳就算洞房了,我們都擠在北面大炕上。我和同齡的小舅白天光顧瘋玩了,還沒來得及看一眼新娘。我倆趁姥姥把煤油燈吹滅后,躡手躡腳地來到南炕,把幔帳拉開一條縫,只聽里面?zhèn)鱽怼皨屟健币宦暭饨小N覀兩砗笠宦曊ɡ祝骸靶⊥冕套诱媸侨诵」泶蟀?,還敢偷窺洞房,趕緊給我回去睡覺,再來打爛你們屁股。”我倆迫于姥姥“淫威”趕緊回去睡覺了。
幾天后,姥姥領(lǐng)我和小舅上山砍柴。我們來到輝山,看到滿山的松樹,沒腰高的蒿草,姥姥跟小舅揮舞鐮刀割了起來。一片片蒿草在鐮刀下倒了下去,姥姥把這些蒿草捆扎起來。
過了響午,遠處烏云密布,雷聲陣陣。時間不長,大雨傾盆而下。轉(zhuǎn)瞬間天地雨水相連,山上剛才還是溫柔可愛的樹木、小草,現(xiàn)在變得猙獰起來,滾滾山洪順著山澗咆哮而下。姥姥說不好,我們趕緊回去。她背著巨大的一捆蒿草在前,我跟小舅各背一小捆松樹枝在后,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山下走去。我們走了很長時間才來到山下牤牛河邊上,原先架在河上的一座小木橋也不知道被水沖到哪里去了。往日這里的水很淺,河面也窄,我跟小舅經(jīng)常光屁股到這里游泳、抓小蝦撈小魚,現(xiàn)在河面變寬了,水流又大又急。姥姥一手抓著我,一手抓著小舅,試探著往河中心走去。
剛開始,我跟小舅感覺河水沖擊著小腿很好玩,我倆互相撩著水??墒窃阶咚缴睿饕苍絹碓郊绷?,我的腳慢慢懸浮起來。姥姥說不好,我們往回走??墒且呀?jīng)來不及了,我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我們像浮萍一樣在水中飄浮,我嗆了一口水,呼吸急促,胸口發(fā)悶,身子直往水下沉,嘴里不停地呼喊:“姥姥救命!姥姥救命!”我雙手緊緊抓住姥姥的手不放,兩只腳胡亂蹬。一股巨流漫過頭頂,河水直往嘴里灌,我漸漸地失去了知覺……等我醒來時已躺在姥姥家的北炕上了。
我掙扎著翻身,看到傍邊躺著的姥姥。她的額頭上蓋著一塊破毛巾,新過門的大舅媽坐在姥姥身旁,抽抽搭搭地哭泣著。我再尋找小舅,已沒有他的身影。我大聲地呼喊 “小舅,小舅?!?沒有人應(yīng)聲。我向四周望去,黑壓壓一屋子人,個個都像廟里的泥像一樣杵立在那里,眼里都掛滿了淚花。
幾天后我才知道,當(dāng)時姥姥為了救我,她的手松開了小舅。大舅和村民們在十多公里外的河灘上找到了小舅的尸體,他身上還緊緊地綁著一小捆松樹枝。
姥姥去年走的,她活到了九十歲,也算是壽終正寢了。
送完葬,我回到母親家。躺在床上的母親氣喘吁吁地告訴說:“兒啊,你姥姥是我家兩代人的救命恩人啊。光復(fù)(東北說法,1945年日本戰(zhàn)敗的那年)那年,我還不到十歲,你親姥姥就我一個女兒,她當(dāng)時大腿潰爛,已經(jīng)病入膏肓,躺在炕上告訴她的表妹,就是你現(xiàn)在的姥姥,一定要照顧好我。一天,村里有人喊土匪來了,你現(xiàn)在的姥姥拉著我就跑,我跑不動了,她就背著我。我們走了幾十里山路到了我舅舅家,她的鞋也沒了,腳上都是血。其實,她就比我大十來歲……”
我這才如夢方醒。幾十年來我一直也沒有計算母親和姥姥的年齡之差,但我一直把她當(dāng)做親姥姥。
作者簡介:趙民,博士,教授,中國工商聯(lián)石材商會教育委員會主任,作品散見于《參花》《百花園》《天池小小說》《中華詩詞》《文學(xué)百花苑》《河南科技報》《遼沈晚報》《老年日報》《文化藝術(shù)報》《晚晴報》《中老年時報》《家庭生活報》等報刊,獲“第八屆中華詩人踏春行”特等獎。
(責(zé)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