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幼幼
明天我就要走了,趁太陽還沒落山,到碼頭去吃了一個冰淇淋。明天,我又將路過這里,或許還會吃一個冰淇淋,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種美好的甜食在所有人的胃中都應(yīng)該變成快樂的藥丸,或是上癮的藥丸。人總是傷心過度,難得高興。坐在椅子上,兩顆白色冰淇淋球在陽光下逐漸融化,我邊吃邊看到兩百米外,輪船已經(jīng)靠岸,再看一看時間,它馬上就要起航了,橫跨大海,目的地是:斯德歌爾摩。
我是從斯德歌爾摩坐船來的,不知道是不是同一艘,總之長得一模一樣,船身上寫著Gotland的單詞,在海上航行了三個小時,才抵達這座島嶼。中途我上了一次甲板,風(fēng)大得要把人抬離地面,我雙手抓緊欄桿,往下看海水呈藍褐色,并不那么青春,更像是中年的海水在翻騰。我到達的島也叫Gotland,它肯定不是碰巧叫這個名字。早在我過瑞典海關(guān)的時候,就聽到了這個詞語。工作人員問我:“你到瑞典來干嘛?”我說:“我來寫作。”她好像不明所以,我再說:“我是個詩人,來寫詩?!比缓笏龁栁遥骸笆遣皇侨otland”。我說:“是。”就被順利放行了。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用詩人身份過海關(guān),其實用其他理由也能通過吧,但總想嘗試點別的,從未嘗試過的。
無論如何,我還是來到了Gotland,這座在波羅的海上漂浮的小島,獨成一省,與瑞典其他陸地并不相連。我原本做好了到“孤島”上被囚流放的準備,沒想到一下船就看到了這家非??蓯鄣谋苛艿辏覍@座“孤島”的臆想頓時被包裹住了蜜糖,我迫不及待要去擁抱這些甜蜜的分子,直到兩周后的今天,才第一次走進去??傊?,時間過得再慢,也已經(jīng)到了今天,一切還算如愿以償。吃著冰淇淋,看著遠處,海鳥在人周圍飛來飛去,并不害怕,它們的翅膀載著陽光扇動,顯得格外輕巧。輪船終于起航了,明天,它就要把我從這里帶走。
吃完冰淇淋,準備返回?;厝サ穆啡巧掀侣?,用一塊塊正方形石頭鋪成的,少說也有幾百年了,它們看上去一點也不舊,還發(fā)出被鞋子反復(fù)打磨的光澤。沒有一塊石頭是松動的,它們深深嵌在地里,用力把人往高處推。在路上我發(fā)現(xiàn)一個只有手掌一半大小的扳手,不知道是誰掉了的,我想撿起來,卻又沒有撿,盯了它五秒鐘,反復(fù)確認它是一個與現(xiàn)代文明無關(guān)的扳手,一個遠離陸地的扳手,一個野生的扳手,長得和人類的扳手一模一樣。因為在這里,每樣?xùn)|西都像是自然生長的,汽車仿佛只是在奔跑的動物。
我繞了很大的一圈,發(fā)現(xiàn)這些路我都走過了,我所居住的小鎮(zhèn)維斯比確實不大,盡管街巷很多,四通八達,但經(jīng)常走著走著又繞了回去。一般,我都以鎮(zhèn)中一座完好的教堂作為路標,不管走得再偏離,只要看到教堂的屋頂,就能找到住處,因為我住的房子就在教堂側(cè)面的山坡上,我的房間窗戶正對著耶穌的雕像,坐在窗前,無數(shù)次與耶穌對視,欲言又止,讓我一個無神論者常感到坐立難安,心中不禁生出一絲歉意。
教堂的鐘聲每隔一個小時就要響起,幾點鐘就敲幾次,它剛剛敲了六下,我決定開始寫這篇文章。為什么說這是一座完好的教堂呢?因為它是我這兩周來見到的唯一在使用的教堂。據(jù)說島上有九十多座教堂,光是維斯比鎮(zhèn)上就有四十多座,只是它們幾乎都已成廢墟,每個廢墟都立了塊牌子,上面有教堂的介紹。它們大多建于13世紀,傳教士來到維斯比,在這里建起了宗教的庇蔭和神秘。我很奇怪一個小鎮(zhèn)怎么會有如此多的教堂,可見每一種東西的入侵都帶著瘋狂的占領(lǐng)意識,以多勝少,以強勢而攻堅。
站在山坡上,紅色的房頂密密層層地挨著,目光掃過一片,便可見那些廢墟道骨仙風(fēng)的樣子,一律青白色石頭壘砌,殘缺的部分更顯出一種深沉的毅力,我想它們站得夠久、夠狠、夠孤絕,難以觸碰,也難以把它們說成是這個島上的另類。因為它們非常安靜,像從未發(fā)生,甚至于它們的存在只是過去的一種抽象闡釋,更多的陳述,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四周的房屋一對比就略顯出稚感,盡管它們也已經(jīng)有上百年的歷史,住在房子里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感受,只是無端生出的迷信,讓我感覺他們在和亡靈共進晚餐。
是啊,到了該吃晚飯的時間了,鎮(zhèn)中心廣場估計也點起了昏黃的燈光。今天的這個夜晚與之前的每一個夜晚沒有任何區(qū)別。它的起始應(yīng)該是一頓叫不出名字的晚餐,因為不認識瑞典語,在餐廳里點的是什么也從來不知道。每天飯后,我和朋友會去酒吧要一杯酒,開始我們的夜談。
夜談聊了很多,細分下來主題分為:性、情、文學(xué)、政治。我們?nèi)齻€女人倚靠在各自的椅子上,在瑞典這個遵從女權(quán)的國家,我們的倚靠顯出了從來沒有的底氣。這里是女人的天堂,但未必是男人的地獄,他們各自相安,得到的平等和尊重大于了性別差異。他們對待性和情的態(tài)度令我震驚,三角戀情是可以被允許生活在一起的,他們對情和性的容忍,道德并不給予評價,制度也不給予約束,一切都以人的意志為中心。只是我還是產(chǎn)生了一絲懷疑,在另一種高度文明社會之中,人們是否受到了比自私還可怕的壓迫,這種無形的壓迫來自于——理性,如若不包容,如若不表現(xiàn)出大度,就是“政治錯誤”,我甚至懷疑這是強大理性對人造成的扭曲,只是在文明構(gòu)建的認知下,這種痛苦化作了沉默或是隱身了。我問了談?wù)撨@個話題的朋友:“他們痛苦嗎?”她回答:“或許吧,但這是他們認為解決問題的最好方式,因為不在一起更痛苦。”這個答案同樣令我不置可否。我想到最好的解釋就是,我們每個人都有對自己生活的支配權(quán)和選擇權(quán),這種權(quán)利應(yīng)該是高于理性的,我想不管是從感性的一面還是理性的一面,我們不僅要讓自己活的像個人,更要成為不那么痛苦的人吧。在痛苦中,我們或許已經(jīng)迷失了太久了。
當我說出這種話的時候,我不否認,自己并沒有那么快樂。從一個苦難的地方而來,多少沾染了它的凝重。我們討論了政治,但很多聲音是多余的。我討厭政治,從絕對到相對,這種討厭是我沒有辦法解決的問題,你不能排除那些總愛玩兒游戲的人,就像我們總愛寫詩,總愛討論文學(xué)。我到瑞典的這段時間,正值他們大選期間,各個地方都掛滿了宣傳海報,政治氣息很濃烈,有的還被反對者涂上了奇怪的圖案,把競選者的頭像畫成丑陋的樣子,那些海報在空中懸著,飄來飄去,看上去倒也是自由自在的,我覺得他們的涂抹很好玩,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維斯比支持某一政黨的活動倒是一天也沒有停止過,支持者在城外拉選票,被厚重的城墻隔離在外,城里十分安靜,沒有一張海報,也沒有一句聲音。我時常走在街上,感覺全世界就只有我一個人。人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海邊,也許只有大海可以包容一切聲響,我朝它擲了一塊石頭,只聽見撲通一聲。
太陽沉落海底之前,云里像是澆灌了巖漿,紅得滾燙,仿佛天就是被它燒破的,溫柔的時候它又是粉紅色,捕捉不完的情緒在維斯比的黃昏溢滿了天空。黃昏的另外一邊是我的房間,我在里面寫作了兩周。寫了一些詩,而寫了更多讓我困惑的東西。從今年開始,我完全成了一個靠寫作為生的人,我敲打的每一個字都和生活捆綁在一起,沒有那么多自我,也沒有那么選擇,但正因為此,我才成了我,才有了選擇。我沒有后悔過我的任何一次決定、疏離、放棄,任何一次墜落過后又把自己撿回來。幸好……
我還是幸運的,盡管我的命運依舊連接著那塊土地,我所寫的每個字還是為了回到那里繼續(xù)生活下去,唯此,再沒有寄托我痛苦的地方。唯有痛苦之地,才可能存放我們自己的噩耗,唯有沉淪之地才可以淹沒我們的身軀。我想,別無他處,更沒有第二個地方與我同生共死。
當鐘聲敲到第九下,再次遙望教堂,它的尖頂已經(jīng)戳破了晚霞,抵到了暗夜的天花板。正是在這塊黑色的幕布背后,星期五所有節(jié)目都即將上演??墒牵乙呀?jīng)來不及參與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