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春強(qiáng)
堂哥是我的本家,退休前,在省城一家工廠當(dāng)司機(jī)。堂哥不愛說話,即使春節(jié)到長輩家拜年,也不問好,只是默默地進(jìn)屋,一頭拱在柜頂上,袖起手隨便找個物件看,一看就是大半天。在老家石門,有句口頭禪:“你真是個堂子!”意思是說這人死板、木訥。
一年國慶節(jié),早晨我打開街門,見一人立在門口,是寧春堂?!按蟾?,有事?”我問。堂哥垂著頭,看自己的腳,半天才喃喃地說:“想給大鵬打個電話,你大嫂昨天下午被蛇咬了一口。”大鵬是堂哥的兒子,在城里醫(yī)院當(dāng)大夫。那時,村里只有少數(shù)幾家安裝了電話。我一驚,忙問:“大嫂現(xiàn)在怎么樣?咋才想起打電話,昨天干什么了?”堂哥依舊垂著頭,說:“昨天晚上來過一趟,見你們在吃飯,就沒進(jìn)去打擾。你大嫂眼下正在家里做早飯呢?!蔽议L舒了一口氣:“不用打電話了,要是被毒蛇咬了的話,大嫂還能干家務(wù)?走,我到你家看看大嫂去?!笔T多是無毒蛇,堂嫂在草垛抱草時,肯定是被無毒的蛇咬了一口。不然,可真要出大事了。
不料,三年后,堂嫂來草垛抱草時,竟一頭拱在地上,一命嗚呼了。堂嫂死于腦溢血。
死了夫人的堂哥,更加寡言少語,甚至即使有人問話,也不作答。堂哥真就成了一個能說話的啞巴。
轉(zhuǎn)眼,春天到了。一天,我剛在家中吃完午飯,堂哥來了。
“三子,我找你說點(diǎn)兒事?!碧欤酶缇尤恢鲃娱_口說話了!我忙跟他來到街上。陽光很好,天空很藍(lán)。堂哥瞇起眼,看村外的西沙崗,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你是咱村的代課老師,有主見,也有威信。我……我要動婚了?!?/p>
哦,大事?!芭绞钦l?”我問。
“柳寶翠。”
“柳寶翠是誰?”
“柳叫叫。”
天,柳叫叫!堂哥看上了那個整天呱呱說個不停,且風(fēng)流得連石門都裝不下的柳叫叫?!
“你倆性格正好相反,一個過于發(fā)木,一個過于活潑,湊一起,能過好日子?”我直言不諱了。
堂哥依舊看著西沙崗,無語。半天,堂哥說:“你不知道她有多好。我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聽過哪個女人親口對我說喜歡我,幸虧遇上了她?!?/p>
“就為了她的一句話,就要娶她過日子?”我有些急了,“也許她僅僅是看中了你是退休工人,月月有退休金!”
“不是!”堂哥也急了,“她是真的對我好!”
我從沒見過堂哥一次說這么多的話,柳叫叫究竟使了什么法術(shù),居然能讓一個近乎啞巴的人,開始滔滔不絕了?“她愛說愛笑,好打麻將,作風(fēng)不好,50多歲的人了,還天天抹口紅。這些你都不知道?”我覺得堂哥有些不可理喻了。
“知道?!碧酶缯f,“我認(rèn)了,就娶她,她也同意?!?/p>
“那你還找我干什么?你愿意,她同意,你們就結(jié)婚唄!”
“我是想讓你做做大鵬的工作。你的話,大鵬聽?!?/p>
原來如此。“大哥,你跟柳叫叫什么時候好上的?是不是已睡在一起了?”我故意開起了堂哥的玩笑。
可堂哥的回答,卻令我目瞪口呆!“睡了。幸虧遇上了柳寶翠,要不可真就白活了一輩子?!碧酶缯f。堂哥這樣說的時候,依舊專情地看著西沙崗,仿佛那西沙崗就是柳叫叫。
和我預(yù)料的一樣,大鵬一萬個不同意,并斷定柳叫叫只是想霸占他父親的財產(chǎn)。我如實把大鵬的意見轉(zhuǎn)述給了堂哥。木然地看著遠(yuǎn)方,堂哥木然地丟出一句:“這好辦。”就顧自走去了。
不久,堂哥和柳叫叫真就辦好了結(jié)婚證。他請我和村支書當(dāng)證人,把五間房子和以后每月的工資,都轉(zhuǎn)給兒子大鵬,凈身去柳叫叫家了。
這個寧春堂,瘋了不是?一分錢也沒有,柳叫叫能跟他過下去?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一村子的不解,一村子的疑惑。
可誰也沒有料到,堂哥和柳叫叫竟和和美美地一過就是好幾年。他們在西沙崗底下的開荒地里,種花生、栽地瓜,日子雖不富足,卻也有滋有味。
又是一年秋收季。一天,我發(fā)現(xiàn)柳寶翠拉著一車花生,往家里趕。堂哥不僅不幫拉,反而端坐在車上,一臉的喜悅。細(xì)問,方知是腳崴了。我正要去幫把手,卻見車后有人在奮力地助推著。
——是堂哥的兒子寧大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