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習(xí)冊

我對河流一直懷著敬畏

逢山繞行，遇崖就跳，又總是絕處逢生

牙齒都沒了，每天還在練習(xí)啃石頭

與堅硬的事物打交道?；钪驼J下奔波的命

常常泥沙俱下，濁淚橫流，越老越能包容

誰投入懷里，都像他生養(yǎng)的，以此練就

悲憫之心。認準(zhǔn)一條路就走到底，一生都在練習(xí)

跌跌撞撞，且樂在其中，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大裂縫

像一個人，非要狠心地在身體里

撕開深深的口子，在傷口上

唱歌。非要用斧頭將軀骨砸碎

讓它長成造型各異的玲瓏石

更像一首詩，非要拿掉一些豐盈的詞句

將它掏空。非要制造不明不白的閃電

讓抒情的雨雪落下，把衰老的詞

復(fù)活成新的病句，每次

我讀到這里，就像聽到陌生的狼嚎

一把無形的刀讓我格外小心

我是河流養(yǎng)大的

最終將回歸河流

河流一直在我的身體里

歌唱，直到我的生命終止

當(dāng)身體里的河流枯竭時

父親走了。我也將如此，這是宿命

我始終在傾聽，在與河流對話

我迷戀它神性的波光，和那永不停止的流動

它為我運送歡樂，蕩滌孤獨和恥辱

但我不知道它同時也是在奪我的命

就像時間和風(fēng)，從給予的那一刻起

就開始索取?？晌以敢?/p>

一把無形的刀讓我活得格外小心

我聽從河流的召喚

河流之外，沒有我要去的地方

去人間

八十八歲的父親第三次腦梗死

活過來后，不再認識我，和這個世界

一個長滿皺紋的嬰兒，他生養(yǎng)的兒女

更像他的父母：教他說話、打手語

為他更衣，擦去身上的不潔

他斷絕過去，從前的苦

與他無關(guān)，又像沒有吃夠

還要重吃一遍。對舊事物重新認識

讓舊瓶裝新酒，老樹發(fā)新芽

把一萬年前的太陽說成是新的

給花草重新命名，建立新秩序

輪椅上裝著傷殘老舊的零件

他豁出一條命，再次去人間

魔 鏡

第一次照鏡子，童年沒了

第二次丟了少年，接著是二十、三十、四十歲

黑發(fā)與憤怒。青春一次次被鏡子取走

現(xiàn)在，連白發(fā)也不放過。還不許我說

一張嘴，又取走我的牙齒

每照一次鏡子，就失去一次

最后，取走我的骨頭

好沒道理的鏡子。你既然讓我看見了美

為何又讓我看見丑，陰陽兩面，與自己為敵

用我的影子來羞辱我，還跟我談如此深奧的哲學(xué)

說什么美與丑，黑與白，生與死

又說什么實與虛，有與無，遠與近

沒完沒了的轉(zhuǎn)換輪回，在鏡中穿越，到虛無中去

讓唐朝在鏡子里復(fù)活，嗅到楊貴妃的體香

讓我心甘情愿，用自己的熱臉

一次次去貼你的冷屁股

典當(dāng)行

每次路過典當(dāng)行，我就害怕

好像心愛的寶物又被拿走

活到今天，雖然誰也不欠

可總免不了擔(dān)心，有一天

自己也被抵押。而我臃腫的肉身

誰又看得上？剩下那點尊嚴

卻如同命根，陪我枯坐

虎丘斜塔

“這塔何時倒塌？”說完此句

我忽然一驚，它竟讓我

有了犯罪感，和不可告人的居心

“它仍在傾斜”，導(dǎo)游回答

“去除地震因素，將在二百年后倒塌”

仿佛導(dǎo)游也在期待這一刻

千年的斜塔偏偏不倒

“它仍在傾斜”，其實只是

以此試探，并拂去

眾生的邪氣

可我發(fā)現(xiàn)，此塔也有殺心

它暗自較勁，看那座遠在西方的

老不死的比薩斜塔，誰先倒下

田 湘 1962年11月生，現(xiàn)居南寧。著有《田湘詩選》、《雪人》（漢英雙語版）等詩集六部。代表作有《雪人》《沉香》《嗍螺螄》《小草不是風(fēng)的奴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