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
羅馬的春天暖得早,從三月開始,娜塔莉每周都計劃和我出門。
Lin,你要去海邊嗎?她問。
會不會有一點早。
才不會,過一陣子,你會看到沙灘上全部都是人。我們可以先去圣瑪麗內(nèi)拉,然后到奇維塔韋基亞,那邊有礁石,我們也許可以坐在礁石上……野餐。
她實在是想不到更合適的說服我的辦法來要求我和她一起去。我知道她很想去。但是海水還是太冷了,而且我沒有帶我的泳裝來。羅馬的很多商店里都賣泳衣,有一些也挺便宜,但是大部分都是比基尼,我雖然對自己的小身材略有自信,但是還沒習慣在沙灘上抖著胸跑來跑去。
以前,我出國前,有個曾有婚史的男友人正在籌備結(jié)婚。男友人比我大個五六七八歲,二婚對象是他的同齡人。有一天我們一群朋友在外面吃飯,幾個別的朋友在談?wù)摐p肥,他說了一句話,不小心被我聽到腦子里去了。他說,他的那位女朋友對自己的身材很不自信,在床上從來沒有脫光過。對于女性來說,肉體的美感很重要,有時候關(guān)涉尊嚴。生來完美的人總在少數(shù),但在不完美中做非常有限的一點努力保持一下,也是對自己的不敷衍。我一直不太喜歡那種一邊說自己很胖一定要減肥,但是上了飯桌猛吃一頓管不住嘴也不運動的人。要么就享受美食,要么就認真減肥。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便宜占盡的好事。
又跑偏了。再跑回來。
娜塔莉身材還不錯。和很多歐洲女性一樣,屁股緊實,大腿勻稱。她們不以瘦為美,認為健康美很重要。說白了也就是扎實美。這個有一部分是天生,但她也愛練習。
Lin,你要不要做深蹲。
不要。太累。
可是你的屁股有一點流下來。
沒關(guān)系,那是地心引力。
地心引力會把你拖進沙子里。
那也沒關(guān)系,我嫁人了。
不。你不能這么說。你做不做深蹲和你老公沒關(guān)系,是和你自己有關(guān)系。
她總是這樣說我。Lin,你做什么和別的人沒什么關(guān)系,和你自己有關(guān)系。你看的書,你做的報告,你花了多少時間做什么,都和別人沒關(guān)系,那是你自己的問題。
還有這樣的:Lin,你不能老是活得這么嚴肅,每次把課題都當一個大難題來處理。你應(yīng)該學會適度放松。你不能把學習當成讓教授們喜歡你的工具,你這是在討好他們。你是為自己學習的……但是我們在羅馬,我是說,羅馬這么美,我們長二十只眼睛都不夠看,并不能把一切都獻給學習。所以你首先要想你自己。你要為自己做什么。
然后呢?
當然是和我到處走走。
去哪里?
美術(shù)館博物館畫廊古遺址地下墓穴……
我翻了她一個白眼。她說的都是我們每天上課的地方。
她好像很喜歡這樣的逗弄我的方式,如果在這個過程里我做出一副嚴肅又認真的表情回應(yīng)她,她就會樂不可支一邊笑一邊改口說:當然是一個郊外,農(nóng)莊,或者海邊……
娜塔莉喜歡太陽。但不巧的是我們?nèi)テ婢S塔韋基亞的那天是陰天。在火車上她就有一點不開心。拿出來西西里的著名甜點Cannolo Siciliano的時候她甚至還有一點生氣:
我真的覺得這顆櫻桃很礙事。
是在哪里買的?
家附近有一家甜點店,我昨天回去的時候買來的。
酥皮裹著一大堆意大利軟奶酪,兩邊沾滿開心果碎屑,尾巴上有一顆腌制的櫻桃。
這種腌制的櫻桃通常都太甜。奶酪也甜。這邊的點心對我來說通常都太甜。但是歐洲人會覺得剛剛好。我吃了大半個卷,就不能繼續(xù)了,但是我還是很有禮貌地勉強吃完。吃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娜塔莉在用眼睛瞥我。我知道她要說什么,干脆直接回敬:
我不是覺得不好意思塞回去,我是怕奶酪沾得到處都是,而且丟掉也太浪費。
好吧。她說,天氣預(yù)報真不靠譜,這天空陰得真是讓人傷心。
其實有時候陰天會有一種更干凈的感覺,光線很好。我試著安慰她。但是在圣瑪麗內(nèi)拉下了車,我們?nèi)タ赐旯疟と缓笤僮叩胶_叺臅r候,她依然情緒不振。
那里有礁石,不然我們?nèi)ツ沁叀安停?/p>
娜塔莉有點煩躁。她一點下海的欲望都沒有。她說實在太冷了。但是那一天并不冷,我還穿了一條裙子。只是陰天的關(guān)系,海顯得很深邃。海面是灰藍色的,sfumato(暈涂法)的暈染效果,讓它的邊緣一直延伸到天空,上下的連接確實有一種陰郁美。在古堡上的時候,我們還看到一群人在一處沙灘上學習沖浪,現(xiàn)在他們也都走光了,只剩下更遠處一個在浪里幾不可見的起起伏伏的人影,還有娜塔莉和我。果然這個季節(jié)來海邊還是太早。更何況羅馬人最容易去Ostia,因為幾乎就在城邊,沒有誰會專門在一個淡季跑到圣瑪麗內(nèi)拉這樣一個小鎮(zhèn)。
我脫了鞋子在沙灘上走了一陣子。沙灘很硬。娜塔莉和我隔了兩米遠。她撿了一些小貝殼要我給她在海水里沖洗一下。我彎著腰沖海水,一個浪打過來,上衣和裙子各濕了一半。她惡作劇地拍照。我不太冷也可能是我身上貼了一張暖寶,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覺得非常神奇。她問我這張暖寶能持續(xù)多長時間,我說大概有十二個小時。她不相信。于是過一陣子,她就會問我:
Lin,“它”還熱嗎?
還熱。
真的嗎?
不信你來摸摸。我轉(zhuǎn)過腰給她摸。我習慣把暖寶貼在腰上,這樣上下兩端都覺得舒適。
真的是熱的。她說。但是過一陣子,她就會問我同樣的問題。
不信你就來摸摸。每一次我都這么回答。她就真的來摸。只是最后一次我們是在一個戶外的餐廳,因為我過早穿了紗裙,一路上都有人看我。我并不在意,娜塔莉反而有一點不好意思。
你冷嗎?她問。
我有暖寶寶。我不知道暖寶寶的英文怎么說,也懶得查詞典。就隨便瞎謅一個。Warmbaby。反正還有人管自己叫安吉拉大寶貝的,我這個都不算什么。
那么你的那個“寶寶”還熱嗎?
當然。我站起來。Touch me(摸我)。
不不不,她臉紅了。我要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摸你,別人會覺得我們關(guān)系不一般。
我們當然不一般。我笑著說。娜塔莉的心情在那時候才好一點。
我們在圣瑪麗內(nèi)拉并沒有野餐。野餐這件事另外一個年輕的小女生很愛提及的。娜塔莉覺得她的很多行為過于東方人,所以常常她們說的話要繞好大一圈才能接上頭。娜塔莉覺得累。她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
我們在礁石上坐下來拍了兩張照。圣瑪麗內(nèi)拉的海景并不怎么太好。而且還帶給我們一種空虛的感受。我們還是照例看完了幾個小小的博物館。走過一張十五世紀的畫之前,娜塔莉問我,現(xiàn)在你知道他是誰了嗎?
畫面上是一個身上戳滿箭簇的圣徒。
呃……
Santa Sebastiano。
好吧。你知道如何時時刻刻把我拉回課堂。
放輕松,Lin。她笑得很開心。
那個人是教授問過我的問題。只有到這里被娜塔莉再次問到的時候,羞愧感才讓我死死記住了圣塞巴斯蒂安。所有的圣徒都有自己的象征符號。西方藝術(shù)在文藝復(fù)興之前基本上就是一部圣象學和符號學。我們記住這些圣徒并不來自于他們的模樣,尤其是在文藝復(fù)興之后,他們的面容很可能就是一個普通人。我們只能記住那些符號,以及符號背后的故事。比如圣勞倫斯死在烤架上,所以常常他身邊有一個很不像烤架的烤架。圣巴塞洛繆會有刀子和皮,就像是米開朗基羅在西斯廷教堂中《最后的審判》里畫的那樣。
當然,圣塞巴斯蒂安死于這些箭簇。
有時候看書就像是看八卦故事,連歷史書宗教書里也充斥著形形色色的八卦。
我們打算離開圣瑪麗內(nèi)拉的時候天光從云層里穿透過來。娜塔莉很開心。我們穿過小鎮(zhèn),她一邊走一邊說,真的是太安靜了,Lin。我都能聽到我們呼吸的層次。
她沒有夸張。鎮(zhèn)子里幾乎沒有人。只有一家小小的商店開著門,門口擺著一些蔬菜水果,老板也隱匿在店內(nèi)的黑暗里。有鳥鳴,還有壁虎在草叢里穿梭的沙沙聲。我們一會兒就走出了鎮(zhèn)子,滿目所及是大片大片的田野草地。春天來了,黃色和綠色覆蓋了我們的眼球。山腳下有小火車慢慢開過。先過了一輛紅色的,又過了一輛綠色的。我們站在田地邊的柏油馬路上,看小火車穿過天際。
真好看。娜塔莉說。
過了一陣子,她在田里采了幾株虞美人,問我說那是不是罌粟花。我說也許是。后來我們站在路邊查了半天虞美人和罌粟花的區(qū)別。太陽當頭照,虞美人沒有罌粟花冶艷。她雖然有點失望,還是很小心地把花收起來。出來了這么多次,娜塔莉有撿破爛的習慣我已深知。她常常把路邊的亂七八糟撿回去,寄給她的朋友或者家人。和我相比,我常常覺得娜塔莉才是我們所謂的“文藝女青年”。我還沒有和她講過這樣的名詞,但我相信她聽到會很開心地正面理解這個詞匯。有一次我們不小心講到了幾個著名的俄國作家,她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糾正了我的中式發(fā)音。很可惜我現(xiàn)在仍然沒有記住。我和她講話的時候還是會說:
列夫·羅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有———等等。反正她能夠聽得懂。
Lin,她問我。你能夠全部看懂他們的作品嗎。
我說,當然不能。我小時候看的,幾乎也就是看個故事情節(jié)。
我有時候想,一個文化能不能完全讀懂另外一個文化。畢竟,一部作品的后面有好多好多的東西。比如說我們現(xiàn)在,如果想要真正了解西方藝術(shù),就得學那些背后的東西。就得學宗教,還得知道羅馬帝國的各種亂七八糟的戰(zhàn)爭,還得知道整個歐洲史……
可不是。
我們走到了圣瑪麗內(nèi)拉的小火車站,不例外這里也沒有人,像是一個荒廢掉的小站臺一樣,連售票口都沒有,但是偏偏在戶外還立著兩只打票機。
我們怎么買票去奇維塔韋基亞?
或許買電子票就成。
但是我們試了很久,她的銀行卡怎么也不能夠在網(wǎng)上支付。我們于是很完美地錯過了最近的一趟火車,眼睜睜看著它從我們面前開過去。
后來我只好請一個中國人幫我買了電子票,我打電話的時候娜塔莉還是很惱火。為了買票我們折騰了一個小時,終于買好了,娜塔莉還是怒氣沖沖地說:“真的不明白,明明就沒有售票,為什么還要擺打票機器出來?!痹谝獯罄?,好多區(qū)間火車并不檢票,但是如果被發(fā)現(xiàn)乘車前沒有打票的話,可能面臨著高額罰款,因為有逃票的嫌疑。我們焦急地買票的時候,有一個年輕的男子在站臺上上了前一趟火車。他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還問了他一句:請問你知道在哪里買票嗎?
你說什么?他用意大利語回我。
請問你知道在哪里買票嗎?娜塔莉又問他一遍。
不知道。說完他就上車了。
你覺得剛才那個男的有買票嗎?
好像沒有。
后來我們坐上了車,娜塔莉?qū)Υ巳匀还⒐⒂趹选?/p>
這一節(jié)根本也沒人檢票。我們那個站臺就像是荒郊野外的一個廢棄的站臺。
可不是。
我們白花了票價。
可不是。
可是我很喜歡我們坐在那個長椅上等待火車的時刻。
可不是。
娜塔莉和我在陽光下坐了一個小時四十五分鐘,我們在站臺上只看到了那個意大利男青年。有蝴蝶飛在我們的身邊,微風曾經(jīng)帶來過淡淡的花草的香味。娜塔莉不喜歡噴香水,我也不喜歡,所以我們踏踏實實地享受了一陣春日午后的陽光和芬芳。
陽光在我們從圣瑪麗內(nèi)拉到奇維塔韋基亞的路上又一次隱沒,下了火車的時候,娜塔莉又一次煩躁起來。那我們先去看博物館吧,也許我們從博物館里出來之后,海邊會有陽光。
可是博物館很小,我們?nèi)哭D(zhuǎn)了一圈才花了不到半個小時。娜塔莉站在一堆希臘時期的雕塑殘品前不斷感嘆,把它們擺在一起真的是太多了。Tooooomuch。她說。確實有一點多。有一個玻璃展柜里擺滿了男性生殖器和女性的乳房。有一些非常巨大。也許是專門被人敲下來的。讓人想要拿它們?nèi)ズ蛣e的博物館里的殘肢做拼圖游戲。
娜塔莉想要的陽光一直沒有再次降臨。奇維塔韋基亞是一個港口城市,有一片海岸停滿了船只,還有一個巨型的堡壘。我們在勉力透過云層的光線下,沿著海岸行走,呼吸著海風中濃烈的腥味。
Lin,你聞到這種味道OK嗎?
我可以。你呢?
我也可以。就是濃烈的海洋的味道。就像是割草的時候,會有濃烈的青草的味道。濃烈。
要是有濃烈的陽光,你會更滿意。
是啊。
這時候想要吃一個冰淇淋嗎?你喜歡的開心果冰淇淋。
是啊。就是并不需要吃的狀況,也不是很想吃的狀況,但是就想在這樣的時刻吃的狀況。
可是今天還是挺冷的。我現(xiàn)在的腿上有一點冷了。
你的那個Baby還熱嗎?
熱,你想要摸摸嗎?
我們沿著海岸走了好遠好遠,直到海變得有一點黑。我們有兩個選擇。一個是一條長長的木棧道,直通通戳向海洋。還有一條架在高處的長廊,通向一個高處的瞭望臺。
Lin,你要去哪里?
到海洋的懷里。
我們沿著木棧向前走,走著走著,變成了小小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再往前走,是巨大的礁石,比我們在圣瑪麗內(nèi)拉坐著拍照的礁石大許多。就在那時候,起霧了。海面上生長了大片的霧氣,漁船躲在霧的背后,透出星星點點的燈光。霧藍的色彩,像是海中生出了青煙。
真好看。可是我們拍不出來。對吧?
我舉起手機試了一張:嗯,一點也拍不出來。
感謝我們的眼睛。Lin,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很多很多拍不出來的美景。
我們繼續(xù)沿著那條延伸向海的小道往前走。兩邊沒有防護欄,如果起了一陣風浪,我會被拍下去。我想。沒有人在這上面走,尤其是到了晚上。
可是我們還是走了過去,快到盡頭的時候,我們看到一個男人,背對著我們坐著,浪打在他的腳下,他坐在一個高高凸起的礁石上喝酒。一瓶紅酒。
我和娜塔莉都沉默了很久。
Lin。她忽然開口叫我。
嗯?
聽著,就算我們這個培養(yǎng)項目結(jié)束了,就算你回到了中國,也不要和我失去聯(lián)系。因為……因為……
因為什么?
因為這世界上,總是那么難找到一個很合拍的朋友。
好啊,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