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朝暉
1949年11月9日清晨,東方微蒙的香港啟德機場,12架民用客機發(fā)動引擎,依次騰空而起。機場航班表顯示,它們應該分別飛往臺北、重慶、柳州等地。然而,這些飛機都沒有如期出現(xiàn)在預定著陸的機場,而是“集體失蹤”了。
數(shù)小時后,這12架分別隸屬于舊中國僅有的兩家民用航空公司——中國航空公司和中央航空公司的飛機,先后降落在北京和天津機場。這就是當年震驚中外的兩航起義。
從英國控制的香港啟德機場起飛,在國民黨的眼皮底下瞞天過海,對于中航和央航兩大公司來說,并不容易。兩航起義的背后,堪稱一部驚心動魄的港版《暗戰(zhàn)》。
初創(chuàng)于上世紀30年代初的中航與央航,經(jīng)過抗日戰(zhàn)爭后期的“駝峰空運”和抗戰(zhàn)結束之后的“復員運輸”,已經(jīng)成為遠東乃至亞洲首屈一指的航空巨頭。截至1948年底,中航已經(jīng)擁有飛機60架,運輸總周轉量在當時的國際民航運輸協(xié)會各成員航空公司中名列第8位。央航也擁有了2700余名員工,42架運輸飛機,其中6架還是美國最新式的CV-240型飛機。
然而解放戰(zhàn)爭進入后期,隨著一座座大城市的解放,大本營在上海的兩航公司航線急劇萎縮,還被要求運兵、運糧、運彈藥,淪為國民黨政權的“空中生命線”,只剩下少數(shù)客機正常運營。1948年12月開始,隨著國民黨政權的南遷,兩航也在風雨飄搖中陸續(xù)遷往香港。此時,兩航的航線運輸業(yè)務已經(jīng)下降了60%。
雖然撤至當時遠東地區(qū)最重要的國際航空港香港,但兩航不可避免地受到港英當局的排擠。1949年6月開始,港英民航處不僅要求中航須于一個月內將飛機大修廠和發(fā)動機修理廠遷出啟德機場,還先后下令征用中航兩處廠房。央航公司因為規(guī)模稍小,沒有受到直接沖擊,但此時僅剩下6條航線,員工們的生計眼看也沒著落了。
擁有幾千員工的兩航公司究竟該何去何從?當時的中航總經(jīng)理劉敬宜和央航總經(jīng)理陳卓林陷入了困境。重壓之下的劉敬宜當時無奈慨嘆:“今天我們面臨的已經(jīng)不是一個如何渡過難關的問題,而是一個如何求得生存的問題?!?/p>
劉敬宜當時可能都沒想到,他離開上海赴港的最后關頭留下的一封信箋,帶來了轉機。
1949年5月上海解放,時任上海軍管會空軍部部長的蔣天然從中航留守上海的人員手中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我公司留存上海之飛機及各種設備,均應妥善保管,并清點造冊,將來移交給新政權。”雖然沒有落款,但蔣天然很快確認,這封信正是劉敬宜臨走前留下的信箋。與信箋一起留下的,還有683名員工,相當數(shù)目的美元、黃金、銀元,以及價值不菲的航空汽油和器材。
蔣天然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可能爭取劉敬宜甚至兩航公司的機會。他立刻向時任上海軍管會主任的陳毅和副主任粟裕匯報了情況。不久,一份《爭取兩航公司的工作報告》擺在了中共中央軍委副主席周恩來的辦公桌上。1949年6月,根據(jù)國內時局的變化和兩航的向背作用,周恩來決定,由“特工之王”李克農(nóng)負責,全力策動兩航起義。
被派至香港直接組織策反的,是上海方面推薦的中共中央情報部干部呂明,以及潛伏在央航內部的中共地下黨員查夷平。前者曾在美國學習飛行時與劉敬宜結下師生之誼;后者是央航時任副總經(jīng)理,資格老,人脈廣,1949年4月央航密送張治中家屬去北京,就是查夷平冒險安排的。
1949年8月24日,呂明、查夷平到達香港的當天,就去拜訪了態(tài)度相對積極的陳卓林,向他傳達了周恩來的指示和希望,雙方相談甚歡。
誰料,第二天下午,陳卓林正在辦公室查閱文件,秘書進來報告:央航飛行員李福遇駕機跑了!跑到大陸共產(chǎn)黨那邊去了!陳卓林聞聽此言頓時怒了:昨天還與共產(chǎn)黨談得好好的,一夜之間,就背著我搞出這種事,這不是挖我的墻腳嗎?太不夠意思了!
呂明和查夷平臨行前,周恩來曾親自囑咐,務必要停止單機起義的策反工作,以免打草驚蛇,要努力爭取兩航員工的全面起義。那李福遇單機起義又是怎么回事?
原來,早在兩航還在上海之時,中共上海情報部門就已經(jīng)打入其內部。兩航遷港后,中共香港地下黨很快與潛伏在兩航內部的中共秘密黨員——中航香港辦事處處長何鳳元、報務員陳耀寰、陸元斌等人取得了聯(lián)系。呂明和查夷平抵港前的兩個月,何鳳元就接到香港地下黨的任務,策反劉敬宜。
何鳳元找到自己的清華同學、中共香港地下黨負責人、時任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喬冠華,與劉敬宜會面。為防止被國民黨特務發(fā)現(xiàn),會面酒店的房間都是用別人的名字。喬冠華和劉敬宜足足談了一個晚上,工作取得了一定進展,但態(tài)度和氣的劉敬宜并沒有就起義明確表態(tài)。喬冠華和何鳳元決定先策反個別飛行人員,以敦促劉敬宜下決心起義。策反的目標鎖定在了中航飛行員李培槐和央航飛行員李福遇身上。按照原定計劃,兩人應在8月27日每人一架飛機,同時起義。不想,起義前兩天,李福遇得到一個偶然機會,竟先行駕機起義了。
面對大光其火的陳卓林,呂明和查夷平只能一邊向陳卓林解釋,一邊抓緊盡快聯(lián)系香港地下黨方面統(tǒng)一行動。9月初,兩航起義的六人核心小組成立,成員除了呂明、查夷平、何鳳元、陸元斌、陳耀寰五人,還有中央社會部駐香港的情報人員朱漢明。小組決定采用分層做工作的辦法,上層主要是指總經(jīng)理等高層管理人員,中層主要是飛行員、各業(yè)務課長等,基層則包括機械員、報務員、航材員等。
原來,早在兩航還在上海之時,中共上海情報部門就已經(jīng)打入其內部。
起義工作核心小組還借助工會在香港的合法性,利用工會組織,展開了大量的工作。當時港九民航工會創(chuàng)辦的《航職會刊》,大篇幅地介紹了上海解放后“兩航”留在上海員工的感受,給兩航人員以極大觸動。
由于保密工作做得好,許多起義人員只是與自己的上線聯(lián)系,因此,即使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相互之間也守口如瓶。陳耀寰當時的室友就是被策反起義的飛行員,兩人雖心照不宣,但卻沉默以對?!八膊灰欢ㄖ牢抑浪?,我也裝作不了解他是要起義。但是在臨睡的時候,我送給他兩條美國的‘好運牌’香煙,我估計他心里面就有數(shù)了。”陳耀寰回憶。
為給尚未起步的新中國民航事業(yè)奠定基礎,參加起義的兩航員工,還冒著生命危險一點一點地將飛機的零部件裝進箱子里偷偷藏起來。兩航起義人員周世政的妻子陸愛敏事后回憶:“這些活動都是在半夜偷偷進行的,不僅要防著國民黨,還得提防香港警察?!睘榱朔乐蛊鹆x的消息走漏風聲,他們干脆把家屬也拉進來幫忙。于是深夜的香港啟德機場,靜悄悄的外表下實則忙碌無比,男人們拼裝儀器,女人們則在門口打望、放哨、巡邏,幫忙打掩護,還不能發(fā)出一點聲響。
1949年11月7日深夜,何鳳元將一份由四十二名中層主要部門負責人、業(yè)務骨干和飛行員鄭重簽名的《中國航空公司全體員工起義宣言》遞交給總經(jīng)理劉敬宜??辞辶舜髣莸膭⒕匆?,終于決定領導中航全體員工進行起義。而央航總經(jīng)理陳卓林也早已表明態(tài)度參與起義。
根據(jù)計劃,兩航公司將于11月10日各派出十架飛機率先起義飛往大陸。但沒想到,離預定的起義日期還剩下不到兩天的時間,傳出了一個壞消息:兩航起義小組的工作被央航副總經(jīng)理陳文寬察覺了。
陳文寬是中航和央航兩個公司的元老級人物,是飛躍駝峰航線的第一個中國機長,還曾經(jīng)擔任過蔣介石的專機駕駛員。好在陳文寬是老飛行員了,對同事們感情很深,所以他并沒有將這件事上報給國民黨當局。但為了不再繼續(xù)引起注意,陳卓林當即決定將央航原定的十架起義飛機減為兩架,劉敬宜則表示中航的起義飛機依然為十架不變,但起義時間提前到了11月9日。
為了避免懷疑,起義人員在這些航班中安插了幾位美籍飛行員,而且機票也照樣售出。但在起義的前夜,地面控制中心的工作人員給美籍飛行員和乘客打了電話,告知因為天氣原因,航班取消。這個瞞天過海之計,設計、執(zhí)行得天衣無縫,不但瞞過了中航的美籍人員,瞞過了機場當局,同樣也瞞過了死死盯著“兩航”動向的國民黨特務。
11月9日凌晨,中航總經(jīng)理劉敬宜、央航總經(jīng)理陳卓林喬裝登上了一架號稱“空中行宮”的CV-240型飛機。在正常的航班表上,這架飛機的目的地是臺北桃園機場。清晨6時,12架飛機幾乎同時發(fā)動,以那架龐大的“空中行宮”為首,搭載著56位起義義士和大量航空器材,一架接著一架呼嘯著騰空而去。
機群一脫離塔臺管制的控制區(qū),便立即調轉機頭,冒著被駐桂林國民黨空軍戰(zhàn)斗機追擊攔截的危險,向天津、北京方向飛去。8小時后,12架飛機全部在大陸成功降落,其中劉敬宜和陳卓林乘坐的“空中行宮”, 降落在北京西郊機場。至此,兩航起義獲得了巨大成功。同日,兩航2000多名員工通電起義。
這次由中國共產(chǎn)黨直接策動與組織的愛國壯舉,給國民黨政權在政治和軍事上以了重大打擊,切斷了國民黨政權的西南交通運輸通道,配合了人民解放軍解放西南,加速了全國大陸解放進程。同時,從香港回到人民政權懷抱的兩航起義人員,也成為了新中國民航事業(yè)建設的主要技術業(yè)務骨干力量。
(:新民周刊 2019年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