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芮

摘 要：《詩經(jīng)﹒隰有萇楚》一詩詩旨，自古以來莫有定論。其詩旨闡釋大致經(jīng)歷了漢唐時期的疾君淫恣説、宋至清代的感傷離亂說以及近現(xiàn)代的悲觀厭世説與婚姻愛情説。詩旨闡釋的流變呈現(xiàn)出從經(jīng)學硏究逐漸轉(zhuǎn)向文學硏究、從政治比附逐漸貼近詩本義探源的特徵，究其原因有二，一是從“言詩之外”到“言詩之內(nèi)”的闡釋方式的變化，一是闡釋者對“興”是否取義的不同認識。通過對詩中關鍵字詞和上博簡中“《隰有萇楚》得而之”的考證辨析，筆者以為《隰有萇楚》應是一首婚姻愛情詩。

關鍵詞：《隰有萇楚》;毛詩序;詩旨

一、《隰有萇楚》詩旨闡釋舉隅

《詩經(jīng)﹒檜風》僅存詩四首，詩義均思深而旨遠，猶以《隰有萇楚》一詩為甚：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隰有萇楚，猗儺其華。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

隰有萇楚，猗儺其實。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

縱觀從漢唐經(jīng)學家到當代學者的解讀，筆者整理出了關於此詩詩旨的大致闡釋脈絡：

（一）漢唐時期的疾君淫恣説。“疾恣”之說將《隰有萇楚》釋為政治諷諫詩，此說首見於漢代《毛詩序》：“《隰有萇楚》，疾恣也。”又續(xù)申之：“國人疾其君淫恣，而思無情欲者也。後來者奉《毛詩序》為圭臬，從之者眾。唐代孔穎達作《毛詩正義》曰：“作《隰有萇楚》詩者，主疾恣也。檜國之人，疾其君之淫邪，恣極其情意，而不為君人之度，故思樂見無情欲者。”《隰有萇楚》三章四句，皆是從詠嘆萇楚的茂盛引發(fā)個人感慨，幾乎無從讀出《毛詩序》疾君淫恣的主題。為了與《毛詩序》主題產(chǎn)生聯(lián)繫，鄭玄、孔穎達皆圍繞“萇楚”大做文章。首句“隰有萇楚，猗儺其枝”，毛公標興，鄭箋曰：“萇楚之性，始生正直，及其長大，則其枝猗儺而柔順，不妄尋蔓草木。興者，喻人少而端愨，則長大無情欲?！笨资枧c鄭箋所說一般無二，皆認為此以萇楚生長習性興人之心性，萇楚幼生時正直則長大後不妄攀蔓，人少年無情慾雜念則長大後不生淫恣?！盁o知”、“無家”、“無室”對應年少無情欲雜念之時，而樂“子”未知好色之時，表達了檜國百姓“疾其君淫恣”的情緒和“思無情欲者”的願望，以此諷諫檜君。[1]

（二）宋代至清代的感傷離亂說。宋代疑《詩》風潮盛行，朱熹棄序言詩，其《詩序辨説》對《毛詩序》進行了懷疑和批判，提出此詩應為民苦於政賦而羨草木無憂之歎：“政煩賦重，人不堪其苦，嘆其不如草木之無知而無憂也?！盵2]自朱熹之後，歷代釋詩多從此說。清儒姚際恒在《詩經(jīng)通論》中指出：“此篇為遭亂而貧窶，不能贍其妻子之詩。”[3]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發(fā)揮此意：“《隰有萇楚》，傷離亂也……檜破民逃，自公族子姓以及小民之有室有家者，莫不扶老攜幼，挈妻抱子，相與號泣路歧，故有家不如無家之好，有知不如無知之安也。”[4]至此，闡釋角度已然從政治諷諫轉(zhuǎn)向了感物抒情。然而對於《檜風》四篇的大致創(chuàng)作年代，學界多歧異，未有定論，故此說並無足夠的史料支撐。

（三）近現(xiàn)代的悲觀厭世説和婚姻愛情説。郭沫若認為這首詩是檜國沒落貴族所寫：“這種極端的厭世思想在當時非貴族不能有，所以這詩也是破落貴族的大作?！盵5]程俊英、錢鍾書、陳子展等皆從此説。而聞一多《風詩類鈔》則曰：“《隰有萇楚》，幸女之未字人也?！盵6]言此詩是男子因心儀的女子尙未婚配而欣喜。高亨亦認為這是表示男女愛情的短歌。悲觀厭世説和婚姻愛情説於訓詁無窒礙，於詩意亦可通，故各有擁躉。

二、詩旨闡釋流變之成因

《隰有萇楚》詩旨闡釋的流變趨勢是從經(jīng)學研究逐漸轉(zhuǎn)向文學研究，從政治比附逐漸貼近詩本義探源。詩旨闡釋劉變的原因，拙以為有以下兩個。

（一）“言詩之內(nèi)”與“言詩之外”

“言詩之內(nèi)”即是深入詩本文，關注詩本義和思想情志;“言詩之外”則“非關《詩》之本義，也不是作《詩》的本意，而是推測的溯源之語”?！对娦虮嬲h》批判《毛詩序》説詩大多穿鑿附會，不可據(jù)信。但學者李會玲指出，《毛詩序》並非是對《詩經(jīng)》旨義的曲解，也不全然是妄生美刺，“以一國之事繫一人之本”是《毛詩序》“美刺”説詩之法的基本內(nèi)涵和思想文化背景，即“把一國之風所反映之事，如民心所感，風俗好壞都歸結(jié)為該國統(tǒng)治者政教得失之産物”。《毛詩序》采用的是“言詩之外”的説詩方式，並非在說《詩》本義或作《詩》者本意，而是“或説明《詩》的使用場合，或解説《詩》之題義，或追溯《詩》中之事産生的‘上’（下以風刺上）的原因，皆遊離於《詩》本文之外。”[7]

《隰有萇楚》之所以在漢唐時期被誤讀為政治諷諫詩，是當時的學者將“詩之外”誤讀為“詩之內(nèi)”，以為《毛詩序》所言“疾恣”是詩本義，從而走進了闡釋誤區(qū)。而自朱熹到近現(xiàn)代學者慢慢關注到了“詩之內(nèi)”的部分，即《詩》本文及其中所蘊含的作詩者的情志。

（二）“興”之取義與否

對於《隰有萇楚》中毛公所標之“興”，很多學者不以為然，如《詩集傳》就以為此處為“賦”。由於“興”在《詩經(jīng)》中的游動不定、因詩制宜的特征，故對於“興”的內(nèi)涵和作用的理解眾說紛紜，對於“興”，學界有取義、烘托氣氛，協(xié)韻不取義三種主流說法，主要分歧還是在於“興”是否取義、於詩旨是否有關係。

《詩經(jīng)》的時代尚處於詩歌的生發(fā)階段，還沒有形成繫統(tǒng)的文學理論和自覺的審美意識?！对姶笮颉吩唬骸霸娬?，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8]《詩》是物感情遷的産物，尤其是國風，多是即興演唱，形式自然單純，表達即時情感?！对娊?jīng)》中的“興”也並非作詩者本意，而是後來人進行定義和標註的。因而“興”原本不具備孔子所説的“興觀群怨”的詩之用的功能，而是在《詩經(jīng)》形成之後才被抽象概括出來的。毛公、鄭玄、孔穎達皆謂“興取義”，故而能通過“興”將萇楚與檜國國君聯(lián)繫起來，自圓其說，闡釋為政治諷諫詩;而朱熹等人主張“興不取義”，於是將“隰有萇楚，猗儺其枝”標為“賦”，只有“鋪陳其事”的作用，是作詩者見到了濕地中的蓊鬱的萇楚，覺得人尚不如物自由輕鬆，從而引發(fā)了心中離亂之感傷;而近現(xiàn)代的學者在闡釋詩旨時，將“興”視為一種表現(xiàn)手法，一般不會拘泥于其取義與否，故而有了更為多元化的闡釋。

三、《隰有萇楚》詩旨探究

綜合各家觀點、筆者對於詩中關鍵字詞的探究以及上博簡第二十六簡的內(nèi)容來看，筆者以為，《隰有萇楚》是一首愛情婚姻詩。

1.“無知”

對於“無知”的訓釋非常關鍵，《毛傳》謂：“知，匹也。”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對於“知”解釋非常詳盡，其說可從：

《爾雅》：“知，匹也?！惫{訓知為匹，與下章“無室”、“無家”同意，此古訓之最善者?；蛞芍坏糜柶ィ癜础赌印そ?jīng)上篇》曰：“知，接也?！薄肚f子·庚桑楚篇》亦曰：“知者，接也?！薄盾髯印ふ吩唬骸爸兴现^之智?！狈蚕嘟?、相合皆訓匹，《爾雅》“匹，合也”、《廣雅》“接，合也”是也。知訓“接”、訓“合”，即得訓匹矣。又古者謂相交接為相知，《楚辭·九歌》：“樂莫樂兮新相知?！毖孕孪嘟灰?。交與合義亦相近，《芄蘭》詩：“能不我知。”知正當訓合。“不我知”為“不我合”，猶“不我甲”為“不我狎”也。《禮記﹒曲禮》：“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釋文》作“不相知”，云“本或作‘不相知名’。名，衍字耳。今按，不相知者，即不相匹也。此皆知可訓匹之證。[9]

既有“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則“無知”即“無匹”，未有婚配之意。“無匹”則“無家”、“無室”也，邏輯亦可通，切合詩意。

2.“得而之”

上博簡《孔子詩論》第二十六簡論述《隰有萇楚》的詩旨：“《隰有萇楚 》得而之也?！睂逗喼械摹啊弊?，馬乘源、何琳儀釋為“侮”，龐樸釋為“無”，董蓮池、劉信芳釋為“悔”，鄭玉姍釋為“謀”，並以《郭店緇衣》第二十二簡“君不與少大，則大臣不怨”、《老子甲》第二十五簡“其末兆也，易也”和《語叢四》第十三簡“不與智”中的“”字均釋為“謀”為佐證。且從音韻的角度來說，“母”和“某”均為之部明母字，又《說文解字》曰：“慮難曰謀。從言某聲。，古文謀?！惫盼淖种?，從言與從心之字每互用。由上可見，“”釋為“謀”是有據(jù)可依的。

“得而謀之”是孔子對於《隰有萇楚》的評價。在《詩經(jīng)﹒衛(wèi)風·氓 》：“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编嵐{云：“欲與我謀為家室也?！彼\者何也？謀與女子成家室也。

至此，《隰有萇楚》的詩義已然明了，實際上是作詩者借助萇楚來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委婉愛情和對婚姻的渴求。見萇楚枝葉繁茂結(jié)果實，不由想到心儀之人，樂其尚無媒聘、無室無家，我可以得而謀與之成家室也。

那麼《毛詩序》所云“《隰有萇楚》，疾恣也”是否是對此詩本義的曲解呢？其實不盡然。李會玲將《毛詩序》分為“首句”和“續(xù)申之詞”，指出《毛詩序》應出於眾手，“首句”和“續(xù)申之詞”恐是文獻層累的結(jié)果，釋詩一般取首句，續(xù)申之詞供參考，其說可從?！墩f文解字》：“恣，縱也?！编嵭^“狡?淫戲不以禮”為恣，“疾恣”即強調(diào)要約束形為，遵守禮制，不可做逾禮之事。以“疾恣”釋一首愛情婚姻詩，說明尚禮之風盛行，即使是想要與心愛的女子謀婚姻，也不逾禮而為，猶《孔子詩論》所言“《關雎》以色喻于禮”也。

參考文獻

[1]阮元?？?《十三經(jīng)註疏》﹒毛詩正義.：中華書局，2016：814

[2]朱熹.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2017：133

[3]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北京：中華書局，1958：159

[4]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北京：中華書局，2017：295

[5]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36

[6]轉(zhuǎn)引自張樹波.國風集說.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1186

[7]李會玲.《孔子詩論》與《毛詩序》說詩方式之比較——兼論《孔子詩論》在《詩經(jīng)》學史上的意義.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3（05）：599

[8]朱熹.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2017：21

[9]馬瑞辰.毛詩傳箋通譯.北京：中華書局，1989：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