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軼倫
如今,我們進入了一個文字獲取十分快捷的時代,閱讀經(jīng)常是碎片化的,就像吃“零食”一樣。即便一個人每天吃各種“零食”,他的營養(yǎng)肯定還是不全面的。今天,我們的問題不是不知道,而是浪費大量時間去了解不必要的信息,可能變成了知道最多而思考最少的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張抗抗認為,作為生活必需品的讀書,不是給我們的精神涂脂抹粉,而是讓我們超越“知道”,感受“思想”。
記者:您對閱讀的控制力,始于何時?
張抗抗:這個應該是從小就養(yǎng)成的閱讀習慣。盡管,那時候的書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但我對文學的熱愛、對理想的追求,都是從少年時代的閱讀開始的。但因為遇到“文革”,我們剛剛會閱讀,不久就上山下鄉(xiāng)了。不過,我?guī)Я艘恍┪膶W書去了北大荒,我在《我的人生自述》中有一章《探親大補》,專門描述了當年我回杭州探親的時候,怎么樣想盡辦法去找書看,如久病體虛的人尋求藥材“大補”。
在那個極度閉塞的年代,我們尋書、借書、偷偷讀書,那種讀書的艱辛,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難以體會到的。我們的閱讀體驗,與今日信息爆炸時代中的閱讀形態(tài),不可同日而語??梢哉f,當時涌動的是一種“閱讀的暗流”,好書不能公開流傳,但依舊在私下里被傳播著。
記者:在自由閱讀不被允許的時代,找到一本好書對您意味著什么?
張抗抗:意味著黑暗中的一線亮光。有了一本好書,我就覺得屬于自己的那個世界還存在,心靈世界就有了寄托。
我的父母都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追求進步的青年,因此我家里有許多關于蘇俄文學的藏書。當我經(jīng)過了閱讀童話的階段后,接觸的就是蘇俄文學。最早讀的《金薔薇》,讓我知道了文學之美和文學之神圣。還有托爾斯泰的《復活》、屠格涅夫的《前夜》《父與子》、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等等,都帶給我一種對未來的模糊憧憬,書中好像傳來一種外部世界的無形召喚。
記者:經(jīng)歷閱讀物從極度匱乏到極度爆炸,又經(jīng)歷從閱讀者到寫作者的轉變之后,您對閱讀的感情是否發(fā)生了變化?
張抗抗:我的青年時代,書籍的匱乏讓人感受到對閱讀的強烈需要,可以說是饑不擇食。但等到書籍“過?!钡臅r候,大家覺得隨手可得,反而不再珍惜。以前我會趕十幾里雪路去借一本書,現(xiàn)在滿屋子的書,有時一本新書買回來,可能隔很久才會去看。但這并不是因為我不愛書了,而是對書的需求“等級”不一樣了。
在知青時代,我閱讀的動力很簡單,就是“我想知道”,什么都想知道。
到20世紀80年代,隨著大量書籍的涌現(xiàn),在最初的解渴過后,我進入了“我想知道為什么”的階段為什么今日中國是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為什么那種生活是那樣的而不是我們這樣的。在經(jīng)歷了早期單純的審美性的閱讀后,我開始很明確地想在閱讀時解決一些問題。在我30歲以前,書籍像是師長,30歲以后,書籍變得比較像朋友。我可以和書本進行無聲的討論了。
記者:您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擁有書房的情景嗎?
張抗抗: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在北京有了自己的一個客廳兼書房。我從東北運來很大的三開門的兩個書柜,放在北京的公寓里,書架的面積相當于一面墻,每一層可以放兩排書。后來,書越來越多,這么大的兩個書柜也放不下了,很多書就一直堆在墻角。有時,半夜里聽到轟然一聲,是書堆倒了。這像是一個喻示,我的讀書已不再是感到渴,而是感到撐了。值得一提的是,在這漫長而不斷變化的個人閱讀史中,我讀了弗洛伊德后才發(fā)現(xiàn):人如果不能認識自己,根本就不可能認識世界。
記者:對您來說,讀書這扇窗,由過去的探尋外部世界,轉向了對內部世界的叩問。
張抗抗:閱讀弗洛伊德,是影響我的寫作從描繪外部世界到開始著重人性挖掘的一個契機。我從描述知青一代的境遇,開始深入到知青的內心世界。我開始更多地思考與反思。我們被那個時代所“造成”,沒有經(jīng)過啟蒙,因此大部分人仍是蒙昧的,這種蒙昧成為一個無知時代的基礎。我們不能把所有的責任推給歷史來承擔,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責任。這也是我后來才意識到的。
讀書是一件見效很慢,但對人生影響長遠的事情。所有的閱讀,都會在某個時刻和我們以往的經(jīng)歷產生化學反應。
記者:閱讀在某個時刻和自己以往的經(jīng)歷產生的化學反應,表述的正是書對于生命難以言說卻意義深遠的價值。
張抗抗:是的,書和我的生命是連在一起的。我這大半生的讀書,可以分為幾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求知,也就是“我想知道是什么”;第二階段是求解,也就是“我想知道為什么”。它幫助我們度過艱難的歲月,使我們成長、思考,祛魅。進入到第三個階段,就什么也不為了,讀書已經(jīng)成為我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成為生活的必需品,而不是化妝品。
記者:當下的國人已經(jīng)不再有無書可讀的煩惱,識字率也達到了史上最高,但閱讀量卻始終徘徊不前。
張抗抗:中國的人口數(shù)量與人均讀書量幾乎不成比例,我也一直在關注這個現(xiàn)象。
中國人愛看報紙、時政新聞、娛樂八卦或是實用性書籍,但不太熱衷于讀純文學、詩歌及文史哲。我想,這可能與大家的急功近利有點關系。只要能夠有所“獲得”,就肯“投入”比如,走親訪友可以結交或鞏固社會關系、對股市的關注可有微利或暴利、微信可以炫耀也可以獲得更多信息、花費大量時間用于網(wǎng)購可以省錢……對這些“有用”的事情,大家都舍得投入時間和精力。反之,如果看起來沒有用處的事情,人們就不“舍得”為此支付時間。
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讀書。因為閱讀的收獲在心里,何況短時間內看不出什么效果,或許永遠也看不到什么好處。所以,閱讀像是可有可無的事情,往往很容易被舍棄。
記者:如何讓讀書成為人們的自覺精神需求,事關一個民族的精神成長。這是否就是您作為國務院參事一直在參與活動推動國民閱讀的動因?
張抗抗:是的,多年來我一直關注公民的閱讀權利,并致力于文學藝術的著作權保護。文學是一種不可代替的原創(chuàng)性勞動,只有保護我們的創(chuàng)新成果不被侵犯,這個民族的原創(chuàng)力才能不斷被激發(fā)出來。我想,讀書大環(huán)境的形成,和政府所提供、創(chuàng)造的閱讀設施和條件有關,更與政府的文化理念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