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從志
63歲的王秀芳(化名)是一名廚余垃圾分揀員,每天早上六點半,她準時趕到三里屯街道北三里社區(qū)的一個老居民小區(qū)里。六點半到十點半之間,是小區(qū)居民扔垃圾的早高峰,她推著一輛自行車在小區(qū)里來回巡視,一有新出爐的垃圾袋,王秀芳就停下來,開始動手分揀。
王秀芳負責14組垃圾桶,她的主要任務是把廚余垃圾分揀到綠色的廚余垃圾桶里。她是河北邯鄲人,穿著綠色工作服,戴黑色口罩、長舌遮陽帽。被隨手拋進桶的垃圾袋往往系得緊緊的,一撕開,里面的果皮、菜葉、剩飯剩菜、廢紙、塑料還有難聞的味道都爆裂出來。王秀芳先用手把其他垃圾撥弄到一旁,剩下的倒進綠桶里,然后轉身從自行車上取下長腿木夾,把剛才沒有挑出的其他垃圾夾上來。她不戴手套,動作熟練,一兩分鐘就能分完一袋,對桶里發(fā)出的惡臭早已習慣。
下午的工作時間是兩點半到六點半,每天工作八小時,王秀芳一個月能拿到2300多元的工資。六月的北京天氣炎熱,太陽暴曬下,她外露的皮膚都被曬成了褐色。王秀芳不識字,對網上熱議的垃圾分類,她沒什么概念。但如果說北京目前還有垃圾分類的話,靠的恐怕正是王秀芳這樣的分揀員。
公司給王秀芳的最低工作量是每天一桶半,如果不是小區(qū)新近開業(yè)的一家飯店,她會擔心達不到要求。小區(qū)里住的主要是老人和年輕北漂,老居民生活節(jié)省,年輕人大多不在家做飯,產生的廚余垃圾少于平均量,新開業(yè)的飯店暫時彌補了這個缺口。如今,王秀芳每天收集到2桶廚余垃圾,每桶容量120升,她的同事會定期騎著三輪車過來,把垃圾桶轉運至附近的垃圾樓里。
在那里,我們遇到了坐鎮(zhèn)指揮的項目經理,一個年輕人,上身T恤,下穿短褲,戴著口罩。經理告訴我們,他們公司在北京承包了很多社區(qū)的廚余垃圾收運工作,流程是街道和公司簽合同,由公司向各個小區(qū)派出分揀員,廚余垃圾集中到垃圾樓后,接下來的運輸和處置就交給北京環(huán)衛(wèi)集團。按照小區(qū)告示欄上的“生活垃圾分類體系建設情況公示表”,這些廚余垃圾會被運到位于大興區(qū)瀛海鎮(zhèn)的南宮堆肥廠。
這位經理介紹,在三里屯項目區(qū),他們一共布置了100多個廚余垃圾桶,一天可以收上約50桶廚余垃圾。垃圾樓為他們單獨開辟了一塊廚余垃圾轉運的場地,和其他垃圾的處理隔離開來。站在旁邊說話,一陣陣惡臭撲面襲來,十余個工作人員正忙著從車上卸下垃圾桶,大都是老人面孔,說外地口音,污漬斑斑的工作服背后寫著“互聯(lián)網+垃圾分類”。垃圾分類和“互聯(lián)網+”有什么關系?經理解釋說,為了鼓勵居民主動分類,他們開發(fā)了一款APP,居民可以把分好的廚余垃圾拿去找分揀員積分,滿一定積分后可以兌換生活用品。
但王秀芳告訴我,大部分分揀員年紀大,不會使用智能手機,也很少有居民來找她掃碼積分,“基本沒有人會自己分?!蔽覀儼凑战浝淼闹甘菊业搅宋挥谛腋H逡惶幏e分兌換點,也沒有找到現(xiàn)場負責的工作人員。附近的老居民告訴我們,社區(qū)前兩禮拜給各家發(fā)了垃圾桶,一個大的一個小的,但是有人拎著廚余垃圾出來,也沒見人在那里兌換,只能順手扔進了垃圾桶。
一名社區(qū)衛(wèi)生負責人告訴我們,社區(qū)經常搞宣傳動員、開講座,為了吸引大家來還發(fā)放小禮品,但是每次來的都是那幾個老居民。而且,老舊小區(qū)綠化率不高,沒有空余的場地,垃圾桶放在誰家樓棟門口,大家都要爭來爭去,要讓大家自己去分類,難上加難。謝新源所在的環(huán)保組織零廢棄聯(lián)盟最近啟動了一個關于北京垃圾分類的調研項目,他們和志愿者一起分成幾個小組,目前已經實地走訪了40多個居民小區(qū),其中大部分還是北京垃圾分類的試點小區(qū)。但他們發(fā)現(xiàn),在這些試點,居民主動分類的比率也都不到10%。
2007年,北京大學環(huán)境科學與工程學院啟動了一項大規(guī)模居民家庭垃圾調查,當時在讀研的謝新源參與了其中垃圾組分調查和報告撰寫工作。“當時找了6個社區(qū),總共120戶,把居民的垃圾用專門的桶收集起來,還雇了一個阿姨幫忙分揀,收集了一個星期,分析后發(fā)現(xiàn)廚余垃圾占到了70%左右?!?/p>
廚余垃圾一直是中國城市垃圾分類的重中之重。清華大學環(huán)境學院教授、固體廢物處理與環(huán)境安全教育部重點實驗室副主任劉建國向記者介紹,國內生活垃圾的整體含水率在50%左右,有的地方甚至高達60%,而國外這一數(shù)字通常在20%左右,導致這一差異的主要因素就是生活垃圾中的廚余垃圾占比太高,而這與我們的餐飲習慣、生活方式緊密相關?!昂矢撸焚|就低,處理起來相對困難。”
當廚余垃圾和其他垃圾混合后,無論是填埋、焚燒,都會提高處理成本,而且會導致二次污染。拿去焚燒,含水率過高會極大地降低垃圾的熱值,不利于控制焚燒爐的溫度,增加二惡英的產生概率;拿去填埋,極易產生臭味,增加有毒有害濾液。目前公認的解決廚余垃圾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堆肥,但堆肥對垃圾的純度要求較高,如果混雜了過多的塑料包裝物,透氣性變差,堆肥效果便會大打折扣。
北京花大力氣把廚余垃圾分揀出來,的確抓住了垃圾分類的一個重點,但是最前端的分類投放問題卻一直得不到解決。北京環(huán)衛(wèi)集團總經理助理、原北京市環(huán)境衛(wèi)生設計研究所所長衛(wèi)潘明告訴記者,他認為,“垃圾分類很重要的一點是誰產生誰負責,誰投放就應該誰分類,如果你這個環(huán)節(jié)沒有分類,那分類的意義就不大了?!?/p>
北京是中國最早開始實行垃圾分類的城市,1996年前后,北京市率先在西城區(qū)大乘巷開展垃圾分類試點,從而成為全國第一個進行垃圾分類的試點。當時的主要做法是擺放分類垃圾桶,號召居民自己分類,但由于后端處理設施缺位,這些垃圾桶逐漸成了“擺設”。此后的十余年里,北京的垃圾分類一直未能走出這個窠臼。
長期跟蹤研究北京垃圾問題的陳立雯博士把北京的垃圾分類劃分為三個階段,即奧運前、奧運后到2017年、2017年后。2000年,在申辦奧運會時,北京向奧組委承諾:2008年前北京市垃圾分類收集率達到50%,資源綜合利用率達到30%。這一年,北京市被住建部確定為全國八個垃圾分類收集試點城市之一。“但這一時期的垃圾分類停留在從一個桶變成兩個或者三個桶的階段,到后來又增加指標,比如垃圾桶旁邊有沒有豎牌子,有沒有相關的指引信息,但都停留在硬件配置上?!标惲Ⅵ┱f。
奧運之后,北京繼續(xù)推動垃圾分類。從2010年開始,先劃出了600個試點小區(qū),第二年增加了1200個,接下來又逐步增加,政策措施也進一步升級?!氨确秸f每家每戶要配垃圾分類的小桶和兩捆垃圾袋,也開始改造垃圾分類的收運設施,尤其是垃圾樓,還出現(xiàn)了綠袖標、二次分揀員、專門的廚余處理器、智能桶?!标惲Ⅵ└嬖V我,幾乎所有關于垃圾分類的不同形式的嘗試都是在北京最先出現(xiàn),但收效甚微。在實踐中,很多居民抱怨,自己分好了類,垃圾車來收運時又都混到了一起,大家自然也就對垃圾分類喪失了信心。
2010年,謝新源進入環(huán)保NGO自然之友,專門從事垃圾研究和政策倡導。這時,焚燒廠項目開始在全國各大城市上馬,圍繞垃圾焚燒的議題,焚燒派和反燒派打得不可開交。在爭議中,垃圾分類的重要性凸顯出來,兩派至少在一點上取得了共識,那就是搞焚燒一定要做好分類,以減少焚燒帶來的環(huán)境危害。
2008年,北京投資8億元建成了第一家垃圾焚燒發(fā)電廠——高安屯焚燒發(fā)電廠,位于北京市朝陽區(qū)金盞鄉(xiāng)。根據(jù)2013年3月,北京市委、市政府通過的《北京市生活垃圾處理設施建設三年實施方案(2013—2015)》,到2015年底,全市將建設44個垃圾處理項目,其中包括10座垃圾焚燒發(fā)電廠。北京市還決定要將焚燒、生化處理、填埋三種垃圾處理方式按照4∶3∶3的比例進行規(guī)劃,據(jù)劉建國介紹,如今焚燒早已超過40%,生化處理的30%還沒達到。
不過,焚燒項目大舉推進的同時,垃圾分類卻停滯不前。北京市想了各種辦法來應對,除了用二次分揀員這樣的廉價勞動力,也嘗試過進口自動分選機器。謝新源曾去參觀過小武基轉運站,這里配備有從德國進口的垃圾自動分選設備。“混合垃圾運到一個分揀廠,在里面破袋,主要原理是根據(jù)滾筒的篩孔大小,把塑料、灰渣篩出去,剩下就默認為是廚余。雖然分揀效率高,但廚余里面還是會有很多小包裝,影響到后面堆肥的效果?!奔词狗诌x效果更好,面對北京每天將近3萬噸的生活垃圾,設備的投入也將是一個驚人的數(shù)字。
垃圾分類自上而下地推行了二十年,屢戰(zhàn)屢敗,解決方案終于又回到最前端的個人分類上。2017年3月,國務院辦公廳發(fā)布《生活垃圾分類制度實施方案》,到2020年底,要在包括北京在內的46個城市先行實施生活垃圾強制分類,生活垃圾回收利用率要求達到35%以上。上海率先啟動立法,并于今年7月1日開始全面推行強制垃圾分類。據(jù)報道,北京也將推動學校、醫(yī)院等公共機構以及商業(yè)辦公樓宇、旅游景區(qū)、酒店等經營性場所開展垃圾強制分類,并逐步實現(xiàn)全覆蓋。
和王秀芳在垃圾桶旁聊天時發(fā)生了有趣的一幕。當我正問起其他垃圾桶里的塑料瓶、易拉罐之類的可回收物如何處理時,她的余光瞟到一個年輕男子騎著自行車駛近,車把手上掛著一個大編織袋,王秀芳見狀立刻壓低了聲調。等年輕男子遠去,她才告訴我,自己并不認識這個年輕男子,但能賣錢的可回收物都會有專門的人來收,公司也不準分揀員動。
在過去,拾荒大軍消化了出現(xiàn)在垃圾桶里的大部分可回收物。然而,隨著大城市生活成本的提高和疏解整治行動的開展,以及廢品回收行業(yè)利潤的下降,這一體系事實上正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迅速瓦解,很多城市居民已經很難在小區(qū)附近找到回收廢品的小商小販,街頭拾荒者的身影也越來越少。如此一來,原本進入廢舊物資回收網絡的低值可回收物(如玻璃、廢舊衣服等)大量混入生活垃圾收運網絡,許多城市垃圾收運量普遍劇增。
清華大學環(huán)境學院教授、循環(huán)經濟產業(yè)研究中心主任溫宗國分析稱:“傳統(tǒng)廢舊物資回收可以直接在源頭實現(xiàn)垃圾減量,源頭垃圾分類越細,再生資源品位就越高,獲利就越多,該回收網絡垃圾分類積極性高。與之相反,傳統(tǒng)環(huán)衛(wèi)系統(tǒng)原生垃圾產生量、收運處置量越大,其獲得的收入就越高,因此除了在處置設施超負荷倒逼外,沒有推動垃圾分類和減量回收的動力。這兩套獨立運行系統(tǒng)在源頭上存在的利益沖突,廢舊物資回收和生活垃圾分類的兩套系統(tǒng)缺乏統(tǒng)籌,必然降低城市固廢分類、收運體系的運行效率?!?/p>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上海強制垃圾分類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推動垃圾分類和回收“兩網融合”。在一些小區(qū),居民要想出售積攢起來的可回收物,只能打電話給指定的廢品回收員,這些廢品回收員由政府發(fā)執(zhí)照,持證上崗,其他的小商小販進入小區(qū)交易,相關部門可以進行處罰。
在過去,廢品回收是市場主導,歸工商部門管理,而垃圾收運是政府主導,歸環(huán)衛(wèi)部門管理?!八苫厥瘴铮┮彩抢?,而且是品質比較高的一部分,等于說你把肥的那一部分都拿走了,剩下瘦的,又沒有得到很好的一個管理。”劉建國說,未來的一個趨勢就是要統(tǒng)籌來考慮,“肥瘦搭配”,“垃圾處理的一部分成本可以在回收中得到一定的彌補,反過來講,回收對垃圾減量做出了貢獻,也應該得到一部分補貼”。
然而,“兩網融合”并非易事。垃圾管理的條塊分割嚴重,有的歸街道管,有的歸學校這樣的事業(yè)單位管,有的是物業(yè)公司,每個系統(tǒng)都有各自的行事風格和禁忌,其他部門很難插手進去。在北京海淀某重點高校做廢品回收十幾年的一位老板告訴記者,他覺得要想融合沒那么容易,利益的問題不說,像他所在的大學有很多涉密材料,學校通常只會選擇長期合作伙伴,這也是為什么作為學校家屬的他能在里面干十幾年的原因。
除了要解決垃圾領域里根深蒂固、錯綜復雜的利益糾葛,垃圾分類要推動,最根本的還是在于人,在于每個人能否改變自己的行為模式和生活習慣。
對于最近上海推行強制垃圾分類,垃圾問題的相關研究者多表達了支持的態(tài)度。盡管過程當中爭議不少,但受訪者都認為,上海不應該單槍匹馬,全國其他城市應該積極響應。“過去我們常常把垃圾分類當作一個道德層面的問題來談論,不斷貼標語、掛橫幅,希望居民自覺分類,但它本質上其實是一個公共事務管理,和公共場合禁煙一樣,離不開制度性約束。”陳立雯說。
在調研中,謝新源也在北京發(fā)現(xiàn)了一些做得好的小區(qū)。比如建國門附近有一個小區(qū),各家可以自愿把廚余小桶放到小區(qū)門口的櫥柜上,收運廚余垃圾的人每天都會稱重,記錄數(shù)據(jù),更重要的是,居民進進出出都可以看到,在事實上起到了一個示范作用。一起調研的還有不少志愿者,其中既有全職媽媽、職場女性,也有在校大學生,他們有的希望推動自己孩子所在的學校開展垃圾分類教育,有的致力于在自己的社區(qū)推動垃圾分類。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9年第27期。標題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