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從志 魏怡
6月26日下午,5點還差一刻,薩?;完慅垬湟呀?jīng)出現(xiàn)在崗位上。65歲的薩?;诎滓r衫外套上了一件黃綠色志愿者馬甲,59歲的陳龍樹則穿著紅黑色的保潔員制服,他們打開垃圾箱房,翻騰了一陣。5點鐘,天下起雨來,垃圾箱房開始“營業(yè)”,弄堂里陸續(xù)有人撐著傘,拎著垃圾袋朝箱房走來?!皟z好伐”——老鄰居來招呼,薩?;峙值膱A臉上露出了笑容。
垃圾箱房在弄堂深處,裝了四扇不銹鋼鐵門,每道門上開一個四四方方的窗口,窗口上方分別貼“干垃圾”“濕垃圾”“可回收物”“有害垃圾”的標簽。老熟人接下薩?;膯柡?,一邊應道“儂好儂好”,一邊把白色塑料袋里的瓜皮菜葉和剩飯剩菜倒進“濕垃圾”窗口,袋子轉手扔進旁邊的干垃圾桶。扔完垃圾,老熟人向陳龍樹遞過一張印有二維碼的小卡,陳龍樹擺擺手,用帶著濃重揚州口音的普通話告訴他:“今天刷不了,系統(tǒng)在做數(shù)據(jù)遷移,要到28號之前才能刷卡積分?!崩鲜烊寺犆靼缀笥樣樢恍?,轉身離開。
雨越下越大,弄堂里漸漸只聽得見雨聲了。冒雨來扔垃圾的多是老居民,積分卡還是習慣性地向陳龍樹遞過來,陳龍樹便再解釋一遍。這是一個叫“綠色賬戶”的積分系統(tǒng),在上海全市通用,居民分類投放垃圾就可以找值班的志愿者或保潔員掃碼積分。算起來,積分的價值簡直可以忽略不計,按規(guī)則,一天最多只能積20分,滿兩三千分才能換來一條毛巾或者一塊香皂。不過,老居民很多已經(jīng)習慣了扔完垃圾后找陳龍樹刷一下卡,這似乎成了一種必不可少的儀式。
離7月1日《上海市生活垃圾管理條例》正式實施越來越近,垃圾分類在網(wǎng)上的熱度越來越高,上海人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改歌詞,編劇本,甚至連豬都派上了場:“豬能吃的叫濕垃圾,豬都不要吃的叫干垃圾,豬吃了會死的叫有害垃圾,可以賣錢換豬的叫可回收垃圾?!眮砩虾5囊恢芾?,記者在餐廳碰見了食客七嘴八舌地議論干濕分離;某天在酒店走廊看到了新擺出來的四分類垃圾桶;在地鐵上聽到家庭主婦電話指導家人該把袋裝咖啡扔進哪個桶;還聽說不少人去網(wǎng)店里下單分類垃圾桶,卻被店家告知已經(jīng)售罄的遭遇。走在上海的街頭,藍色或橙色裝的環(huán)衛(wèi)人員五步一崗,十步一哨,路邊的垃圾桶齊齊換上新裝,明確“表示”只收可回收物或干垃圾——這時節(jié)的上海,要跟任何一個陌生人搭訕,垃圾分類恐怕都是比天氣更好的話題。
7月1日,薩?;苍谄割^算日子,他關心的是,《條例》實施后,志愿者們在垃圾箱房的值守安排會不會有新變化。去年6月,他所在的愚園路1032弄開始推行垃圾分類,原本在街口當交通文明志愿者的薩?;徽{到了垃圾箱房旁,和保潔員陳龍樹成了搭檔,此后風雨無阻,每天早上7點到10點,晚上5點到8點,準時來守垃圾房。
愚園路1032弄,又名“岐山村”,是借了周武王發(fā)祥于岐山的典故。這里至今保留著錢學森、施蟄存故居,也住過愛國人士杜重遠、電影演員祝希娟等。岐山村是新式里弄,弄堂兩側建筑興建于1925年至1931年間,現(xiàn)存有70幢三層聯(lián)排花園住宅和5幢獨棟花園洋房。
從出生到現(xiàn)在,薩?;卺酱迳盍?5年。從影視公司退休后,他成了弄堂最活躍的志愿者,既是黨員,又是樓組長,大事小情,任勞任怨。岐山村只有一個托底物業(yè),只負責最基礎的維修和保潔,陳龍樹是唯一的保潔員,在岐山村干了26年,他以前主要工作是掃弄堂,現(xiàn)在要提早到4點左右開始打掃,到了7點就要去垃圾箱房值守。上午10點到下午5點的非開放時間段里,也有志愿者輪流值守,以防居民把垃圾丟在箱房旁邊。
岐山居委會主任張彪告訴記者,岐山村是從2018年6月開始推動垃圾分類,那時整條弄堂剛剛完成大規(guī)模歷史建筑修繕。“修繕是市里財政撥款,居民從中獲益,最直觀的比如大修后,居住環(huán)境改善,出租租金上漲,所以這時候來推,阻力會小很多?!贬酱迥壳坝?19戶,其中近一半是外來出租戶,本地居民以中老年人為主。據(jù)陳龍樹的觀察,如今岐山村有80%上下的居民會主動分類,有小部分分得不好的,他和薩福基會做二次分揀,拿著火鉗從桶里面夾出不屬于其中的垃圾。
晚上8點左右,天色暗了下來,垃圾箱房結束“營業(yè)”。陳龍樹用小推車推著濕垃圾桶,穿過狹長的弄堂,出了大門,把垃圾桶卸在街邊。弄堂里500多戶人家平均一天制造兩桶濕垃圾,晚上10點左右,環(huán)衛(wèi)部門的濕垃圾運輸車開始沿街收運,包括岐山村在內的大部分弄堂通道狹窄,垃圾車進去后不好掉頭,于是一到晚上,弄堂臨街的入口處都整整齊齊地立著兩個圓鼓鼓的、蓋緊了蓋子的濕垃圾桶。到了每年五六月的蠶豆季節(jié),鐘愛蠶豆的上海人常常會再多扔出一桶廚余垃圾。
垃圾分類定時定點被寫入《上海市生活垃圾管理條例》,成為各個社區(qū)推行垃圾分類的做法,但它和人們生活作息也不可避免地產生了沖突,這不僅是岐山村,也是上海大部分社區(qū)遇到的普遍問題。張彪早就意識到了這一問題,他去區(qū)里開會時也反映過,“一個是年輕白領上班時間跟規(guī)定扔垃圾的時間完全不一樣;另一個是有些老人雇了保姆,保姆中午做好飯、服侍完老人,吃好喝好怎么也要到12點以后。我們提出壓縮一下上午的時間,中午再增加一個時間段,但這涉及物業(yè)、志愿者、街道各個方面,包括管理成本的問題,很難改”。他還告訴我,白天非開放的時間段里也有志愿者值班,但如果私自開了垃圾箱房,上面來檢查發(fā)現(xiàn)就是不合格。
“制度上有問題,不遵守也是有原因的?!?2歲的蔣小姐四五個月以前搬來岐山村。一個周六下午,她拎著六袋垃圾和一個紙箱子到垃圾房,其中大多數(shù)是外賣盒子。剛剛入職廣告?zhèn)髅綐I(yè)的她每天早上9點出門,經(jīng)常加班到晚上十一二點,到了休息日,又是另外一套作息——“周末的時候我12點醒,已經(jīng)不能丟垃圾了,而下午有時候出門,回來的時候時間又過了。”
推出垃圾桶,整理好箱房,鎖上鐵門,8點已過,陳龍樹和薩?;蛄苏泻簦愀髯酝胰?。晚歸的年輕人身影慢慢出現(xiàn)在昏暗的弄堂里,送外賣的電動車不時穿梭其中——入夜以后,岐山村進入另一種節(jié)奏。等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陳龍樹回弄堂清掃路面時,總能找到扔在垃圾箱房一旁地上的垃圾袋,有的分好了類,有的混在一起。
去年開始推行垃圾分類時,為了發(fā)動居民,岐山村也準備給每家每戶發(fā)垃圾桶,但桶往哪里放卻成了難題?!昂芏嗳思揖幼∶娣e總共就五六平方米,只放得下一張床,廁所、廚房都是公用的。我們有一個門洞里最多住了21戶,但公共廚房頂多只能容下五六家,有的就把廚房放在走道里。那么擁擠的地方,再讓他擺兩個桶很不現(xiàn)實。”張彪說。為了做垃圾分類,有的人家在門把手上掛兩個塑料袋,有住一樓的則把裝廚余垃圾的袋子放到外面的花壇或墻角下。
某種意義上,垃圾問題已經(jīng)不單是關乎垃圾,也是生活現(xiàn)實的投射。岐山村在近百年歷史中,居住空間的性質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在新中國成立后住房資源長期緊缺的背景下,當初達官貴人、高級職員等上層階級居住的獨棟花園洋房和聯(lián)排花園式住宅逐漸平民化、邊緣化,由于缺少維護投入,弄堂一步步走向衰敗,居住空間不斷被壓縮。
“岐山村的房子大部分都只有使用權,極少有產權的,其中相當一部分是上個世紀計劃體制下給國家干部的增配房,也就是在其他地方分了一室一廳,但面積沒有達到國家標準,還差幾個平方,就在岐山村給他補上幾平?!睆埍敫嬖V我,原則上,增配房的房票簿上沒有廚房,有的在搬過來后找人又加上了廚房,這樣一來,有的人家有使用廚房的資格,有的人家沒有,居民之間常常為此鬧意見。
經(jīng)濟騰飛后的上海,老舊的弄堂要為發(fā)展讓道,被大面積拆除,但岐山村作為歷史文物建筑被保護下來。五年一小修,十年一大修,據(jù)報道,去年的大修耗資2800萬元。而修繕后,建筑的外立面嶄新如初,紅墻青磚,整齊亮堂,居民們卻抱怨,最大的問題——肆虐的白蟻,還是沒有得到解決。今年6月初,白蟻卷土重來,上海阿婆們提及此是滿肚子苦水。長出翅膀的白蟻晚上6點鐘就出來活動,“撲棱撲棱的”,一直到晚上10點半?!拔覀兿挛鐑牲c鐘就開始燒菜了,不然白蟻飛過來掉到菜里。”阿婆說,她們下午也都早早洗了澡,否則晚上就要摸黑洗——到了晚上,是萬萬不敢開燈的。
張彪也被白蟻的問題弄得頭大,調到岐山村后,他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大修,整個岐山村變成了一個擁擠的大工地,每天都有不同的居民來投訴施工問題。大家都想徹底除掉白蟻,但岐山村的老房子內部是木結構,施工隊只更換了一些被白蟻蛀空的梁柱,要想更換所有的木梁必須騰空整棟房子的住戶。這對他們而言意味著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們需要籌一筆高昂的費用,在修繕期的幾個月里給居民們安排住處。
薩?;J識弄堂里的八成居民,很小的時候,他還經(jīng)常在弄堂里撞見施蟄存,“進進出出都能打上照面”。施蟄存是中國“新感覺派”的著名作家,從1952年遷回岐山村居住,其間歷經(jīng)“反右”“文革”等政治運動,直至2003年因病逝世,在這條弄堂里蟄伏了近半個世紀。弄堂里的名人軼事,薩福基知道的不少,但對自己的生活,他卻諱莫如深。他心頭的包袱似乎是從“薩”這個姓氏發(fā)端的,他家是福建雁門薩氏流入上海的其中一支,雁門薩氏發(fā)源于西域,元朝中期從內陸入閩并成為當?shù)孛T望族,在國民政府時期達到鼎盛,出過多位軍政要員。然而,作為其中一個默默無聞的后裔,薩?;惠呑铀坪醵紝ψ约旱纳硎酪蓱]重重,至于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他選擇閉口不談。和他的謹慎相比,弄堂里有不少老住戶無所顧忌,有的揚言要跟政府打官司,要回祖上被搶占的房產;有的對曾住在洋房里的“戲子”至今耿耿于懷……
被扔出的垃圾可能是最誠實的。在垃圾箱房前,薩福基知道哪對老夫婦為了給女兒帶孩子要搬走,也能知曉誰最近要出遠門,還有,比如老鄰居愛喝哪個牌子的白酒,哪棟樓的年輕人鐘情紅酒,而那種提著幾個垃圾袋在垃圾桶前徘徊的年輕人,薩?;谎劬湍懿鲁?,這是新搬來的租客。盡管有種種不便,弄堂里的住戶還是盡力遵守垃圾分類的規(guī)則,大家不僅在學習分類的知識,也開始重新發(fā)現(xiàn)和審視自己所在的社區(qū)。
和岐山村垃圾箱房旁,由志愿者、保潔員和監(jiān)控探頭嚴防死守的場面不同,靜安區(qū)永興路58弄的揚波大廈在即將實行的強制垃圾分類政策面前顯得從容不迫。我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進入小區(qū)后發(fā)現(xiàn),這里的垃圾箱房沒有鐵門,完全敞開,也沒有定時投放的標識。除了新近掛出的橫幅提示大家,“從7月1日起,個人如果不分類投放垃圾,最高可罰200元”。這里既不見穿馬甲的志愿者,也沒有保潔員,中午時分,仍不時有居民來扔垃圾。
揚波大廈的垃圾房由兩個隔間組成,左手邊是干、濕垃圾,右邊是有害垃圾和可回收物,其中有害垃圾又單獨設置了一個過期藥品桶,可回收物則被細分為玻璃、紙張、金屬、塑料瓶、塑料制品、利樂包等6類,垃圾房對面則擺放了一個舊衣物的智能回收柜。算下來,揚波大廈的垃圾分類達到了11類。
業(yè)委會主任鄭忠芳向記者介紹,揚波大廈從2011年開始推行垃圾分類,當時一個叫愛芬環(huán)保的公益機構找到他們,希望幫小區(qū)做垃圾分類,但業(yè)委會很猶豫,便干脆向全體居民征詢意見,調查表收上來,有90%的住戶同意做垃圾分類,“業(yè)委會就只能硬著頭皮做了”。
揚波大廈一共有兩幢樓,各18層,原本是區(qū)教育局下屬的一個少年宮,2000年,為了改善教師的住房條件而改建成住宅小區(qū)。小區(qū)占地面積很小,被繁華的街區(qū)包裹著,一共160戶,其中三分之一是教師,另外的三分之二出售給了當時的企事業(yè)單位職工、個體工商戶。頭幾年,揚波大廈聘用了物業(yè)公司,但物業(yè)服務太差,業(yè)主們都不滿意,就把他們炒了魷魚,組建業(yè)委會自主管理。他們的做法是每個樓層5戶選出一個業(yè)主代表,一共30多名業(yè)戶代表組成業(yè)主代表大會,再從中選出9名委員組成業(yè)委會,每個業(yè)主代表同時也是小區(qū)志愿者,所有的社區(qū)事務他們必須沖在前面。
做垃圾分類,成了業(yè)委會遇到的第一個重大考驗。從2011年9月開始,業(yè)委會在愛芬環(huán)保的支持下,花了幾個月時間進行宣傳動員,利用已有的志愿者網(wǎng)絡,設計、改造垃圾箱房,帶領居民參觀填埋場、焚燒廠,邀請環(huán)保人士開展講座,辦分類知識學習班。到11月,垃圾分類正式啟動。“那時是早上一班,下午一班,晚上一班,凡是有人來投放垃圾,分類不當?shù)?,我們就不斷地做示范,因為一開始的時候,好多人都不適應,搞不清楚怎么分類。”鄭忠芳說,最初的半年里,也會遇到不愿意分類的居民,他們就不斷上門做工作,耐心溝通。后來從4分類變?yōu)?1分類,志愿者撤離垃圾箱房,居民們已經(jīng)能夠自覺進行分類投放,有外來的鐘點工和租戶剛開始不適應,業(yè)委會就一對一上門指導。
居民自治網(wǎng)絡在這一過程中起到了化解矛盾、激活社區(qū)的作用。比如在垃圾箱房是采取封閉式還是開放式設計的問題上,業(yè)委會召開會議征詢居民意見,最后大家一致覺得,開放比封閉好。“我們不需要門,24小時敞開,因為我們相信大部分業(yè)主會自覺分類,而且敞開后,你扔在地上或者不好好分類,大家一眼就能看見,這無形之中也是一種監(jiān)督?!本o挨著垃圾箱房的轉角上還建了一處玻璃亭,對鄭忠芳的采訪就在這里進行,旁邊有老居民讀報、鍛煉,垃圾房里沒有任何臭味飄出,這也是鄭忠芳一直引以為豪的事情。
愛芬環(huán)保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郝利瓊回憶起當初在揚波大廈做垃圾分類的過程?!澳菚r候我們就像寫詩一樣,請大家坐下來慢慢溝通,在葡萄架下面拉家常,給小區(qū)做黑板報,送自制的獎勵卡給居民。從很小的地方開始,做人的工作,商量、溝通,讓大家一點點對社區(qū)產生認同感、歸屬感?!边@個過程講起來是玄虛的,和垃圾分類似乎沒有直接關聯(lián),但郝利瓊覺得它很重要。
郝利瓊給我講了一個案例。2016年時,她認識的一個居委會書記要在社區(qū)里開展垃圾分類,但其中一個高檔小區(qū)硬是找不到志愿者,業(yè)委會主任是個強勢人物,對居委會愛答不理。后來居委會有一次幫助小區(qū)解決了一處建筑垃圾的清運問題,借機打開了突破口,居委會書記結識了社區(qū)里的一名工會退休人員,請她幫忙到社區(qū)里去找志愿者。這位前工會成員先找了幾個黨員,又挨家挨戶上門去問,在小區(qū)里找?guī)Ш⒆拥母改浮敔斈棠?,還有跳廣場舞的大媽們,一個帶一個,最后拉了一支40人的志愿者隊伍。最后,業(yè)委會主任態(tài)度也松動了,主動給值班的志愿者買保溫杯,定做馬甲。
“一個以前人與人之間非常冷漠的社區(qū),連接變得越來越多,就是從一個人開始,你說是不是很神奇?很多時候就是要有個人邁出第一步,整個社區(qū)就會發(fā)生一些神奇的化學變化?!?/p>
定點定時投放開始實行后,年輕人,特別是“996”上班族成了一個焦點問題,他們對定點定時意見很大,反過來,社區(qū)對這些年輕人的意見也不小。記者走訪的多個社區(qū)里,沒有分類的、亂扔的垃圾袋相當一部分都被算到了年輕人頭上。不少居委會、業(yè)委會抱怨,年輕人平時見不著人影,等規(guī)定出來了又抱怨,不配合執(zhí)行。
“有些人會焦慮,說年輕人怎么樣,我說你不要著急,社區(qū)的本質就是一群彼此需要的人在一起互幫互助,年輕人現(xiàn)在天南海北,本來對社區(qū)的需求就很小。等他們做了父母,要帶孩子在社區(qū)里玩耍,或者年紀大了,想在小區(qū)里散個步,看見亂扔的垃圾自然會看不過去?!焙吕傉J為,真正的問題在于,年輕人在社區(qū)討論中是缺席的,他們沒有機會或者不敢去表達意見,等垃圾投放的規(guī)定時間出來后,他們覺得自己的利益沒有受到尊重?!拔揖蜁嬖V他們,你們是對的,這個時間確實更適合老年人,很抱歉,因為你們沒來,如果你們想改變,那我們選個日子再來一場討論。你想再延長一個小時或者再開一個投放時間段,都是可以的,只要你們能保證有人出來當志愿者管好這段時間,保證你們的分類準確率?!?/p>
“垃圾分類其實是一個介入社區(qū)的議題,我們更關注的是通過它來提升社區(qū)的治理,促進社區(qū)自治和社區(qū)參與,根本目標是指向人的改變、社區(qū)的改變。”在過去十幾年里,郝利瓊一直堅持用社區(qū)的方法來做垃圾分類,她認為環(huán)境意識的覺醒可能是人的覺醒的一個起點,“人不再只是為小我而活,還可以為更大的東西、為公共的精神而活。我們工作本身就是不斷啟發(fā)每個人去思考,人跟環(huán)境的關系是什么,跟社區(qū)的關系是什么,你是否愿意為這種關系的調整而去付出。”
郝利瓊前不久走訪一個項目小區(qū),看到一個有藝術家氣質、留著長發(fā)的年輕人在垃圾箱房旁邊值班——要知道,平時站在這里的可都是大爺大媽——她覺得特別好玩,上去一問才知道是住小區(qū)的一個畫家。
張彪總結岐山村開展垃圾分類這一年來,居民配合度較好的原因時說道:“大家對居住在岐山村是引以為豪的,好像覺得比其他弄堂要高出一等,所以大家關心自己的社區(qū),愿意參與、維護它。他們現(xiàn)在有的老同學聚會,岐山村的人都會主動把大家?guī)У脚美飦恚咭蛔呖匆豢?,我們禮拜天要接待好幾撥這樣的訪客?!?/p>
除了1032弄,岐山居委會還管理著其他幾條弄堂,只有七八個編制的居委會常常忙得暈頭轉向。弄堂里住著不少老干部、老教師,還有企業(yè)的技術、管理人員,他們退下來后組織了各種自治團體,比如老年協(xié)會、讀書會、合唱團、歌舞團,還有專門負責歷史建筑講解的工作室,這些團體在推動垃圾分類上功勞不小。如果說上海有可能成為真正實現(xiàn)垃圾分類的第一個城市,郝利瓊的信心很大程度上也基于此。
郝利瓊記得,2010年上海世博會期間,其他館都在展示高科技,而臺灣館展示了臺北市的垃圾分類,她很震驚:“這個事情也值得拿來展示嗎?后來才知道臺北做的事情有多么了不起?!比缃裆虾H菬嶙h垃圾分類的奇特景象,讓扎入垃圾分類十幾年的郝利瓊又喜又憂。一方面,她覺得終于看到了曙光,中國城市垃圾分類實踐從近20年來的喊口號階段進入到法治時代,但她同時也擔心:“像揚波大廈那種推行方式,在現(xiàn)在的上??磥泶_實是很奢侈的。我們只是開了一條路,證明這樣是可行的。但一旦大家都忙著去完成任務指標,容易忽略垃圾分類真正要給社區(qū)帶來什么改變?!?/p>
張彪雖然對岐山村的垃圾分類效果還滿意,但對未來也不敢樂觀?!?014年的時候,上海就興起過一輪,后來斷斷續(xù)續(xù),不了了之,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一次浪頭這么大。說實話,從去年到今年年初力度都很大,但現(xiàn)在好像力度又開始減弱了。畢竟幾十上百年的歷史,想一下子改變所有人的思想觀念和生活習慣很難,包括我在內都沒辦法一時適應。”雖然垃圾箱房裝了監(jiān)控攝像,立法也納入了處罰手段,但居委會和物業(yè)都沒有執(zhí)法權,即使居民亂扔垃圾,也得找城管來執(zhí)法,上海全市這么多小區(qū),執(zhí)法成本可想而知。
在上海走訪的許多社區(qū)里,沖在垃圾分類最前沿的居委干部、物業(yè)人員不少都顯出了疲態(tài)?!罢l愿意做?誰做誰得罪人。”一名負責衛(wèi)生工作的居委干部告訴我,他們從2016年年底就成了試點,做了幾年,效果還算不錯,但問題一直不少,物業(yè)公司不想管,居民有問題就來找居委會,讓居委會干部們疲于奔命。前不久,他所在的街道還有一個小區(qū)一名老年志愿者在守垃圾箱房時和居民吵了起來,導致心臟病發(fā)作不幸去世,給整個社區(qū)蒙上了一層陰影。后來招收志愿者,他們規(guī)定必須在75周歲以下,還要看身體狀況,沒有什么大毛病的。
不過,小區(qū)里的老人倒是非常積極,甚至有的搶著值班。我見到一位70多歲的紡織廠退休工人,她做了兩年多志愿者,無論刮風下雨,每周雷打不動值班兩天。2003年,她23歲的獨生子因病離世,三年后她退休,和老伴在家里眼瞪眼憋了好幾年,后來出來做志愿者,繞著垃圾桶忙前忙后,把小區(qū)里的老人、小孩認了個遍,終于宣告自己從陰霾里走出來了。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9年第27期。實習生李秀莉對本文亦有貢獻。標題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