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柒

都說女大十八變，那放到喬楠這個男的身上，估計得有一百八十變。

小學三年級的某個早上，我縮在課桌下，撕開一包辣條，班主任忽然領進來一個小男生。

“這是喬楠，新轉來的同學?！卑嘀魅沃v完，溫和地摸摸他的頭，“小楠，自我介紹一下吧?！?/p>

那天喬楠穿著一身白色短袖，肚子上還印了個奧特曼的圖案。他低著頭沉默不語，黑色的眼睛襯在白皙的臉上，像兩粒黑葡萄落入剛下過初雪的雪地，和同齡那些黝黑躁動的男孩兒毫不相同。

喬楠就這么站在講臺上，一聲不吭，全班都盯著他，氣氛十分尷尬。我偷偷往嘴里塞根辣條，看著這出好戲，班主任卻突然指指我，“吳瀟瀟，你旁邊的位置正好空著，就當喬楠的同桌吧?！?/p>

我手一哆嗦，零食差點兒掉地上。于是，班上著名的女霸王就有了個害羞的小同桌。

白凈斯文的他很快成為眾人口中的娘娘腔，而他也確實不爭氣，長得瘦弱不說，關鍵他還愛吹牛，總說自己爸爸是警察，可沒人相信，哪家警察的孩子會是這副軟弱膽小的樣子？

有天下課，我去買包辣條，回來的時候，看見喬楠低著頭坐在位子上，雙眼通紅，肩膀微微起伏，我頓感不妙，這小子多半又被欺負了。

“怎么了？”我把辣條啪地拍在桌上，大聲問他。

喬楠沒說話，只是默默打開自己的文具盒，里面有攤亮晶晶的泡沫，黏稠惡心，是口水，肯定是誰趁他不在，偷偷吐進去的。

我渾身發(fā)熱，氣血上涌，對著全班吼完，瀟灑地把辣條塞到喬楠手里，“吃，吃了好吃的就不傷心了。”

喬楠愣愣地看著我，一個透明的鼻涕泡從鼻孔里蓬勃綻放，我趕緊掏出紙巾，忍住惡心給他擦擦。就這樣，喬楠成了我的小弟。

小升初，初升高，喬楠當了我好幾年的小弟，雖然他的個子早已鶴立雞群，還是各科老師的寵兒，沒人會再往他的文具盒里吐口水，可喬楠還是我的跟屁蟲，恨不得跟著我一起上廁所。

高考前一個月，下了晚自習，喬楠找到我。

“你想去哪個城市？”喬楠劈頭蓋臉地問。

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沒想好，無所謂。”話剛出口，胸口就被扎上一根細針，針尖陷進肉里，帶來無比真實的疼痛。我倆都清楚，以我這個絕癥晚期般的成績，不可能和喬楠踏上同一條路，我和喬楠就像兩條平行線，無比接近，但絕不可能相交。

“我已經(jīng)想好去哪里了。”喬楠說出一個城市的名字，“這里的大學被我查了一遍，以你的成績，沒問題。”暈暈乎乎的感覺彌漫在我腦子里，據(jù)我所知，那座城市并沒什么配得上喬楠的學校。

喬楠見我不說話，輕輕抓住我肩膀，篤定地說：“我要考那里的特警學院?！?/p>

我蒙了一下，輕輕捶了捶他胸口：“就你這小身板，還特警？”我笑道。不過剛才那一捶，我發(fā)現(xiàn)喬楠比以前結實了不少。

喬楠聳聳肩，眼神里多了一絲堅毅：“這段時間我一直跟著田徑隊訓練，你知道，光成績好可當不了特警。”

“你怎么突然想當特警？”我問道。以喬楠的成績和性子，他應該去某所不錯的文科大學，畢業(yè)后進家不錯的公司，坐在空調(diào)房，喝著小咖啡，而不是去什么一聽就很辛苦的特警隊。

喬楠的喉結動了動，望向無邊的夜色，整個人幾乎要隱沒在黑暗里，像尊石雕：“不是突然，我早就想好了。”

“當年我爸也是個警察，有次執(zhí)行任務，沒想到對方藏著刀，捅了他一下，他就再沒回來。”

我一時語塞，不知說什么好，原來當年的喬楠沒有說謊，他爸爸真的是警察。

“那就別干這一行啊，萬一受傷怎么辦？”我想到喬楠可能遇到的危險，心跳加速，語氣不由得急促起來。

喬楠看著我，漆黑的眸子中間映出一點點光，光里還有個人，她站在喬楠的眼睛里，被周全地包裹起來。半晌，喬楠說：“我不想再像小時候一樣，我想保護自己在乎的人。”

“比如你媽？”我問。

喬楠點點頭，一絲紅色毫無征兆地在他臉上暈染開。

“還有一個。”

剩下這一個，我沒再問。

喬楠伸出手，輕輕放到我臉上，幾個字透過低沉的嗓音吐出來：“以后，我來保護你?！?/p>

我感覺自己的腦子溫度過高，于是趕在它死機前愣愣地問：“這是表白？”

喬楠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揚，笑得很好看。我還能怎么辦呢？只好點頭答應了。

等到大學開學的時候，喬楠已經(jīng)和從前判若兩人。

他不再是當年弱不禁風、害羞靦腆的小矮子，和善圓潤的五官變得棱角分明，不茍言笑，帶著生人勿近的氣場。我毫不懷疑，任何犯罪分子看到他那樣子，都會退避三舍。

有次喬楠正好休半天假，夜里我和他在微信上聊天，聊著聊著，我忽然無比想念辣條的味道。

我實在忍不住，只得跟喬楠傾訴：“想吃辣條。小賣部早就關了，寢室也差不多熄燈了。”

那邊沉寂片刻。

“你們宿舍沒搬吧，還是我送你來學校時的那間？”喬楠問。

“沒??！”我感到莫名其妙，“你想干嗎？”

“別睡，等著?！眴涕啙嵱辛Φ亟o我下達了命令，嗯，越來越像警官了。

于是那天晚上，女寢發(fā)生了一件足以載入校史的事。將近半夜十二點，一個黑影順著陽臺爬上四樓，激起一片尖叫，等門衛(wèi)大叔們火急火燎地趕來，黑影已經(jīng)猴子一樣躥下去跑出校門，那速度連體育系的看了也自嘆不如。

我和室友們站在陽臺上，看著喬楠消失在陰影里，縮回寢室，一邊感嘆喬楠送來的零食真好吃，一邊也想學學特警學校的課程，以后回寢室也方便。

畢業(yè)后，我和喬楠一起留在了這座城市。

一日凌晨一點，門鎖響了，我跑去開門，喬楠站在門口，頭發(fā)亂糟糟，臉上多了道細小的口子，泛出微弱的血紅色。傷口不嚴重，但還是足以擊垮我的淚腺。

喬楠把我擁進懷里，之前好聞的洗發(fā)水味兒里混了一絲汗水的味道，我聽見他的心臟一下一下地跳動，似乎快要跳出來，和我的連在一起。

“抱歉，街上的店大都關門了，只買到這包?！眴涕獜暮谏木锾统鲆话t色辣條，顯得十分違和。我才不要什么辣條，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碰他的傷口邊緣。

喬楠卻滿不在乎地把我的手拿開，握在他的手里。“沒想到對方有刀，蹭了我一下。當然，我已經(jīng)讓他知道什么叫后悔了?！眴涕珠_嘴，顯得有些得意?；秀遍g，站在我面前的似乎不是那個強悍的特警，而是當年經(jīng)常對著我傻笑的笨蛋小弟。

我的眼淚終于還是不爭氣地流下來，喬楠把腦袋湊過來，柔軟的唇碰上我的額頭，溫熱濕潤。

“大哥可不許哭鼻子，以后小弟還得靠你罩著呢。”

我緊緊抱著他，大聲說：

“罩就罩，罩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