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云溥
一
在談論李安的電影《雙子殺手》之前,我想先扯個手機行業(yè)的新聞。
中國有個很小眾的手機品牌,可能很多國內消費者都沒聽過,但它在北美、歐洲和印度知名度很高,每次新品發(fā)布時甚至會有粉絲去門店排隊搶購。該品牌今年主推的新品裝有刷新率達到90Hz的屏幕。
要知道,目前市面上常見的手機,屏幕刷新率都是60Hz。屏幕刷新率為90Hz意為每秒鐘屏幕刷新90幀畫面,有什么好處呢?按照手機創(chuàng)始人的描述,就是“極致流暢”,用戶一旦用上刷新率為90Hz的屏幕,就很難再適應普通的屏幕了。
品牌方最大的難題,就是怎么向公眾描述刷新率為90Hz的屏幕的好處。這事兒誰用誰知道,上手的感覺是語言沒法描述的——你說流暢,啥叫流暢?
這不是給手機打廣告。我是想說,李安導演這次用120幀的畫面刷新率制作的電影《雙子殺手》,其目的和效果,都跟該手機品牌做了刷新率為90Hz的屏幕差不多——是為了讓畫面極致流暢。效果呢?很遺憾,就是大部分觀眾(用戶)對此無感。一記勢大力沉的重拳,不幸打在了棉花上。
二
《雙子殺手》最大的看點和爭議,都來自李安傾力倡導的“120幀”。百年電影史,絕大多數(shù)影片都是用24幀的畫面刷新率拍攝的——銀幕上每秒鐘更新24幀畫面,人眼看起來就是連貫動態(tài)的影像。
法國導演讓一呂克-戈達爾說:“電影是每秒24格的真理?!崩畎舱f:“我們學24格學了一輩子,從來沒問過為什么是24格。它其實就是片商給出的最便宜的能連起來看的格式,沒有什么科學道理。而藝術家一直被這個低限度框在里面,創(chuàng)作受到種種限制?!彼?年前用120幀的畫面刷新率拍攝《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時,李安說:“我已經(jīng)看到了更清晰的電影,就不能假裝從來沒看過?!?/p>
根據(jù)世界各地影院的不同設備條件,《雙子殺手》的公映版本也有好幾種不同的格式。從技術上講,畫面刷新率從24幀到120幀,毫無疑問是電影視覺效果的一次飛躍,但這種技術革命對觀眾的觀影體驗有多大提升?真能把人給“鎮(zhèn)住”嗎?我很好奇。于是我先去看了120幀、4K、3D的最高規(guī)格《雙子殺手》,第二天又去看了場24幀、2K、2D的“低配版”。同一部電影的兩種技術規(guī)格看下來,感受很復雜。先說結論:這根本就是兩部片子嘛!
雖不到“天壤之別”的程度,但是當我看完兩個版本的《雙子殺手》,回想起來,我觀影時的關注點分別被帶向了兩個不同的方向——前者看視效,我被震得目瞪口呆,腦海里分分秒秒都在想“這是啥啊,咋回事呢,怎么弄出來的”;后者看故事,我有點兒犯困,感覺平淡如水,即使還是李安一貫的細膩哲思,故事本身也已經(jīng)落后于時代。
《雙子殺手》在國內宣傳造勢時有一句話,“李安的一小步,電影的一大步”?,F(xiàn)在看來,這話得兩說:在對新技術的探索運用上,李安遠遠走在了時代之前;而他為此不得不做了故事性、藝術性上的妥協(xié)——基于現(xiàn)實條件的限制,無奈之下的妥協(xié)。
李安在接受國內媒體采訪時對中國觀眾說了“請大家擔待,這次我往后退了一步”,相信他這句話是發(fā)自內心的。作為曾經(jīng)兩次捧起小金人的世界級大導演,李安會不懂如何講好故事?我來告訴你,為了把電影技術往前推這一大步,李安做了怎樣的妥協(xié),以及為什么要做這樣的妥協(xié)。
三
首先,120幀畫面刷新率的技術革命,顛覆了以往電影制作的視覺規(guī)范,讓萬物在銀幕上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面貌。
舉個例子。影片開頭,威爾-史密斯飾演的老殺手執(zhí)行任務,他需要在兩公里開外狙擊坐在一列高速行駛的列車中的目標。狙擊手遠距離打移動靶在很多戰(zhàn)爭片和動作片里都有過類似的情節(jié),這不新鮮,且不論其現(xiàn)實合理性,反正我們知道主角一定是神槍手,神槍手就一定會打中。
但是注意,是否是120幀的畫面刷新率,這鏡頭看起來差別可大了——在120幀的極致流暢的畫面里,高速行駛的列車和坐在車窗邊的目標人物,即使只是在鏡頭前一晃而過,人眼看起來依然是清晰的,沒有虛影;而普通24幀的畫面,那就是列車風馳電掣呼嘯而過,啥都沒看清就晃過去了。
所以在120幀版本里,我甚至看明白了一個狙擊手在這種極端條件下命中目標的射擊動作原理:前半秒的畫面是準星鎖定目標人物頭部,后半秒是迅猛地甩了—下槍,讓準星朝列車前進方向快速平移一段距離然后擊發(fā)。
簡單地說,就是打了個計算好的提前量:子彈飛行兩公里后到達的那個點,也正是目標人物坐著火車往前跑到的那個點。子彈穿過車窗玻璃打進了目標人物的脖子,任務完成,雖然略有跑偏。
你理解李安為什么要在開頭先拍這么一段情節(jié)了嗎?故事情節(jié)在這里要為技術服務,為視覺效果服務,先震撼你—下:看,只有在120幀的畫面里,你才能看清楚狙擊手這一槍是怎么打的,你才能相信這種不可思議的槍法是人類有可能實現(xiàn)的。換成普通24幀畫面,你只會覺得導演、編劇都是瞎掰,把狙擊手都拍成超級英雄。
第二,由于上述萬物皆清晰可見的效果,演員的表演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限制。
李安自己說的,從《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到《雙子殺手》,自己好像完全不會拍電影了。一切從頭學起,120幀、4K加上3D的畫面,使得電影拍攝時的布光、景深等細節(jié)參數(shù)全變了。他在片場反復試錯,拍了幾個月才找到正確的感覺。
這種“正確的感覺”是什么呢?就是沉浸感,讓觀眾看到的一切無比真實,仿佛就在故事發(fā)生的現(xiàn)場,有距離很近的現(xiàn)場目擊感。
這也是我分別觀看120幀和24幀兩種版本時著重觀察的區(qū)別:即使都是特寫鏡頭,24幀你看到威爾-史密斯的大臉,你會看到他情緒激動、眼圈紅了,你會聽他在說什么,你會想這個人是憤怒還是委屈。但是,在120幀的畫面下,你連他這張大臉上的毛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連他嘴角的微微抽搐、淚水的流淌形態(tài)都能看清楚。我的天,這時候你會想什么?有人說看120幀版本反而容易“出戲”,這也是有道理的,在這種視覺效果下,觀眾有可能被畫面里某些非常細微的物體帶走注意力,而這些東西在以往的觀影體驗里是被忽略的。
120幀影片對演員的要求則在于,—方面,演員要在細節(jié)上做到極簡,避免喧賓奪主,比如所有演員都必須素顏上陣,因為倘若化妝就會讓觀眾忍不住去看你臉上的粉底顆?;蚴敲脊P的畫痕;另一方面,演員在面部表情和肢體動作上又要做到位,經(jīng)受住“極限真實感”的考驗。
依然是李安自己說的,在演員的選擇上,他其實沒有太多選擇:“要找一個有很高知名度的動作演員,從20年前一直紅到現(xiàn)在,而且現(xiàn)在還能打,也就是湯姆-克魯斯和威爾-史密斯了?!卑鐩]檔期,“史皇”很高興地接下了這部戲,但李安對他說:“你先來看一看我要怎么拍,你如果被嚇著了,不愿意的話,回頭還來得及。”
第三,李安做的極限技術實驗除了探索萬物和真人在全新視覺環(huán)境中的表現(xiàn),他還想試試“假人”能不能騙過觀眾的眼睛。
威爾·史密斯生于1968年,今年51歲了,《雙子殺手》同時呈現(xiàn)了他如今飽經(jīng)滄桑的面容和20歲左右時的臉,兩張臉都同樣真實可信。而我們已經(jīng)知道,只有老的那個是威爾-史密斯真人,那個年輕小伙子完全是數(shù)碼技術的產(chǎn)物,是個徹底的“假人”。
好菜塢的特效技術有多先進不用說,過去無數(shù)影片里以假亂真的鏡頭我們也看多了。但李安想的是,既然120幀讓真人臉上的毛孔都能看清楚,演員演得對不對、好不好一目了然,那么“假人”能經(jīng)受住這種考驗嗎?
據(jù)說這個念頭把特效公司折騰慘了,120幀的特效鏡頭工作量是普通24幀電影的5倍,而且非常費錢,假史密斯的造價是真史密斯片酬的兩到三倍?!峨p子殺手》的制作費用高達1.38億美元,花這么多錢,以目前的全球票房走勢來看,幾乎鐵定要血本無歸,但李安的視覺實驗仍然成功了。
當真假兩個史密斯同框出現(xiàn)在120幀的大銀幕上,我非常努力地瞪大眼睛想要找破綻,想要找出真人和假人之間哪怕一丁點兒“肉感”和光影的差別——我都沒找到。
完美的假人。于是問題來了:如果真人演員都不再必要,未來的電影將會變成什么樣?
李安把這個問題擺在了全世界電影人面前。為了擺出這個問題,他選擇了一個從20世紀90年代就在好萊塢各大公司之間流轉的劇本,一個關于克隆人的故事。1996年,人類第一次成功克隆出一只羊,當時在科幻界,克隆技術是個熱門話題,也出現(xiàn)了不少同類題材的文學和電影作品。而時隔20多年,這個故事的現(xiàn)實熱度已經(jīng)消散,故事本身對于克隆人倫理、父子情感關系的探討也只是停留在比較“淺”的層面。再往下深挖,不是李安做不到,而是他不能做了,或者說沒興趣做了。《雙子殺手》是按照好菜塢工業(yè)流程完成的類型片,以李安今時今日的造詣和地位,類型片的套路可以說毫無新鮮感,更無挑戰(zhàn)性。
這個劇本能夠被搬上銀幕的理由,幾乎只剩下為李安的技術實驗服務,為李安探索電影業(yè)未來的演進方向服務,為李安給行業(yè)提出新問題、新挑戰(zhàn)而服務。
基于上述三點體會,我回頭問自己:在這樣一部充滿“極客”探索精神的電影面前,還有沒有必要去思考故事性、藝術性、哲學性或者其他問題?對李安來講,4年前《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票房失敗,口碑也比較一般,但那個時候全球只有5家影院有條件放映120幀最高標準的版本,那次實驗的結果其實還不至于有太強的挫敗感。
今天我們再一次看到李安遭遇票房和口碑的雙滑坡,作為觀眾,我們能不能給予李安堅持下去的信心?我們能否不再按照過去對李安電影的期待標準,來看待如今已經(jīng)變身影像科技實驗先鋒的李安?
我的答案是,我可以。反正120幀畫面確實驚到了我。李安仍然是令人崇敬的“華人之光”,只是他改變玩法了,從藝術家變成技術狂了。難道這不好嗎?要是電影行業(yè)少了李安這樣玩命折騰的人,即便不說24幀畫面的電影我們還要再看100年,那也該是多么無趣的、充滿既定模式的世界。
《雙子殺手》120幀版本在北京的影院一張票賣到200多塊錢,在影院里親身感受目瞪口呆的兩小時,看兩個壯漢在眼前搏命斗毆,互相往死里揍,我覺得挺值。
但在我們村見慣街頭流氓打架的我大舅一定覺得這片子沒什么看頭,就像我拿任何一部手機給他用,他的第一個問題都是:這手機電池能用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