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
我流浪在福建德化山區(qū)里,在一家小瓷器作坊里做小工。有一天,老板說我的頭發(fā)長得已經(jīng)很不像話,簡直像個犯人的時候,居然給了我一塊錢。我高高興興地去理了一個“分頭”,剩下的七角錢在書店買了一本沈從文的《昆明冬景》。
我是沖著“沈從文”三個字去買的。鉆進閣樓上又看了半天,仍然是一點意思也不懂。這我可真火了。我怎么可以一點也不懂呢?就這么七角錢?我怎么一點也不明白你在說些什么呢?七角錢,你知不知道我這七角錢要派多少用場?……
德化出竹筍,柱子般粗一根,山民一人扛一根進城賣掉買鹽回家。我們買來剁成丁子,抓兩把米煮成一鍋清粥,幾個小孩一口氣喝得精光,既不飽,也不補人,肚子給脹了半天,脹完了,和沒有吃過一樣。半年多,我大腿跟小腿都腫起來,臉也腫了;但人也長大了……
我是在學(xué)校跟一位姓吳的老師學(xué)的木刻。我那時是很自命不凡的,認為既然刻了木刻,就算是有了一個很好的傾向。聽說金華和麗水的一個木刻組織出現(xiàn),就連忙把自己攢下來的一點錢寄去,算是入了正道,就更是自命不凡起來,而且就地收了兩個門徒。
可惋惜的是,那兩位好友其中之一給拉了壯丁,一個的媳婦給保長奸污受屈。我給他倆報了仇,就悄悄地離開那個值得回憶的地方,不能再回去。
在另一個地方遇見一對夫婦。他們善心地收留我,把我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這個家真是田園詩一樣善良和優(yōu)美。我就住在他們收藏極豐富的書房里,那些書為我所有,我貪婪地吞嚼那些廣闊的知識。夫婦倆給我文化上的指引,照顧我受過傷的心靈,生怕傷害了我極敏感的自尊心,總是小心地用商量的口氣推薦給我系統(tǒng)性的書本。
“你可不可以看一下威爾斯的《世界史綱》?你掌握這一類型的各種知識,就會有一個全局的頭腦。你還可以看看他寫書的方法……”
“我覺得你讀一點中外的歷史、文化史,你就會覺得讀起別的書來更有本領(lǐng),更會吸收……”
“萊伊爾的《普通地質(zhì)學(xué)》和達爾文《在貝爾格軍艦上的報告書》之類的書,像文學(xué)一樣有趣。一個自然科學(xué)家首先是個文學(xué)家這多好。是不是?”
“波特萊爾是個了不起的詩人,多聰明機智,是不是?但他的精神上是有病的,一個詩人如果又聰明能干、精神又健康多好。”
將近兩年,院子的紅梅花開了兩次,我背著自己做的帆布行囊遠遠地走了,從此沒有再回到那個溫暖的家去。他們家的兩個小孩都已長大成人,而且在通信中知道還添了一個女孩。這都是將近四十年前的往事。我默禱那些活著的和不在人世的善良的人過得好,好人遲早總是有好報的。
在兩位好人家里的兩年,我過去短短的少年時光所讀的書本一下子都覺醒了,都活躍起來。生活變得那么有意思。幾乎是,生活里每一樣事物,書本里都寫過,都歌頌或詛咒過。
每一本書都有另一本書做它的基礎(chǔ)。那么一本一本串聯(lián)起來,自古到今,成為龐大的有系統(tǒng)的寶藏。
摘自《沈從文與我》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