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小鹿

學(xué)校后街的美食一條龍，歪斜散布著規(guī)模有大有小甚至“迷你”的店鋪。下雨的夜，踩著水往深巷里走，第五盞街燈亮起處，便到了江湖。這樣說也沒錯(cuò)，門口懸著三尺深灰色棉麻布，上書“江湖酸辣粉”五個(gè)字。看起來像是用毛筆所寫，但字體圓鼓似生氣的河豚，有點(diǎn)丑但又俏皮，生生將“江湖”二字的奔騰煞氣淡化沒了。不過，店老板左手前臂的文身，卻讓人下意識地聯(lián)想到某些令你不安的氣息。

文身簡單粗暴，是一個(gè)狼頭。雖“年歲”已稍感久遠(yuǎn)，但狼眼依然泛著青光。他也不管太多，臉上常年一副“生人勿近，熟人勿擾”的表情。

店內(nèi)的招牌主食“傷心酸辣粉”的確很銷魂：酸辣筋道，呼口熱氣能從下午爽到夜半。

他開店和打烊的時(shí)間全隨心，跟溫潤春日或是蕭瑟秋天沒關(guān)系，跟食客來來去去、熙熙攘攘也沒關(guān)系。只是他忙而不亂的身影、一人吃飯時(shí)被斜陽扯出的細(xì)長背影，往往顯得寂寥又孤單。

天氣逐漸燥熱，一夕之間，酸辣粉店門口多了一塊小黑板，上書：樂山?jīng)鋈ご喽垢?，限?dú)身來買，每人限買一塊兒。首次只備了二十塊，前十九塊不到八分鐘的光景全賣光，剩下一塊他遞給倚著邊門避暑的乞丐。待忙完了，他擦擦手，提著竹椅下臺階找老爺子聊天。

“好吃嗎，老爺子？”他問，聲音不大，但夾雜著說不出的酷勁兒。

“巴適得很！脆、嫩，吃下肚子還有涼味！”老爺子操著川普答完一句，將口中之物吞下，又一連聲地說出了一串莫名往事，“我老伴還沒去世時(shí)，在家也愛做這個(gè)。她知道我喜歡這個(gè)味兒，夏天日頭曬啊……”

他不知道接什么話，拿手指畫左臂的狼頭，沿著文痕一圈又一圈。日后有好奇的食客鼓起勇氣跟他搭腔：“這豆腐太好吃了！一塊太小，能不能做大點(diǎn)呀？”后灶臺，他一邊切蘿卜絲，一邊笑著回答：“你的胃要是能變大，我這豆腐，也就跟著變大。”

那晚，打烊的時(shí)間比往常提前了不少，他搬出倉庫里的小方桌和兩把小凳，桌正中間擺好一個(gè)方盤，托起特意多做的一塊脆豆腐。他坐定，把另一把小凳往身旁挪了挪，將筷子擦干，夾起豆腐，溫柔地朝向空氣：“老婆哎，我替你嘗嘗這豆腐好不好吃?！闭f完咬下一小口，放人身旁的空碟。店外驚起聒噪蟬鳴，他一口悶掉面前半杯二鍋頭。只這一下，便激出了淚，但他怎么也不肯承認(rèn)自己傷心了，只當(dāng)是酒入愁腸的生理反應(yīng)。

他年少時(shí)跟著小幫小派混，當(dāng)個(gè)馬仔，人前囂張，人后欠下一屁股債.這世上沒人待見他，除了19歲時(shí)遇見的那個(gè)姑娘——也就是他后來的老婆。姑娘著了魔一般哭著喊著要跟他浪跡天涯，也不管不顧地做到了，直到30歲難產(chǎn)而死，小孩兒和大人一并沒了。

老婆是川妹子，甜蜜過往的小日子里，總變著花樣做酸辣粉、脆豆腐、燃面。他想她，嘴巴里一會兒咸，一會兒苦。渾渾噩噩待在北京好幾年，他緩過神來，決定開一家店，將生活這艘船往積極又平和的方向駛了去。

怎么說呢？當(dāng)他甩開險(xiǎn)阻，越過痛苦鋪就的山丘，卻發(fā)現(xiàn)往事和前塵一概變成闊不見垠的無邊沼澤，無人等候。

有人說，他兜著一身故事。那難以磨滅的記憶藏在他左臂的刺青里，在他磕掉的無名指指甲蓋上，在他少了半截的眉毛上，在一塊豆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