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婆坐在屋門口,一動不動,眼里泛著幽暗的光。
有那么幾回,我好奇地打她跟前過,故意將身子在她眼前來回晃,她居然看都沒看我,眼光呆呆地投向遠處的獅子山,仿佛自己是一只孤老的隼,只在心里向往著遠方的天空。
獅子山埋著冬司供,墳頭正是朝向她家的方向。墳地是冬婆親自挑選的,冬司供走后,沒事的時候,她總喜歡朝獅子山遠眺,像是有好多的話,要對那個冷冰冰的墓碑訴說。
在月塘村,司供算是一種古老的職業(yè),世代單傳,專門為人料理身后事,被尊稱為護靈人。
冬司供走后,月塘村就再也沒有司供了。
應(yīng)該說,冬司供曾經(jīng)是月塘村頂頂受人尊敬的人,這種尊敬超出了我慣常的理解范圍,比如說,我對長輩的尊敬,無非就是見面打一聲招呼問個好,但村里人對冬司供的尊敬,卻是一種儀式化的大恭大敬,上他家請他主事的人,無論老少都得叩兩個頭。也許由于規(guī)矩太過苛刻——你想想,誰沒事愿意去給別人叩頭——一般情況下他家都不會有人走動,過路走到他家附近的,也都盡量繞道而行。冬家兩口子沒事的時候,也從來不往別人家跑,二人獨來獨往,默默地上山下地,出起入居,他們只關(guān)心死去的人,活人的家長里短,與他們無關(guān)。
司供必須有把好嗓子,那是吃飯的家伙。冬司供歌唱得好,這是公認的。不僅如此,冬婆的花扎得巧,也是婦孺皆知。天氣晴朗時,冬家院門洞開,冬司供唱著一種聽不清歌詞但旋律極其婉轉(zhuǎn)悠揚的歌子,順帶把青竹竿削成篾條,冬婆則拿削出的軟篾條編織形態(tài)各異的胎,胎上糊上花花綠綠的紙做成漂亮的花圈,那些散發(fā)著篾條和糨糊清香的花圈個疊著個,排挨著排,把冬家門前的曬谷場裝點成花的海洋。
那一天,不知是冬司供的歌聲驚起了梁塵,還是冬婆的紙花攏亂了春風,反正,我和阿桂一個沒忍住,踏破禁忌,踱到了冬家院子里。那里實在是一個神奇的所在,我和阿桂被深深地吸引了,不自覺間,我倆就坐到了冬家的門檻上,當然,我倆誰也沒給誰叩頭,很多時候,我倆在村子里見誰也不打招呼,進誰家也不敲門,來去像一陣風,隨性得很。
冬司供其時已是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爺爺,見我們到來,專門停下歌唱,沖我們微微笑了一笑,額頭上的皺紋堆成一座山。
“你的歌子可以教我嗎?”我仰起頭,滿是新奇地看著冬司供,平常里聽冬司供唱歌,都是在葬禮的現(xiàn)場,人來人往,外人吵吵鬧鬧,孝親哭哭啼啼,從來沒聽清他唱的是什么。
“你想學這個?”冬婆停下手里的活計,滿是疑惑地看著我。
“嗯。”我篤定地朝冬婆點點頭。
冬司供丟下篾刀,搬把椅子坐在我對面,試探著問:“你爹娘可知道?”
他問得可真好笑,學唱個歌哪里還要爹娘同意哦,我跟著電視廣播唱歌,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從來沒說要爹娘同意。
“就是唱歌嘛,哪個爹娘還管這事?”阿桂也在一邊表示不解,但他更多的是喜歡冬婆的紙花。
“揀幾句唱可以,可不能輕易學?!倍竟┱f著,蹺起二郎腿,掏出旱煙壺,抽一口,咳嗽兩聲。
我詫異于冬司供為什么抽煙的時候咳個不停,而唱歌的時候卻氣息舒暢,一聲不咳。
“不教?”我失望地看著他。
“可不敢亂教?!倍竟┯终f。
我有點兒失望地在院子里到處亂瞅,這時候,冬司供拿煙斗敲敲凳子腿,清清嗓子唱開了:“我勸堂前兒女們,莫忘父母養(yǎng)育恩。十月懷胎娘辛苦,黃皮刮瘦不成人。兒女出世多可愛,把你當為母肝心。千辛萬苦拉扯大,擋風遮雪避雨淋。等到一朝兒女大,蝶自紛飛花自零……”
我聽得出神,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唱,還沒記住幾句,歌子卻戛然而止。我正想問個明白,卻見院外遠遠走來兩個人,剛進門,就扳著門檻扎扎實實叩了兩個響頭,隨即將一個裝滿供食的竹籃捧到冬婆面前。為首那個愁眉苦臉地說:“恭請老神仙為張家主事。”
“哦,”冬司供四平八穩(wěn)地坐著,“不知,苦主是哪位?”
“張家奶奶,昨日夜飯還吃得好好的,清早……”那人說。
“哦,”冬司供擺了擺手,“告訴孝子,下午三點起場?!?/p>
那人領(lǐng)了冬司供的話,退了兩步,鞠躬,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等兩人走遠了,冬司供側(cè)著身子對我說:“想聽孝歌,到場上去,那里敞開了嗓子,盡管唱。”
說話間,冬婆已經(jīng)打開了那籃供食,就在我坐在冬司供身邊說著什么的當口,阿桂手里已經(jīng)多了一只油淋淋的大雞腿。我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想數(shù)落阿桂幾句,冬婆麻利地把另一只雞腿扯下來,遞到了我手里,然后將竹籃掛到屋檐下,忙開了。
不一會兒,冬司供便拎起一面黃銅鑼,用木錘咣當一敲,起身往外走。冬司供的家本來就在村口,他從村頭的大槐樹下起步,每過一家就敲一下鑼,嘴里拉腔作調(diào)地喊:“各家各戶,仔細聽呢,下午三點,張家起場,吊喪一天,各家收攏人員,壯勞力全都要到場啦?!倍竟┖暗侥睦铮募业拈T就會打開,探出一個頭,不出聲,就靜靜地望一望,算是回應(yīng)。
我和阿桂晃晃悠悠跟在冬司供身后,在各家各戶默默的關(guān)注下,步子邁得啪啪響,覺得自豪無比。等走到自家門口時,阿媽探出的腦袋頓了頓,想說什么,沒有出聲,等冬司供走過,一只手牢牢把我抓住往后拖,轉(zhuǎn)身一看,阿爸一臉冰霜,惡狠狠地瞪著我。
“給我滾回去?!卑忠е?,沉沉地喊。
剛進門,阿媽迅速把門掩上,捶胸頓足地說:“祖宗,可不能跟著瞎跑,晦氣呢?!?/p>
“晦什么,沒聽冬司供喊嘛,送張奶奶歸山,全村都要去的?!蔽也环獾胤瘩g道。
“歸山是歸山,莫跟在他身后,你知道他是干甚的?”阿爸這時也進屋來壓著嗓子訓我。
“那,守夜、吊喪去不?”我不放心地問,生怕錯過了跟冬司供學唱歌。
“當然去,跟我一起,莫要亂跑,小心驚著?!卑屨f。
那天我早早就吃完了晚飯,隱隱聽到張家方向鑼鼓聲聲,嗩吶齊鳴,感覺百爪撓心,但因為有阿媽警告在前,又不敢擅自前往,終于等到阿媽把家里的活忙完,拿起鎖頭鎖門,這才蹦蹦跳跳地跟在阿媽身后,往張家趕去。
冬司供的吹打班子還有三個伙計,負責敲鑼鼓的兩位面前掛一面黃澄澄的銅鑼,架一大一小兩面紅皮小鼓,吹拉的一位身邊木凳上擺著好幾條長短不一的嗩吶,還有二胡、笛子,都是好玩的東西,三個人拉開架勢,沒休沒止地吹打起來。屋場上擺滿了花圈,花圈上的白字條都簽了名,看得出,有些花圈是冬婆扎的,也有的花圈是從鎮(zhèn)上買的,鎮(zhèn)上買的花圈千篇一律,我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冬司供和著吹打班子的樂曲,一邊唱著孝歌,一邊領(lǐng)著張奶奶的子子孫孫,從前屋鉆進去,又從后屋鉆出來,從張家奶奶靈前出發(fā),轉(zhuǎn)個大圈,又到靈前結(jié)束,結(jié)束時大喊一聲,孝子叩頭,身后的孝子們便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下來,朝著張家奶奶的遺體叩頭。
靈堂外人來人往,整個村子幾乎都搬到了張家屋場,不僅僅是人,還包括各家的生活物什。在月塘村,但凡有人亡故,全村人齊上陣,男人殺豬宰羊,搬桌扛凳,把一村的生活設(shè)施都匯聚到一起,女人則架鍋洗菜、端茶倒水,忙前忙后就跟做自家家務(wù)一樣。米面肉菜、油鹽醬醋,都管先生能準備的早就準備好,敞開了擺著,供大家使用,準備得不夠的,也沒人管都管先生再要,誰家里有的,跑回家去拿過來,一起使用,誰也不去計較。每回喪禮開始,冬司供都要清點一回人數(shù),除了讀大學的和當兵的,其他勞力都得到場,讀大學和當兵都是為國家做事,不能耽誤。青壯年有一個重要的任務(wù)就是抬棺,村子里路彎山陡,要把棺材穩(wěn)穩(wěn)當當抬到山上,絕對是個力氣活,不是身強體壯的年輕后生,可不敢讓他攏前。
像我這樣的年紀,當然只有看熱鬧的份兒。我四下張望,發(fā)現(xiàn)轉(zhuǎn)圈的人群里竟然藏著阿桂,阿桂像模像樣地低著頭,跟著隊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嘴里念念有詞,喊磕頭的時候也老老實實地磕頭。我一邊贊嘆阿桂的機靈,一邊趁人不注意,一貓腰也鉆了進去,與阿桂并肩而行,這樣,我就能繞過身后那些鼓吹喧闐,真真切切地聽到冬司供唱歌了。
這一回,我完完整整地聽清了冬司供的歌詞,腔調(diào)凄凄慘慘,從張家奶奶嫁過來那天說起,說她一輩子如何獨守空房,如何養(yǎng)育兒女,如何忍受流言,如何撐起偌大一個家業(yè)。冬司供那一聲一調(diào),都唱在了孝子們的心坎上,勾起傷心往事一幕幕,人群里哭聲此起彼伏,實在不忍描述,連我和阿桂也跟著流下了眼淚。
也許是受了冬司供喪歌的感染,那些一時得閑,不用幫工的人也情不自禁地加入到隊伍里來,轉(zhuǎn)圈的人越來越多,前頭的進了屋,后頭的還在往外走,首尾相連如龍蛇般蜿蜒,每個人眼里都滿含著淚水,一邊緩緩行進,一邊還零星訴說著張家奶奶在世時的種種,喪禮一時間變成了大家對張奶奶的追憶。
后半夜的時候,人轉(zhuǎn)累了,走不動了,后廚的夜宵就該上了。冬司供和敲打的伙計也停下來,默默地坐在桌前吃消夜。悲傷歸悲傷,吃東西的事情不能耽誤。那個夜晚,張家大奶奶的屋門前后洞開,偌大的宅子變成了透明的世界,誰都可以在里面自由穿行。堂屋里,吊喪的人啼哭聲聲,堂屋外幫工的人忙前忙后,各得其所。
第二天清早,張家奶奶如期上山,出發(fā)前,冬司供拿著一份名冊,挨個點名,點到名的壯勞力,腰上扎塊素白毛巾,摩拳擦掌地站在梨木壽材前,聽候調(diào)遣。冬司供挑出十六個人,分成兩撥兒,頭八個站在壽材四周綁好的桑木桿下,一人扶一根杠頭,后八個人各扛一把長木凳子,跟在壽材后面,等前八個人抬累了,后八個人迅速把木凳墊到壽材下,就勢接過杠頭,人歇棺不歇,一路平平穩(wěn)穩(wěn)、緩緩朝山頭走去。
冬司供一襲長袍,先是站在壽材前鞠躬,算是請張家奶奶起程,然后,銅鑼一敲,轉(zhuǎn)身領(lǐng)著八個后生,抬著那口壽材浩浩蕩蕩就朝張家祖墳走去。冬司供挑平坦的道路,繞著村子滿滿地轉(zhuǎn)上一圈,盡量讓張家奶奶在村子里的最后一程,能夠走得遠一些,久一些。待一輪紅日爬出云頭,那壽材已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湓谏街小?/p>
那場喪事,每個人都懷著無限虔誠,風風光光,熱熱鬧鬧,張家上下感恩戴德,十分滿意。喪事結(jié)束時,張家人披麻戴孝地給冬司供跪下,磕兩個頭,便把頭上的孝布摘掉,掛在墳前的青松上。冬司供再面向前來送行的全村老小,代張家后人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張家后人給全村老小深鞠躬,喪事便算圓滿了。正在眾人準備散去時,冬司供站在坡頭,清了清嗓子,竟然還有話要說。
轉(zhuǎn)身要走的人于是回過頭來,不知道冬司供還要講什么。
只見冬司供一臉嚴肅,喊道:“今天張家奶奶的喪事,有勞大家出力,圓滿順利,但有句話還是要說,就是村頭李家、村尾王家的兩個勞力沒回來,這里點一下,以此為戒?!?/p>
李家和王家的人一臉黑霜,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說了幾句什么。
我和阿桂跟著人群往山下走,便聽到人們議論紛紛。
一個說:“這兩家也太不像話了,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除了讀書和當兵,其他勞力雷打不動,都要來抬喪。”
另一個說:“怕是他家有事。”
又一個說:“他們兩個在外掙大錢呢,耽誤一天,得少掙不少錢。”
人群在山下路口四散,各回各家,村子里又恢復(fù)了平靜。
我和阿桂回村后,直接鉆到了冬司供的院子里,到底還惦記著那些供品呢。待我們從屋檐下鉆出來時,見到王家爺爺正和冬司供爭論著什么。兩個人都直愣愣地站在屋場,冬司供身上的長袍還沒有脫去,衣襟飄飄,仙風道骨。
我們側(cè)耳聽去,兩個人你來我往,互不相讓。
“祖上傳的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要是有一個人破了這規(guī)矩,今后誰想不來就不來,誰來抬棺上山?”
“我們家勞力外面活緊,耽擱不起呢。”
“錢可以去掙,但根在這里,該回一定要回?!?/p>
“那恐怕由不得你,你看如今,那打工的人一個比一個走得遠,到時看你能叫幾個回來?!?/p>
“回幾個是幾個,都不回來,靠我們老把式能把棺材抬山里去?”冬司供表情激動,臉漲得通紅,又說,“誰家不回,我都記著賬呢,將來有事莫來找我?!?/p>
“不找就不找,封建迷信,等我家有事,不用你費心?!蓖跫覡敔斠晦D(zhuǎn)身走了。
冬司供寬袖在風中發(fā)抖:“我一不供鬼神,二不敬錢財,供的是蒼生,敬的是亡靈,什么封建迷信……”
院子里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我和阿桂定在屋檐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冬婆見到我倆,陰云密布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招了招手,示意我們過去,把那些糖果糕點,攤到一個盆子里端給我們。
我原本是想請冬司供再教幾句歌詞,但確信當天冬司供一句話也不會說,于是也就作罷,好在還有零嘴可吃,也算沒白來。
說來也巧,過不了一個月,王家就真的出事了,王家太奶奶一不小心睡過去,再也沒醒來。
一切如同王家爺爺當時摞狠話說的一樣,他果然沒來找冬司供主事,去城里掙錢的勞力趕回來,幾通電話,呼呼啦啦招來一輛中巴和一輛四輪貨車,中巴上塞著一個西洋樂隊,男男女女都穿著齊整的禮服,抱著亮閃閃的洋樂器,樂隊從村口下車后,走一路,吹一路,浩浩蕩蕩到王家,一下子將全村人都招呼了過去。這一回,王家的子孫也不在村里借鍋借凳,四輪貨車徑直開到屋場,車上的桌椅炊具應(yīng)有盡有,還有人拿鋼管架起一個風雨棚,披上油毛氈,堂屋門口還搭了個舞臺,涂脂抹粉的演員拿起話筒唱起了歌,唱的第一首便是“紅燭搖,搖來好消息”,緊接著又唱了一首《荷塘月色》,圍攏來的人們紛紛鼓掌吶喊,直說唱得真好,跟電視里一樣。
村里嫁出去的女兒被娘家召回來,一直要住到下個節(jié)氣,遠房不常走動的親戚也趕來了,明說這回要住個三兩天。后半夜,王家白事上的演出尤其精彩,幾個露著肚皮、只穿著短褲胸衣的女子在臺上扭來扭去,跳著一種奇怪的舞,樂隊的吹奏也變成了震耳欲聾的喇叭聲。我和阿桂跟著在臺下起哄,被阿媽一把拖出來,直喊:“小孩子看不得,看了眼睛要長肉釘。”
兩天后,一臺扎著花、放著哀樂的靈車直接把王家太奶的壽材運到了獅子山腳下的墳地,連挖墳的勞力,都是外地來的掘墓人,不僅墳坑挖得方正,而且據(jù)說還是專挑風水寶地,可保王家家業(yè)興順,子孫富貴。樂隊走前,挨家挨戶留下名片,服務(wù)標準、價格,一清二楚,先服務(wù),后付款,保您滿意,省您奔勞。
這樣一來,村子里便刮起了一陣風潮,但凡誰家有喪事,都會努力把樂隊請來,有錢的連演三天,沒錢的也要演個一天半天,實在不行,東借西借,也要照最低的標價,把樂隊請來走個過場,這不是對逝者尊不尊的事,而是事關(guān)后代面子的事。面子問題,茲事體大,砸鍋賣鐵也要辦,因此,在這件事情上,誰家都不愿意含糊,我聽說村里的王二家,本來日子就緊巴,辦了一場喪禮,勒緊褲腰帶足足還了三年債。
但即便如此,村里也沒有人再來請冬司供主事,仿佛誰家找了冬司供清唱幾句,就是對死者不尊,也是頂頂沒面子的事。一兩年里,冬婆不再在屋前扎花,冬司供也不再唱歌,每每想起冬司供那優(yōu)美的旋律,我心里還有點兒不舍。冬司供和冬婆把那堆家什用麻袋裝好,掛到了屋梁上,老兩口安安分分地耕云播雨,不再去管東家長西家短,也不用操心誰的一輩子怎么用歌子唱出來。
全村人的這種忽略對我而言,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情,因為,連我的阿爸阿媽,也對我時常往冬司供家里跑的事不再忌諱,只是,要讓冬司供隨口唱幾句,就變得很難了,除非拿上好的米酒,把他灌得半醉,起了興致,但我那時囊中羞澀,自己又不敢喝酒,要哄開冬司供的喉嚨,可真不容易。
有一天,我對冬司供說:“要不,我拿支筆,把你的唱詞寫下來,省得以后,你老了忘記了?!?/p>
冬司供笑了一笑:“本就沒有詞呢,詞都住在各家各戶,要進得了各家門,才見得到各家詞?!?/p>
冬司供的話,等于最后拒絕了教我學歌,我也就不好再提了,但這并不影響我和阿桂時常在他家屋場出現(xiàn),因為盡管沒有供品可嘗,但冬婆做的紅薯干、油巧可依然好吃。
歲月像梓溪河的水一樣慢慢流淌,在小河邊、山坡下,總有人呱呱墜地,總有人凄然離去,而冬司供的鑼已生銹,不再光亮,鼓已斑駁,聲音嘶啞,當年跟他一起敲打的三個伙計,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一個盛夏的黃昏,正值我小學畢業(yè),準備轉(zhuǎn)到更遠的鎮(zhèn)子上去讀中學,中學需要住宿,這意味著,我將暫時離開我的村子一段時間。就在那天傍晚,行人行色匆匆,來到冬司供院子里,沒有磕頭,只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來的是村上的干部,支書走在前面,后面跟著主任、會計,還有生產(chǎn)隊隊長。
冬司供正躺在搖椅上歇涼,我和阿桂幫冬婆收拾采來的酸棗,酸棗洗凈了,煮熟,和著紅薯漿做棗糕,冬婆答應(yīng)把做好的棗糕給我?guī)У綄W校去。
老支書開門見山:“還得請老先生出趟山呀?!?/p>
冬司供應(yīng)該是聽見了,眼睛閉著,卻一直沒睜開。
良久,冬司供緩緩地說:“這月塘村,除了村口的獅子山,就沒有別的山,我還能到哪座山去?”
村支書澀澀一笑說:“五保戶劉大喜剛走,你知道,他身邊無子嗣,身后無財產(chǎn),我們村委會,也拿不出錢來請樂隊,再說,那也不符合規(guī)矩?!?/p>
冬司供一聽這話,騰地站起來,環(huán)顧一下屋梁上的兩個麻袋,那里裝著他的全部家當。
“那就麻煩你們,把那兩個麻袋取下來。”
“要得要得。”村干部們笑吟吟地搬來梯子,把兩個麻袋取下來,扛在肩頭就走。冬司供背著袖子,在屋場里來回踱兩步,模樣像個重掌兵權(quán)的大將軍。
當晚,冬婆的紙扎搬到了劉大喜的破爛屋子里,在劉大喜身邊,冬婆領(lǐng)著阿桂扎了兩個碩大的花圈,本來還想多扎一個的,但家里存的彩紙就那么些,最后幾朵花,還是一些邊角紙料拼湊上去的。
來吊喪的人很少,當年幫冬司供吹打的三個伙計,只有一個年長的過來,其他的,都在外地打工,一時間趕不回來。冬司供望著跟在他身后的我,說:“小子,今天老頭要唱一回,你可聽好咯?!?/p>
那一夜,少了人來人往,鑼鼓喧天,冬司供的唱詞十分清楚,悠揚清脆,聲聲入耳,唱的是劉大喜的一生,原來劉大喜年輕時還在上海跑過碼頭,壯年時還給國家修過鐵路,這些事情,我可從來都沒有聽說過,但我相信那些唱詞不能生編,一腔一調(diào)勾勒的,是劉大喜的人生軌跡。我一邊聽著一邊跟著哼唱,竟看見冬司供的眼里閃著渾濁的光。
劉大喜的喪禮,是我見過的最簡陋的喪禮,沒有樂隊,沒有宴席,沒有孝子圍著靈堂轉(zhuǎn)圈,有限的幾個鄰居陪著遺體坐了一晚上后,第二天,村委便雇來一輛拖拉機,把那具薄木壽材送上了山。倒是冬司供,唱了整晚,那情緒氣場,跟幾年前沒有兩樣,但因為環(huán)境過于空曠,多少顯得有些冷清。
送完劉大喜后,冬司供便一病不起,在床上足足躺了半年。等我寒假回到村子時,床上的冬司供已經(jīng)認不清人,連我也不認識。我試著給他唱了幾句他教的歌子,他目光呆滯,毫無反應(yīng)。
一個天空飄著雪花的清晨,冬司供安靜地走了。他走的那一晚,曾經(jīng)跟著他的三個伙計都趕了過來,坐在他身邊吹打了一晚上,因為沒有人會唱孝歌,喪禮顯得少了些什么。冬婆在屋中間堆了一堆柴火,畢畢剝剝地燒了一晚,我曾經(jīng)使勁回想冬司供教過我的那些歌詞,本想唱給他聽的,但因為從來沒有跟吹打班子合作過,總是對不上轍,胡亂唱了幾句,也就不了了之。后來,幾個伙計干脆也停下來,開始一點點跟我講起冬司供漫長的一生。那個年長的說,冬司供當年跟劉大喜一起跑過碼頭,后來還參加了修三線,所以,那天冬司供唱的劉大喜,很多地方當作他自己。我一時間神情迷離,冬司供坐在劉大喜靈前唱歌的音容歷歷在目,恍惚間,冬司供坐到了自己靈前,為自己唱歌,守護自己在這世間停留的最后一晚。
第二天,在家的村民都趕到冬司供門前來送他一程,說在家的人,其實也就幾個老弱病殘,壯勞力都不見了蹤影。幾個年紀稍輕的老頭兒,為冬司供抬棺,由于他膝下無后,找不到扶靈捧相的人,我和阿桂斗膽站了出來,我給他捧起了遺像,阿桂舉著引路幡,兩個人走在棺前壓路,一行人搖搖晃晃,把他送到了獅子山。
月塘村,從此再也沒有了護靈人。
冬司供歸山的那天,冬婆沒有出門相送,只是靜靜地坐在家門口,眼睛呆呆地望著獅子山。
從那一天起,凝望那座山,想念那個人,變成了她余生的全部。
選自《兒童文學》2019年第8期
謝淼焱,1979年出生,湖南益陽人,現(xiàn)居長沙。2013年前在軍內(nèi)外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通訊若干,女兒出生后開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作品多次入選全國兒童文學、校園文學年選,出版有長篇小說《滄水謠》,曾獲第四屆兒童文學金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