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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老爺

        2019-09-10 07:22:44周靜
        兒童文學(xué)選刊 2019年2期

        1

        天色漸晚,山野都籠罩在暮色中。

        大舅公加快了步伐。

        一個(gè)彎,兩個(gè)彎,三個(gè)彎……大舅公不記得自己轉(zhuǎn)了多少個(gè)山彎彎,也完全搞不清還要轉(zhuǎn)多少個(gè)山彎彎。

        唉,在前一個(gè)村莊碰到梅老頭就不應(yīng)該喝那么多酒??窗桑@會(huì)兒走累了,天又黑了,別說走到原野,就是要找個(gè)村寨歇歇腳也沒有??!

        突然他腳一滑,一個(gè)趔趄差點(diǎn)摔倒了。一股熟悉的臭味撲鼻而來。

        “驢糞蛋兒!”大舅公狠狠地“呸”了一聲,跺跺腳,緊走幾步,停下來摸黑在草叢里擦擦鞋,拿出水葫蘆,喝了一大口水。水是出門前大舅婆給他裝的花椒水。花椒去濕。大舅公膝蓋一到下雨天就疼。用花椒泡水還是后山的郎中教他的。大舅公喝習(xí)慣了,覺得往水里丟個(gè)三兩?;ń贰N⑽⒂悬c(diǎn)麻、有點(diǎn)暖,味道不錯(cuò)。

        就在他拖著腳轉(zhuǎn)過小路的下一個(gè)彎時(shí),看到了一點(diǎn)光——在一片林子后面,有一棟小屋,屋子里露出溫暖的光。

        嗯,聞一聞,還有豆汁的香味。

        豆腐坊!

        大舅公眼睛一亮,渾身的力氣頓時(shí)上來了。

        他想都沒去想,為什么這個(gè)豆腐坊獨(dú)獨(dú)地立在山里,而不是立在村寨里?

        你可能覺得這不要緊。那是因?yàn)槟銢]有挑過賣豆腐的擔(dān)子,沒有推過賣豆腐的小車,山里力氣最大的漢子挑著豆腐擔(dān)子過一個(gè)山頭還得歇幾口氣呢!

        大舅公提腳走進(jìn)豆腐坊。

        屋子里擺著兩張舊桌子,桌子上點(diǎn)著油燈。胖乎乎的矮個(gè)子老板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墻角里放著一個(gè)背簍。背簍上蓋著一片荷葉。大舅公覺得有點(diǎn)奇怪,背簍上蓋荷葉,這是出遠(yuǎn)門的“打扮”。這個(gè)豆腐坊里誰(shuí)要出遠(yuǎn)門呢?

        油燈爆出個(gè)燈花。大舅公的肚子跟著咕嚕咕嚕叫起來。

        “老板——”大舅公放下背簍,喊道。

        哎,大舅公的大嗓門,可是連最會(huì)唱山歌的大舅婆都要佩服的。

        那個(gè)圓滾的老板被這喊聲嚇了一跳,凳子一歪,摔在地上。

        大舅公又覺得好笑,又覺得抱歉,一口氣嗆在喉嚨里,咳嗽起來。

        “哼——”這個(gè)豆腐坊的老板從地板上爬起來,說:“我是豆老爺!”

        豆老爺!

        大舅公看著豆老爺目瞪口呆。他從小長(zhǎng)到大,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對(duì)他說“我是老爺”呢!

        在山里,“老爺”可不是個(gè)什么好聽的詞。“你像個(gè)老爺一樣”,意思就是說——你很懶!

        “坐吧?!倍估蠣攲⒋钤诩绨蛏系哪ú寄孟聛恚瑨邟叩首?,“吃點(diǎn)什么?”

        “豆腐腦,加雙份的糖。”大舅公說。大舅公和我一樣喜歡吃豆腐腦。熱乎乎的豆腐腦放上一層厚厚的砂糖,又甜又滑——啊,太美味了!

        “雙份的糖!”豆老爺不滿地嘀嘀咕咕起來,“雙份的糖,說得容易,糖是用磨子能磨出來的嗎?是用豆子榨汁能榨出來的嗎?還不是豆老爺我辛辛苦苦到集市上買回來的!還雙份的?哼!”

        “豆老——豆老爺!”大舅公還真不習(xí)慣喊人“老爺”,他別別扭扭地喊了一聲,說,“我給你雙份的錢?!?/p>

        “雙份的錢!”豆老爺眼睛一亮,轉(zhuǎn)眼又暗下去了,“哼,逗人呢你?我一份豆腐腦,收你雙份錢,那成什么事啦!哼——”

        “那怎么弄?”大舅公也沒轍了。

        山里盡是這種倔人!賣糍粑的一定要你用松木燒的炭來烤,說是這樣吃他的糍粑才最香,賣腐乳的一定要你用紅米煮粥配著吃,說這樣吃味道才最正。有次大舅公給大舅婆買繡線,碰上的那個(gè)賣繡線的更搞笑。他一定要去隔壁的鐵匠鋪買針,說那里的針最光亮,才能配上他的繡線。賣繡線的說:“你不買隔壁鐵匠鋪的針,我就不賣給你繡線?!?/p>

        瞧吧,在這黑乎乎的山里,大舅公又遇上了這么一個(gè)人。

        哎,想起那黑乎乎的山路,大舅公覺得單份的糖也不錯(cuò),熱乎乎、甜絲絲的,該滿足,“那就加單份的糖吧!”

        “單份?你都說了要雙份,我再給你單份,多不客氣??!”豆老爺又糾結(jié)上了。

        這個(gè)大舅公就不管了。他樂呵呵地看著豆老爺糾結(jié)的眉頭,看著他從木桶里舀出來的白嫩嫩的、冒著熱氣的豆腐腦。

        能在夜晚喝上熱乎乎的豆腐腦真不錯(cuò)!

        村里的豆腐坊都是清早開始賣豆腐,到了中午,豆腐腦就幾乎賣光了,能買到兩片豆腐就不錯(cuò)了。

        這么一想,大舅公覺得奇怪起來:“你下午還做一波豆腐嗎?”

        做豆腐很辛苦,三更起,五更就要下門板賣豆腐。俗話說“人生有三苦,殺豬打鐵賣豆腐”,這是很費(fèi)力氣的三種活計(jì)。豆腐坊一般每天只做一波豆腐,賣完就算了。

        豆老爺?shù)拿碱^一下子松開了,嘿嘿笑起來。他看了一眼大舅公,說:“做做做,我有頭好騾子呢!”

        不知為什么,這一眼讓大舅公渾身涼颼颼的。

        他眨眨眼,豆老爺已經(jīng)打開通往里屋的一扇窗:“來,瞧瞧?!?/p>

        這扇窗戶一打開,大舅公就聽到了騾子的踢踏聲,還有石磨轉(zhuǎn)動(dòng)的嘎吱聲,接著又聞到了磨好的豆汁的香味。

        他看到一頭黑壯的騾子閉著眼睛、打著瞌睡、一步一點(diǎn)頭地拉著石磨轉(zhuǎn)圈圈。

        2

        等到大舅公再睜開眼睛,他看到豆老爺正將一個(gè)黑壯的小伙子搬到凳子上,讓他趴在桌子上睡著。

        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蒙蒙亮了。小伙子打個(gè)呵欠,揉揉眼睛,站起來伸了個(gè)懶腰。

        “哎喲,好累啊,渾身上下都疼!”小伙子揉揉胳膊,扭扭脖子,看上去很疲憊。

        “趴在桌上睡一夜,能舒服嗎?”豆老爺笑瞇瞇地說,“你瞌睡真大,怎么喊都喊不醒!”

        小伙子黑黑的臉龐頓時(shí)紅了,他很不好意思地說:“耽誤您的事了!”

        “不耽誤不耽誤,加緊趕路去吧?!倍估蠣斀o他端上一碗冒著熱氣的豆腐腦,“加了雙份的糖,嘗嘗!”

        雙份的糖!

        大舅公也想要一份,他張口就喊:“咴——”這聲音嚇了他一跳!

        這是什么聲音?

        他低頭看看,看到一雙黑亮的蹄子——蹄子!

        他想跺跺腳,就看到那雙蹄子隨著他的腿抬起來了!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小伙子一口氣喝完了那碗豆腐腦,紅著臉,看看大舅公,說:“好一頭騾子,眼睛亮!”

        豆老爺笑瞇瞇地點(diǎn)點(diǎn)頭。

        小伙子沖著大舅公笑笑,背上墻角那蓋著荷葉的背簍出門去了。

        在墻角,放著另一個(gè)背簍,上面搭著藍(lán)花布的背簍。

        大舅公不用細(xì)看也知道,那塊藍(lán)花布上印染著兩條魚的圖案——那是大舅婆染的藍(lán)花布,那是他的背簍!

        他憤怒地用力跺腳,蹄子在石板上幾乎要敲出火花來。

        豆老爺笑瞇瞇地拿過一把稻草,放進(jìn)窗戶底下的石槽里:“吃吧,雙份的草料?!彼粥止竟拘ζ饋?,越笑越開心:“雙份的糖,雙份的草料,哈哈——”

        大舅公很生氣,一張口:“咴——咴——”

        豆老爺笑得更開心了:“雙份的騾子叫!”

        他拍拍大舅公的脖子:“好好干活吧,要是你干得好,我給你雙份加糖的豆腐腦!雙份加糖的豆腐腦——”他似乎被自己的這句話又逗到了,哈哈笑得幾乎站都站不住了。

        大舅公沒有笑。他又生氣又憤怒又絕望。

        沒什么好想的了。

        大舅公知道,他中了魔法,變成了一頭騾子。

        3

        他不想吃草。

        可是青草的香味直往他的鼻子里鉆。

        多么好聞的味道啊!

        想著他在地里忙活累了,躺在旁邊的草地上,折一根草葉咬在口里,滿口就是這種清香味兒。

        那時(shí)的天空是多么遼闊,大山是多么親切啊!可這會(huì)兒呢?

        這會(huì)兒,他抬頭能看到屋頂,低頭就看到了自己的蹄子,脖子上還掛著鈴鐺,身上套著木軛。

        大舅公知道,如果他再不拉動(dòng)石磨,那個(gè)狗屁豆老爺就會(huì)探頭進(jìn)來。

        對(duì)于不干活的騾子,等著他的會(huì)是什么呢?

        大舅公打了個(gè)寒顫。

        “咦,還沒吃???”豆老爺探進(jìn)頭來,疑惑地看大舅公變成的騾子,“豆子也沒磨呢!”

        大舅公趕緊咬住兩根青草,打算裝出吃的樣子??汕嗖菀贿M(jìn)入嘴里,他立馬被這迷人的清甜給吸引住了。真好吃!

        他從沒發(fā)現(xiàn)草這么好吃!

        吃到嘴里有股澀澀的味道,可這澀味回味無窮,多么讓人喜歡啊。

        兩根立馬變成了一大口——兩大口、三大口……石槽里的草料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行啦——”豆老爺推推大舅公,“你這頭傻騾子,吃撐了怎么走得動(dòng)!”

        傻騾子!大舅公渾身激靈。他記起來了,他不是騾子,是人,是背著背簍滿山跑的人!

        青草頓時(shí)索然無味。

        他低著頭,拉動(dòng)石磨咕嚕咕嚕慢騰騰地轉(zhuǎn)起來。

        豆老爺嘿嘿笑了:“伙計(jì),這才像話嘛。等過了這三天,給你一碗豆腐腦,一切就都好啦!”他拿起一把青草伸到大舅公的鼻子底下,“來來來,再吃一口?!?/p>

        大舅公大怒,抬起頭想給他一下??煽吹蕉估蠣斈菨M面的笑意,他突然意識(shí)到,豆老爺不知道他知道自己變成了騾子。

        這句話是有點(diǎn)繞。

        換句話來說吧——一般來說呢,中了魔法的人,變成什么自己都是不知道的。大舅公變成了騾子,按理說,他自己是不知道的,而應(yīng)該完全像騾子一樣生活??纱缶斯攘嘶ń放莸乃ɑń方饽Хǎ@點(diǎn)很多山里人都知道),就保留了自己的意識(shí)。可豆老爺不知道大舅公喝了花椒水,所以他不知道大舅公知道自己變成了騾子。

        你聽明白了嗎?

        不明白也沒關(guān)系,接著往下看吧。大舅公一下子安靜下來,他對(duì)自己說:“總是有辦法的,大不了,就熬上三天?!倍估蠣敯涯前亚嗖萑M(jìn)大舅公嘴里,拍拍手,走到門口探頭探腦地左右看看,然后把門關(guān)上了。

        難道還有新麻煩?

        大舅公渾身的毛都要豎起來了。

        豆老爺卻沒理大舅公,而是拿抹布把桌子擦了擦,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巴掌大的小鋤頭。那么小的鋤頭,卻很結(jié)實(shí)的樣子,在晨光里微微閃著光,大舅公一眼就喜歡上了。

        豆老爺揮舞起鋤頭,眼看著要落下去,又斜著瞟了眼大舅公。大舅公趕緊裝出不在意的樣子,低頭又嚼了一口草。

        豆老爺揮舞著鋤頭向桌子挖過去。

        大舅公卻沒有聽到意料中的鋤頭撞在木桌上的聲音,而是聞到了泥土的芳香,一種肥沃的土地所特有的芳香。他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哎,山里漢子要滴下多少汗水,才能保持一塊土地這樣的肥沃啊!

        大舅公偷偷瞧上一眼,整個(gè)桌面被翻成了一小片土地。

        豆老爺把鋤頭洗了洗,放進(jìn)口袋里,然后從外套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把豆子,均勻地撒在地里,蓋上土。

        這么一忙活,他似乎有點(diǎn)熱,隨手把外套脫下來,放在凳子上。鋤頭的把手從口袋里伸出來,吸引了大舅公的目光。

        豆老爺進(jìn)屋舀了一瓢水,慢慢地灑在地里。

        大舅公驚訝地看到,那細(xì)嫩、青翠的豆苗苗從土里冒出來了,越長(zhǎng)越高!

        豆苗苗長(zhǎng)大、開花、結(jié)果,不過就是一會(huì)兒的事情。

        很快,豆稈變黃,可以收割了。

        桌子土地上的豆稈收割了一波又一波,割完又長(zhǎng),長(zhǎng)了又割。小小的屋子很快就堆滿了豆稈。

        “夠啦夠啦!”豆老爺說。

        豆稈不長(zhǎng)了。

        豆老爺又拿出那把小鋤頭,把土地鋤松、耙平。

        嘿——大舅公眼見著土地又變成了桌面!

        豆老爺拿著豆稈用力在地面上撲打,豆子蹦得到處都是。

        豆老爺一邊忙,一邊嘀咕:“哎喲,好辛苦,好辛苦,要是騾子也會(huì)打豆子就好了!騾子光會(huì)磨磨!哼,磨磨,就是走走——”他直起腰,探頭看看里面,“咦,這傻騾子,怎么還不磨磨呢?”

        又是“傻騾子”!大舅公快要?dú)庹恕?/p>

        他可是山里有名的能干人,啥活計(jì)看上一眼,就能摸出個(gè)大概來??傻搅诉@個(gè)豆老爺嘴里,就成“傻騾子”了!

        一定要給他個(gè)好瞧的!大舅公心想。

        好漢不吃眼前虧。他拉動(dòng)沉重的石磨,在屋子里轉(zhuǎn)起圈圈來。

        4

        豆子裝進(jìn)筐子里,就放在磨房的一邊,一共三大筐。

        豆老爺把最后一筐豆子收進(jìn)來,氣喘吁吁地說:“哎喲,累壞了!伙計(jì),干得不錯(cuò),繼續(xù)吧!”

        旁邊的木盆里,泡著一大盆豆子。他拿起木瓢,連水帶豆子舀起來,倒在石磨上。

        大舅公變成的騾子拉著石磨轉(zhuǎn),泡得脹鼓鼓的豆子滾進(jìn)石磨上的小洞里,豆汁順著石磨縫流下來,流進(jìn)下面的大木盆里。

        一圈,一圈,又一圈……大舅公也不知道自己繞了多少圈。四周就是磨房的墻壁,唯一開著的那扇窗,卻被關(guān)著的門攔住了視線。沒有風(fēng),沒有樹,沒有一簇簇盛開的小小野花,沒有山野……抬起頭沒有地方可以望過去,大舅公的腿變得沉重起來。哎喲喲,這樣無聊的事情!

        他停下來想休息一下。

        “滿了!”豆老爺拍拍他的脖子,笑著表?yè)P(yáng)了一句。他把豆汁倒進(jìn)大鐵鍋里。

        收下來的豆稈是生火的好材料。一點(diǎn)火,它們就呼哧呼哧地?zé)饋砹恕?/p>

        大鐵鍋里撲哧撲哧煮起來。屋子里暖烘烘的,滿是豆汁濃濃的香味。

        哎呀呀,剛煮開的豆汁味道可香啦,要是再加上雙份的糖……剛這樣想著,一大勺熱乎乎的豆汁就倒進(jìn)了大舅公面前的陶盆里。

        “喝吧?!?/p>

        大舅公伸出舌頭舔了一口。還有點(diǎn)燙,不過,濃濃的豆汁熱乎乎地喝下去,好舒服?。?/p>

        他抬頭看看,豆老爺正全神貫注一邊往鍋里倒著什么,一邊在鍋里攪和著。

        這是在用鹵水點(diǎn)豆腐了。

        經(jīng)過這么一攪和,那滿滿的豆汁就變成豆腐腦、變成豆腐了。

        喝完豆汁,大舅公又累又困,他瞇上眼睛睡著了。

        5

        “請(qǐng)坐請(qǐng)坐,吃點(diǎn)什么?”

        豆老爺?shù)拇笊らT把大舅公吵醒了。

        來人了!

        大舅公眼睛一亮。

        他從窗戶里探出頭去,看到鋪面里坐著個(gè)山里漢子。

        梅老頭!

        他高興地跟他打招呼,發(fā)出的聲音卻是“咴——咴——”

        梅老頭笑著跟豆老爺說:“你們家騾子嗓子不錯(cuò)!”

        豆老爺端上一碗豆腐腦,得意地看了一眼大舅公,說:“那可不,腿勁兒也不錯(cuò),我們磨豆腐全靠這家伙了?!?/p>

        大舅公緊張地看著梅老頭。他又怕梅老頭喝這碗豆腐腦,又希望他喝這碗豆腐腦。要是他喝了,他就有伴了。

        “我一定多拉磨,”大舅公對(duì)自己說,“讓他多休息,等我的三天一過,我還等他,等他一起走?!?/p>

        可是,一直到梅老頭喝完豆腐腦要離開了,也沒有任何要變成騾子的跡象。

        怎么回事?

        大舅公看著梅老頭離開。他知道了,只要豆老爺?shù)哪シ坷镉序呑釉诟苫?,就不?huì)再有人來變成騾子。

        一樣的豆腐腦,怎么他變成騾子了,梅老頭卻沒有呢?這其中一定有秘密。

        大舅公只要不拉磨了,就探頭盯著豆老爺看。

        “喲,你這頭傻騾子,還想跟我學(xué)做豆腐呢!”豆老爺不把大舅公的注視當(dāng)成一回事,“沒用的,等你變回去,這些就都給忘啦!”

        大舅公暗暗磨牙——”哼,這一會(huì)兒的事情我都記住了,都記牢了!”

        他盯了兩天,終于發(fā)現(xiàn)了豆老爺?shù)拿孛堋?/p>

        秘密在糖罐里!

        在那個(gè)舊柜子上放著兩個(gè)糖罐,一個(gè)蓋著紅蓋子,一個(gè)蓋著綠蓋子。來往的客人要喝豆腐腦,豆老爺伸手就拿出前面的綠蓋子糖罐往碗里加糖,那個(gè)紅蓋子糖罐一次都沒用過。

        等到過了今天晚上,就是三天了。大舅公有些興奮起來。

        晚上,他想守著提醒過往的客人,不要喝放糖的豆腐腦。

        可喝了豆老爺給他的豆汁后,卻困得睜不開眼睛,一眨眼就呼呼睡著了。

        6

        很亮。

        大舅公睜開眼睛,看到陽(yáng)光照進(jìn)豆腐坊,金黃明亮。

        “哎喲,你這一大覺!”豆老爺夸張地嚷嚷道,“要耽誤趕路了吧?”

        哼,還耽誤趕路呢?有事沒事都至少耽誤三天啦!大舅公好不容易才忍住自己的脾氣。他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揉揉自己的腰,“哎喲,全身都疼!”

        “趴著睡能不疼嘛!”豆老爺不在意地說,“來碗豆腐腦?”

        大舅公眼珠轉(zhuǎn)了兩轉(zhuǎn),看到后面的磨房里,一頭結(jié)實(shí)的大騾子正在磨磨。他放心了:“來碗,加……”

        “雙份的糖!”豆老爺哈哈大笑起來,舀了碗豆腐腦,拿起綠蓋的糖罐,給他加了兩勺糖。

        大舅公大口喝著豆腐腦,一個(gè)主意冒了出來。

        “你這豆腐腦真香,特香,太好吃了。這豆子一定很好!”大舅公說。

        “那是那是,我這豆子可不一般?!倍估蠣敽艿靡?。

        “賣點(diǎn)豆子給我吧?!贝缶斯f。

        “啊——”豆老爺頓住了。

        大舅公又說了一遍,他才反應(yīng)過來:“好好好,我這豆子好得很呢!”

        趁著他裝豆子的時(shí)候,大舅公悄悄從那個(gè)紅蓋子糖罐里舀了幾勺糖倒進(jìn)自己的口袋里。

        拿著豆子出門的時(shí)候,豆老爺很得意,大舅公也很得意。

        他背著背簍也不出山去集市了,而是回了家。

        大舅婆看到大舅公,高興極了:“這幾天你都不見人,去哪兒了?是不是喝酒去啦?哎呀,你回來可太好了,家里的地要翻啦,得種點(diǎn)白菜、土豆什么的啦!”

        大舅公皺著眉頭,也不回答,也不去地里,他催著要大舅婆蒸米糕。

        大舅婆的米糕可是一絕,又香又甜,有股淡淡的米酒味兒,味道好得不得了!

        可是怎么突然要蒸米糕呢?

        蒸米糕要先泡糯米,然后把糯米磨成漿才能做。不是說要蒸就能蒸出來的。

        大舅公二話不說,泡糯米,洗石磨。

        這是怎么回事呀?大舅婆很疑惑。可看著大舅公氣沖沖的樣子,她什么也沒說,把話都吞了下去。

        大舅公守著那盆泡在水里的糯米,一晚上都沒睡好。

        糯米泡好了,磨成米漿。

        大舅公把米漿分成兩份。

        大舅婆調(diào)第一份米漿的時(shí)候,大舅公把口袋里的糖全都放了進(jìn)去。

        大舅婆蒸米漿的時(shí)候,大舅公就坐在旁邊守著。

        米漿蒸成了米糕,大舅公嘿嘿笑著把它們?nèi)b進(jìn)了褡褳里,“哼,傻騾子!”

        “什么騾子?”大舅婆沒聽明白。大舅公也不解釋,他讓大舅婆把第二份米漿再蒸一鍋米糕來,這一鍋放的是家里的糖。

        帶著米糕,大舅公還是什么也不說,地里也不看看就出了門。

        出門前,他對(duì)大舅婆說:“等我回來再跟你慢慢說?!?/p>

        7

        他直奔豆老爺?shù)亩垢弧?/p>

        豆老爺看到大舅公很意外。

        “太好吃了,你這豆腐腦太香了,我特意繞路過來再嘗一碗?!贝缶斯f。

        豆老爺?shù)男⊙劬︻D時(shí)笑成了一條縫:“好啊好?。 ?/p>

        他舀了一碗豆腐腦,放了糖。

        大舅公看得清清楚楚,是綠糖罐里的糖。他放心地喝了一口,從褡鏈后面的口袋里掏出塊米糕,大大地咬上一口。這是大舅婆后面這鍋蒸出來的。

        米糕的甜香味兒頓時(shí)鉆進(jìn)了豆老爺?shù)谋亲永铩?/p>

        “伙計(jì),這米糕真香??!”他說。

        “哦,對(duì),來一塊?”大舅公從褡褳前面的口袋里拿出塊米糕遞給豆老爺。這塊米糕放的是豆老爺?shù)募t糖罐里舀出來的糖。

        “唔,不錯(cuò)不錯(cuò),真不錯(cuò)!”豆老爺吃得笑瞇瞇的,“都快趕上我的豆腐腦好吃了!”

        大舅公得意地笑著,也不說話,又往豆老爺手里遞了一塊米糕。

        就這樣,一塊接著一塊,豆老爺把褡褳前面口袋里的米糕全吃光啦!

        大舅公慢慢地喝著碗里的豆腐腦,慢慢地等待著,心里念叨著“傻騾子”。

        出來了,出來了!

        豆老爺?shù)念^上冒出來一對(duì)長(zhǎng)耳朵!

        出來了,出來了!

        豆老爺?shù)哪_變成了黑亮的蹄子。

        出來了,出來了!

        豆老爺?shù)哪樎冮L(zhǎng),鼻子、嘴巴和眼睛全走樣兒了。

        一眨眼的工夫,豆老爺整個(gè)變成了一頭——驢子!

        豆老爺沒變成騾子,他變成了驢子。

        大舅公揉揉眼,確信是頭驢子。

        變成驢子的豆老爺,憤怒地繞著大舅公轉(zhuǎn)了一圈。

        大舅公滿意地拍拍他的脖子,得意地說:“傻騾子!哦,不,是傻——驢——子!”

        變成了驢子的豆老爺?shù)闪艘谎鄞缶斯?,轉(zhuǎn)身跑出了門。等大舅公追出去,他已經(jīng)消失在了大山深處。

        大舅公守著豆老爺?shù)亩垢?,從豆老爺?shù)耐馓桌锼殉隽四前雁y亮的小鋤頭。

        等到磨房里的騾子變成小伙離開后,他才帶著兩大筐圓鼓鼓的黃豆和那個(gè)銀亮的小鋤頭回了家。臨走前,他把那只紅蓋子的糖罐子打碎了,糖也埋掉了。

        黃豆送到山寨里的豆腐坊,磨成豆?jié){,打成豆腐。

        小鋤頭呢?

        大舅公用它來鋤桌子,鋤頭把桌子“咬”爛一塊,沒有翻出土地來。

        難道豆老爺?shù)哪菑堊雷右灿性E竅?

        大舅公又去豆老爺?shù)亩垢唬瑓s怎么也找不到了。埋糖的地方長(zhǎng)著一叢茂密的甘蔗,高高的甘蔗稈在風(fēng)中散發(fā)著帶有青草味的甜香。

        小鋤頭不能鋤桌子,大舅公也還是很喜歡,他把它揣在口袋里,帶著去地里干活??蓻]想到,小鋤頭一到地里就變成了大鋤頭。用它來鋤地,好用又不費(fèi)力。大舅公干活累了,坐下來打瞌睡,蒙蒙朧朧中,他看到小鋤頭變成的大鋤頭,一跳一跳地在自己翻地。真是個(gè)寶貝??!

        大舅公愛上了坐在地頭兒打瞌睡。

        一天,大舅公照??吭诘仡^打瞌睡,蒙朧中,山野里走來了一頭驢子。

        “豆老爺!”

        驢子還在朝前走。

        大舅公打了個(gè)激靈,醒了。哪里有什么驢子!他回頭看看身邊的旱地,鋤頭不見了,眼前只有新翻的泥土。

        遠(yuǎn)處的山野籠著薄薄的霧氣,大舅婆提著陶罐從山彎彎里一晃一晃走了過來。

        選自《少年文藝》2018年第10期

        周靜,兒童文學(xué)作家,《小學(xué)生導(dǎo)刊》編輯。著有《叮當(dāng)響的花衣裳》《牛角洲旅店》等。曾獲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jiǎng)大獎(jiǎng)、張?zhí)煲韮和膶W(xué)獎(jiǎng)等獎(jiǎng)項(xi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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