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毛　楊雨池

在寧澤濤宣布退役的第168天，作為舊友，《ELLEMEN睿士》和他相約在上海的午后進行了一次獨家專訪，我們聊了一些新的故事，可溯過往，但更聚焦當下、著眼未來。

值得一提的是，這是我們第四次對寧澤濤進行采訪拍攝，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的是：在這次拍攝的環(huán)境里，沒有泳池，而每一套造型，都將他的身體包裹得嚴嚴實實。

如果說競技體育水平在國際體壇上的快速突進，是當代中國文化軟實力崛起的一條主軸脈絡，那么游泳項目，正是這條軸線上最具代表性的指向標之一。千禧年后，隨著國家體育總局提出的“119工程”，田徑和游泳項目成為了舉國體育發(fā)展的重要方向，新的成績不斷被創(chuàng)造，還隨之涌現(xiàn)出了一批極具個人魅力的運動員偶像。作為第一個在百米自由泳項目里游進48秒的黃種人，手握2015年喀山世錦賽金牌的寧澤濤，無疑是其中閃亮和特殊的一個。他帥氣俊朗的外表，他如疾星般起落的泳壇故事，他背后負載的巨大爭議和規(guī)?？捎^的商業(yè)價值，合力作用，讓這位運動員像一顆璀璨的流星，熱鬧有力地劃過了中國體育史的天空。

毫無疑問，寧澤濤創(chuàng)造的泳壇成績，已經(jīng)沉淀成了中國游泳歷史的一部分，而在歷史舞臺宏大的幕布之外，這顆星劃出既定的軌跡后，又將去往何方？

采訪中，尖銳的問題很快被提了出來——“為什么會在那個時候選擇退役？”

2019年3月6日，寧澤濤在自己生日當天突然宣布退役，此后，這就成了他面對公眾時繞不過去的話題，哪怕是在健身房或普通泳池里偶然遇見的北京大爺，在認出寧澤濤后，都會拿這個來問一問他，要是遇到的這些大齡體育愛好者們足夠嘮叨，多半還要唏噓著追問：“你才26，這么年輕，不覺得可惜嗎？”

提出問題的人，大多真心替這位沒有最后問鼎奧運賽事的明星運動員惋惜，但也不乏有好事者，迫不及待地想從他臉上看到更激烈的情緒。

寧澤濤并不后悔退役的決定，也不認為這個結果足夠意外，“在水里累著、撲騰著的是自己，不是別人，自己幾斤幾兩，自己知道?！?/p>

訓練比以前更累，但成績卻再難有突破，而積累的傷病已經(jīng)對日常生活產(chǎn)生了影響——這是退役前，寧澤濤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26歲在旁人看來正是青春大好，但對一個專業(yè)運動員來說，卻處于職業(yè)生涯的末期。早在剛成為運動員時，寧澤濤就為自己的退役時間做過規(guī)劃：不超過25歲。而實際退役的26歲，比他的最初預期還更晚了些。所幸這個時間點還是不錯，至少對寧澤濤來講，這時候重回社會，還來得及。

“打個比方吧，如果我26歲時吃這個面包不知道要掰開才能吃，長輩能指點我，告訴我得掰開吃。但我要30歲坐在這兒，還不知道面包要掰開吃，”寧澤濤指著眼前的白瓷盤里的餐前面包，看著對面的采訪者，調(diào)皮地彎了彎嘴角，“那可能會讓人對你的印象或者認知……”他伸手耙了幾下發(fā)頂，想了想合適的表達，幾秒鐘后，放棄了。

寧澤濤14歲進入海軍游泳隊成為一名專業(yè)運動員，自此開啟了十幾年如一日的集體訓練生涯。和大部分西方國家以俱樂部模式為主導、業(yè)余運動員為主體的培養(yǎng)方式不同，中國專業(yè)體系內(nèi)的運動員們付出了幾近全部的個人時光，將青春里最富熱血和創(chuàng)造力的年份，都用在了一次又一次、枯燥而重復的訓練過程中。

然而，競技體育從根本上來說，也是一個“吃青春飯”的行業(yè)，大多數(shù)運動員的職業(yè)生涯都不超過30歲，巔峰期多止步于24～27歲之間，此后就要馬上面對退役、轉(zhuǎn)業(yè)等一系列現(xiàn)實問題。

光圈之外的圍觀者們習慣了將偶像捧上神壇，并在“毀神”運動開始之前，執(zhí)拗地不讓他自己走下來。在寧澤濤主動宣布退役后，各種攻訐和陰謀論包圍了他，而這些一擁而上的熱心網(wǎng)友們，往往選擇性忽略了站在光源中心的這位運動明星，在脫去被加持于身的諸多光環(huán)后，只是個20多歲，遠離正常社會生活多年的年輕男孩。

還有一些東西也是被忽視的。直到今天，也少有人知道，那些規(guī)模龐大的各式流言夾雜著壓力，攪和成了一股能把經(jīng)歷過各種嚴苛、高壓訓練的運動員打碎的力量——在矛盾爭議最集中的2017年，寧澤濤除了體重急速下降，還開始出現(xiàn)重度焦慮的狀況，最終被醫(yī)生確診為輕度抑郁癥。他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而擔心兒子的寧父，只能在醫(yī)院外不遠處找了家賓館住下，提心吊膽地守著他。

“只一個字，‘忍’，就這樣生熬過來?！碑敃r伴著他一路走過來的老朋友這樣描述寧澤濤的狀態(tài)。

實際上，哪怕常伴身邊，外人也很難準確感知寧澤濤內(nèi)心的波瀾起伏，如果將人的身體看作是一個容器，他習慣于將苦難和艱難埋在容器深處，寧澤濤覺得自己像父親，什么事都喜歡憋在心里，就自己難受著，父親會比他更厲害，“我心里難過，臉上會透出來，他就不會?！?/p>

今天再聊起那段時光，寧澤濤的臉上已經(jīng)不會有什么明顯的表情，語氣也是平常：“心理醫(yī)生給患者治療，不是說抑郁癥真的能治好，而是打開他的心，讓他能接受更多的事物，心能承受更多的面?！彼斐鍪直郏谛厍爱嬃藗€大大的圈，接著補充：“讓它更強大！能覺得世界更美好?！?/p>

寧澤濤的心確實變得更有力量，他現(xiàn)在會用“美好”這樣的詞匯來形容過去的運動生涯，這也囊括了那些最艱難的歲月。

“所有經(jīng)歷都值得感謝，我真覺得我挺幸運的?！贝┲唵蔚陌咨玊恤，寧澤濤靠在椅背上，微仰著頭，語調(diào)輕快極了。

在上海待了十年后，退役的寧澤濤選擇暫時定居北京，滬上潮濕，待久了他就會全身起濕疹，到了冬天又實在冷，水汽包裹著寒氣，好像能穿透厚厚的外套，直凍到人骨頭縫里去。

在干燥的北京，冬季有足夠的暖氣，還有不少家人和新朋友，更重要的是，只要買張火車票，最快兩個半小時他就能從北京回到老家河南鄭州，回到父母身邊。被幾個長輩笑稱為“家里蹲”的寧澤濤還學會了做飯。三年前，在那部引發(fā)巨大

爭議的央視紀錄片里，寧澤濤被父親領著，擠在面積不大的廚房里學炒土豆絲?！澳康氖窍Ｍ诮窈蟮纳钌媳M快獨立?！辩R頭外的旁白解說道。

靠著在網(wǎng)上翻食譜，現(xiàn)在獨居的寧澤濤已經(jīng)會做很多菜了：壽喜燒、番茄龍利魚、黑椒牛肉粒、辣子雞、麻辣香鍋......最近他還搗鼓了新菜——黃燜雞。不過一向孝順的他卻沒什么機會給父母做飯吃——只要回到家，一直覺得和兒子相處時間太少的母親，什么都舍不得讓他做，“連水都得擰開蓋子放我面前?！睂帩蓾Φ糜悬c無奈。

一家人晚飯時，父親總會喝上幾盅白酒，不再是運動員的寧澤濤也能陪著喝上兩杯。在現(xiàn)階段的父子交談中，父親常會說起對寧澤濤未來的期望，很簡單，和很多年前一樣：像個普通人一樣，健康、快樂就好。當然，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26歲了，幸福也很重要。

“他應該更像一個社會人，而不只是一個運動員，不只是一個封閉的人?！边@是一位一路伴著寧澤濤往前走的世交長輩對他的期許。聊起寧澤濤，這位長輩印象最深的是在2017年，寧澤濤在國家游泳隊受挫，轉(zhuǎn)業(yè)回到河南隊后，自費去澳洲集訓的日子。

那是寧澤濤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獨自出國，沒了組織安排好的出國流程，也沒了管理日常生活的教練和朝夕相處的隊友，一切都需要自己動手。因為家里人實在放心不下，這位長輩就陪著寧澤濤，兩人在澳大利亞的布里斯班待了四十多天，每天凌晨四點一刻，在這座位于澳洲東北部的城市還在沉睡之時，寧澤濤就必須起床，收拾一下，自駕前往訓練場館。

從暫住的公寓出來，駛過第一個紅綠燈，方向盤右打，車頭一轉(zhuǎn)就能直接開上高速。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一直被人用“乖”來形容的寧澤濤，骨子里藏著的叛逆勁兒終于鉆了出來，這位新手司機經(jīng)常一踩油門把車速飆高，速度快得就像要和還未躍出地平線的太陽賽跑，坐在副駕駛座的長輩被嚇得不輕，直拉著他喊：“濤濤，你要這樣開，先在這給我買塊墓地吧。”

在這里，已經(jīng)游離在體制之外的寧澤濤開始感受另一套訓練模式，外教在訓練的過程中以鼓勵為主，指出問題時也不會過于嚴厲，在每天早上的訓練結束之后，寧澤濤順路拐到超市去買菜，然后回到公寓做飯。

“我跟他說，國外運動員都是這樣的，別人練完了以后，還要去上課上班，你好歹還能回來睡個覺，國外的運動員其實更辛苦?！迸惆榈拈L輩告訴寧澤濤，在國外，很多時候運動員們在訓練之外，就和普通人一樣生活。

這段日子里，寧澤濤也交了不少新朋友，還參加了一些當?shù)氐娜罕娦再愂?，游出來的成績也很不錯?！八强鞓返摹！被貞浧鹉嵌螘r光，長輩臉上的表情也緩和起來。

在遠離故土和風暴中心的澳洲，在留給自己最后的職業(yè)運動生涯時光里，24歲的寧澤濤開始學習：如何快樂地活成一個普通人。

在2019年7月25日進行的光州游泳世錦賽男子100米自由泳決賽上，不到23歲、被外界視為菲爾普斯接班人的“美國狂人”德魯塞爾衛(wèi)冕成功，他以“46秒96”的成績奪冠，緊隨其后的成績分別是：“47秒08”和“47秒82”。這意味著，寧澤濤在2015年喀山世錦賽奪冠的成績“47秒84”，已經(jīng)擠不進前三甲。

不過，寧澤濤已經(jīng)不怎么關心這些他曾揮灑過汗水的頂級賽場的盛況。有時身邊的人會和他聊起新的賽事紀錄和獎牌歸屬，他也只是淡淡表示，知道了。

退役的五個月來，寧澤濤去了美國、法國、西班牙三國四城工作、旅行，每一座城市對他來說都有驚喜?！爸叭サ牡胤缴?，去哪都是新的體驗?！?/p>

在西班牙畢爾巴鄂，寧澤濤特意去參觀了頗負盛名的古根海姆博物館，鈦合金鋼板不規(guī)則地彎轉(zhuǎn)扭曲，覆蓋組成了這座超現(xiàn)實建筑，光影河流映射交錯，將它裝扮成一座泛著銀白金屬光澤的堡壘。寧澤濤在這棟奇異的堡壘里穿行，堅持了20分鐘后，就退了出來?！翱床欢保毖宰约旱乃囆g修養(yǎng)不夠，但從澳洲個人集訓開始，他就養(yǎng)成了每到一地都要去當?shù)氐牟┪镳^和藝術館游覽的習慣，“總要自覺接受點藝術熏陶”。

在去西班牙之前，寧澤濤還特意飛了一趟自己的夢想之都巴黎，在那里，他像一個普通的中國游客一樣，直奔景點。他和朋友一起混跡在人群中觀賞盧浮宮三寶，參觀凡爾賽宮，還在同一天的早晚看了兩回巴黎埃菲爾鐵塔。

在盧浮宮里，達芬奇的名畫《蒙娜麗莎的微笑》前人頭攢動，游客寧澤濤沒往里擠，1米91的身高優(yōu)勢，讓他的目光足以越過眾人，看到畫布上那個無眉女人保持了五百年不變的笑臉。

“還好我長得高，主要也是前面的人太矮了?！睂帩蓾ξ?，有點小得意。

向往著獲取更多充沛的知識，旅行已經(jīng)成為他認識和學習世界的一個重要方式，“不一定在課堂上才是學習，人生中有不同的經(jīng)歷，有不同的過往，你所接觸的人、讀的書都可以作為一個課堂，都可以作為一個學習的地方?！?/p>

曾經(jīng)不善言辭的寧澤濤，此刻反應迅速地拆解著一個又一個的采訪問題，坦誠又幽默，還時不時冒出些成熟睿智的“金句”，坐在他旁邊和他相識多年的朋友，此刻也顯然有些驚訝：“濤濤，你現(xiàn)在很會說話了！”

“是不是覺得這兩年我進步很大？”寧澤濤歪過頭反問，帶著笑的臉上，眉眼沉穩(wěn)。

在這個連“黑天鵝”和“灰犀?！倍奸_始成為常態(tài)事件的快速時代里，彼岸一只蝴蝶煽動翅膀引發(fā)的熱帶氣旋，不需經(jīng)歷漫長的發(fā)酵過程，就能迅速席卷至你的眼前。個體的命運已經(jīng)不再像舊時那樣，順著波浪周期勻速起伏，而是可能會極速上升，又瞬間跌落。

身處于這樣的信息時代洪流中，一直在泳道里追尋人類極限速度的寧澤濤，卻整個變得慢了下來，現(xiàn)在他有兩部手機，一部安裝著新浪微博客戶端，專門用來發(fā)微博，而日常使用的那一部，鮮少安裝社交軟件，也就用來看看新聞、玩玩游戲。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的朋友也不多，常有交往的也不超過十個。寧澤濤為自己的生活做著減法，最近總被媒體和朋友問到下一階段的計劃，他卻覺得，為未來做決定的事，不需要太著急。

“我希望趁現(xiàn)在自己還年輕、父母也年輕的時候，能多出去看看。至于未來，希望自己在近幾年里能多去嘗試......有可能去做投資，或者和幾個好的朋友創(chuàng)業(yè)，也可能去做其他的有意義的事情?！?/p>

當下的寧澤濤確實不需要著急，脫去專業(yè)運動員的身份，作為一個普通人，他還有著大把時間，除此之外，他還擁有充足的積蓄和足夠平穩(wěn)的心境，能慢慢去尋找生命里的更多可能性，而這，是這個時代在傷痛之外，給予他的饋贈。

雜志封面的拍攝安排在8月20日，立秋后“末伏”的最后一天，暴雨過后，上海的溫度又爬升至32度。

三四歲小孩合臂粗細的老樹枝椏橫臥在一方小池塘上，長手長腳的寧澤濤有點局促地在上面摸索著，尋找合適的位置來擺出攝影師想要的造型，一個不小心，腳下踩空，整個人摔進了水里，岸上大家短暫驚呼了幾聲后，看著狼狽的他笑了起來。

“我要上來嗎？”寧澤濤也被“濕身”的自己逗笑了。

剛擺好機位的攝影師趕快朝他喊道：別上來，在水里泡會兒，剛好拍幾張。

寧澤濤馬上找好方位站定，開始配合擺出新的姿勢。赤腳站在蔓草叢生、水色渾濁的小池塘里，寧澤濤抹足發(fā)膠的頭發(fā)被汗沁透，結成一簇簇的，在額前支棱著，下巴上的青胡茬早上才刮過，現(xiàn)在又冒了出來，正午的日光環(huán)繞著他，整個人顯得暖融融的，襯著一片濃郁的綠色背景，透著生命蓬勃的味道。

直到今天，會和人打趣自己“老了”的寧澤濤才26歲零5個月，如果以百年為人生之限，他生命的刻度表才走至四分之一處。人生的前二十六年，他為了金牌、為了一個龐大的集體目標，閃耀地活過一次，現(xiàn)在他正好從頭開始，完完全全為自己活一次。

一季秋一季果，葉落果盡，又是一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