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陽
看不等于看見。
豐城每天在變,日新月異,他卻視而不見。是這樣嗎?當(dāng)然。舉個例子佐證一下,比如從他居住的地方到市政廣場,有一條公交線路,每天十幾趟中巴車來回穿梭,一塊錢坐幾十公里。他每隔兩天進(jìn)一趟城,坐過很多次,卻不知這條線路起點在哪兒,終點駛向何處,什么時候開通的,還有早班車和末班車的起止時間。對于身邊的事物,他向來漠不關(guān)心。
每次進(jìn)城,他都會采購一些生活必需品。其實,他不一定非要這樣折騰,絕大部分東西在住所周邊都可以買到,但他依然我行我素,樂此不疲。今天,大概下午兩點鐘的光景,和往常一樣,他從市政廣場旁邊的粵客隆超市溜達(dá)出來,手里提著一個購物袋,里面有兩斤米、五兩豬肉、一條茄子、四顆青椒、一小盒蘑菇,還有三瓶二鍋頭。和往常一樣,他當(dāng)然吃過中飯,一碗磷肥廠下崗工人炮制的重慶酸辣粉,讓他吸溜了好一陣。生活于他而言,無所謂好與壞,只要肚子不鬧騰,那么一天就被正確地打發(fā)了。
和往常一樣,他先是坐在超市門口的臺階上,心滿意足地抽了一支煙,然后穿過半條街,來到紫云大道一側(cè)的候車亭。站在站牌下,他面無表情,望著馬路對面的國貿(mào)大廈發(fā)呆。他身后的不銹鋼長椅上,一對戀人正抱在一塊兒親嘴,旁若無人,接連發(fā)出孩子沒吃飽似的咂嘴聲,讓他皺眉不止。剛好,腳下有一個礦泉水空瓶子,他狠狠地踢了一腳,然后向一旁走開,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一副眼不見為凈的凜然神情。當(dāng)那輛上白下紅的公交車靠攏候車亭時,他發(fā)現(xiàn)那對戀人居然捷足先登也上了車,便臉部抽搐了一下,一抬屁股,從車后門退了下來。他寧愿等。
半個小時后,又一輛車來了,同樣上白下紅,人卻擁擠不堪。他一手拎著購物袋,一手吊住扶手,鐘擺一樣夾雜在車尾部的一群人中間。
車開了不久,他突然感到異樣,分明覺得有一道灼熱的目光在追蹤著自己。同時,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誘人暈眩的梔子花開的香氣,取代了他曾經(jīng)熟悉的汗臭味,正朝他無遮無掩地襲來。海風(fēng)?對,就是海風(fēng)拂面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耳朵發(fā)燙,身體綿軟。他幾乎是來不及思考,抬起頭循著那道目光勇敢地望過去。穿過幾道人墻,眼睛和眼睛迎面對上了。那是一雙女人漂亮的眼睛,仿佛一直在那里等候著他。她的目光,勾人魂魄,飽含著如他一般的寂寞、等待和訝異,以及一種立即準(zhǔn)備燒成灰燼的奮不顧身的饑渴。
他驚得轉(zhuǎn)過臉,停了幾秒鐘,又禁不住去看那女人。那女人仍一動不動地站在老地方,牢牢地盯著他。兩個人的目光再一次越過好幾道人墻,在空中相遇,誰都沒有要挪開的意思。這一次,完全是眼睛與眼睛的接吻,猶如熱戀中的情侶,如膠似漆,難舍難分。他的心突突地跳到嗓子眼了。時間似乎凝固,如同他的血液已凝結(jié),周圍的一切喧囂完全消失了。他的面前,只剩下那大膽熱烈的目光,漆黑的瞳仁和長長的睫毛,其他天地混沌,一片模糊,如同幻化在霧里一樣。
最后,他迎著她鼓勵而贊許的目光,朝她走過去。他想主動告訴她,這些年他內(nèi)心隱秘的委屈與悲傷,甚至他還想擁抱她,只要她愿意。他擠過人群,就像穿越這千重山萬重水的阻隔,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向她飛奔而來。遺憾的是,當(dāng)他站在她面前,他既沒有開口說話,也沒有熱烈擁抱,而是杵立在那里,像一截木頭。他發(fā)現(xiàn),她只有上半身。他發(fā)現(xiàn),她的手邊有一行字,“風(fēng)情萬種,你也可以”。他還發(fā)現(xiàn),這是一幅廣告海報,某某品牌女性口服液的廣告海報,被貼在司機駕駛座背后的隔離板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車的,四肢無力,充滿虛脫感,像剛剛完成一次長跑。他站在路邊,目送著公交車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直至那上白下紅瞬間消失在視野里,他依然戀戀不舍地站在那里。
天很藍(lán),地很綠,遠(yuǎn)處有兩只狗在草坪上交媾,他走過去觀瞧了一會兒,突然覺得生活很有奔頭。
(原載《荷風(fēng)》2018年第4期邊際薦)